第20节

    金丹真人亲手加持过的暗器速度何其迅疾!洛九江的速度曾当过洛沧的称赞,在炼气修士中更是数一数二。饶是如此,他刚刚把刀抽出,还没来得及将刀锋相对的瞬间,那几颗铁莲子样的暗器便已逼近眼前!
    修为高下而致的巨大鸿沟,在此时犹如天堑!
    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眼前一黑,却不是被暗器所伤,反而是被寒千岭一把扑倒。方才同杜川一个照面的功夫,洛九江下意识便要扬刀直上,寒千岭却嗅到了一丝危险气味。
    铁莲子破开血肉的闷声响起,被严严实实压在寒千岭身下的洛九江霎时双眼血红。不等他一把掀开对方,寒千岭便先用左肘吐劲制住洛九江软肋,遏制住他所有反抗;又借这一点力道反过右手,一掌凌厉横扫过去,意图击落冲缓剩余的暗器。
    短短的时间内,三人的角色和行为便混乱起来。洛九江的姿态由攻击转为挣动,寒千岭不仅要按下洛九江,又要回掌应对未至的暗器,杜川欣赏着眼前的一幕,鲜血和复仇的快意无不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压抑不住大笑出来。
    一片乱象之中,杜川没注意到那些原能够穿透修士躯体的铁莲子只是浅浅地嵌在寒千岭皮肉之上,似乎并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可寒千岭却也没看清一枚箭形暗器尾部挂着个小小的白瓷瓶。
    掌风和暗器破空声中,那本就薄脆的白瓷碎裂的声响显得微不可闻。
    几乎是眨眼之间,瓷瓶被灵力的掌风卷没,当即四下炸开。那白色粉末顺着风向散成一片,气势汹汹地沾了寒千岭一身。
    附在衣服上的粉末还没那么快发挥效用,然而落在寒千岭手背指尖的白色粉末触感如火,当下便疼痛的近乎焦灼。寒千岭眼神一厉,刚欲削掉自己手上皮肉,整个人便浑身一颤,失声吼叫出来。
    洛九江和寒千岭紧贴着身子,从始到终的感觉到了寒千岭的每一分颤抖。他心急如焚,再顾不得对方顶着自己软肋的手肘,可还不待他冒着闭气的危险托起寒千岭,对方便用浑身重量顶着他软肋一压,自己则借力弹身而起!
    这一下的力道可是完全失控,洛九江差一点便当场闭过气去。他忍着难受站起身来,便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寒千岭软倒在距他四五步外的地上,瞳孔紧缩的宛如米粒大小,一声一声从嗓子中挤出断续的痛叫,似乎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此时浑身空门大开,却没有半分正处于危机中的意识,倒是杜川仰头大笑,神情中尽是自满之意。
    一直以来有谁听过寒千岭的呻吟?他仿佛是铁打的钢铸的,冷淡的好像没有人心,也感受不到什么肉体上的痛苦。要是何等剧烈又难以承受的疼痛能逼得他连叫喊也不完整,只有间断而短促的声音从喉咙口溢出来,倒像是一声没能发出的求救?
    在场三人中,杜川一时得意忘形,没看到寒千岭衣衫下浮现出的古怪。寒千岭双眼空洞的近乎茫然,宛如失去了全部意识。所以只有洛九江亲眼把自己如血亲,如兄弟,如生命中一部分的挚友的变化从头到尾看了个分明。
    他看到寒千岭的肌肤片片龟裂,鲜红的血肉从皮肤的裂缝中有生命般挤出头来,皮肉薄寡的关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鲜血浸满了寒千岭的每一寸肌肤,他秀美姣好的面容扭曲着,淹没在赤红色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可怖。
    而在蠕动的血肉和白骨里,一片片亮晶晶蓝幽幽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冒出头来。眨眼之间就覆遍了寒千岭的全身。
    一切的改变只在呼吸之间,几乎只是杜川一声大笑和洛九江一个愣神的功夫,寒千岭就变成了一个谁也认不出的怪物。而与此同时,他的骨骼还在劈啪作响,只是叫声变得嘶哑又古怪,仿佛失去了一切人类应有的特质。
    杜川笑声骤停,表情一下从狂喜变得惊恐。那是正常人面对未知时最该有的反应。而洛九江则在回神的一刻就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
    “千岭!”
    洛九江从不知道,他竟也能喊出这样凄厉的嘶吼。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寒千岭的模样就又变化一分。他身形拔高,宛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他四肢缩短变粗,短的几乎像是什么鹰隼的爪子。
    啪的一声,是寒千岭腕上的佛珠线再吃不住力,被生生撑断的声音。圆润又带着木香的包浆珠子无知无觉,弹跳着滚落了一地。
    在洛九江将要挨到寒千岭的前一瞬,寒千岭的骨节噼啪作响了最后一次。
    寒千岭侧过头来,已经开始异变的嘴唇翕动一下,唇形依稀是个“九”。
    他也伸出手去试图碰上洛九江的指尖。若在往日,他们必能双手相握,十指相扣,这举动他们已做了无数次,彼此都熟稔的无需看一眼。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寒千岭修长白皙的手指,已变成尖尖利爪。
    在那爪尖将要划破洛九江掌心之际,在寒千岭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刻,他蜷起了指节,把那可怖的尖爪藏进了自己嶙峋的爪子里。
    “九江,我……”寒千岭的声音在此时如兽吼,如鸟吟,唯一像些人语的部分也都模糊不清,听起来宛如雷鸣。
    在终末的一点清明里,无数句言语涌上喉口,他想说九江不要怕,我并不疼。他想说我龙化后恐有异变突起,你要多多保重。他想说他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分离,可无论两人离散到何方何处,我总会找到你。
    他想说,九江,我心悦你。
    龙化已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那一把能让金丹妖族都爆体而亡的盈溢粉强行催逼出的成长,疼痛到几乎能抹杀生灵的全部意志。最重要的几个字,寒千岭到底没能说出。
    他仰起头来,四周浮起白色的云雾,这云雾却又很快被血打湿染红。他的眼皮半阖着,遮住了无神的眼眸,而嘴却张着,露出尖利森白的牙齿,上面闪烁着不详的寒光。
    洛九江的指尖与寒千岭异变扭曲的身体以微小的差距错过。他看着寒千岭腾空而起,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满是兽性的暴虐和嗜血,他看着寒千岭身上的鳞甲寒光闪烁,每一片的根部都被血污遮蔽,却仍不掩那纯正幽蓝的色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挚友,在瞬息之间变作了一条浴血的龙。
    这条长龙眼中满是混沌的恶意,没有半分属于寒千岭的清明。曾经被寒千岭极力压制,不惜跌落修为也要保持的神志已全然被恶念覆盖。长龙看着近在咫尺的洛九江,就像在看着一只蝼蚁,下一刻,蓝龙那锋锐如刀的爪子不假思索地向洛九江当胸而落。
    这一抓若抓实了,剖心裂腹也只在转瞬。连人心跳半拍的工夫都不到,那尖锐的爪风已撕开洛九江的前襟,爪尖亦触及洛九江的胸膛!
    一丝鲜红从洛九江胸口缓缓溢出。
    第30章 龙啸
    眼看洛九江便要被长龙开肠破肚。正当千钧一发之际,那块由洛沧闭关前漫不经心地挂在洛九江颈上的美玉, 突然琳琅一响。
    比已触到洛九江胸膛的那只尖爪更快, 一层淡绿色的光膜紧贴洛九江的皮肤生成, 只在洛九江呼吸间便长成一个完美的圆。
    这光膜看着不声不响,形态和杜川那日在海底用来逃跑的气泡颇为类似, 威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洛九江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这光膜便生生将化龙的寒千岭推出三尺有余。
    遍身蓝鳞的长龙哀鸣一声, 触到光膜的身体部位眨眼间就已黯淡发黑, 好像被某种炽热的雷火焦烤了一般。
    洛九江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让锐利龙爪挨上胸膛亦面色不改的他眼神猛然一颤,一声呼唤刹时脱口而出:“千岭!”
    长龙居高临下地向他瞥下一眼, 幽蓝又冰冷的双目中没有感情, 也没有熟悉, 只有饥饿和杀意。
    下一刻, 长龙扭头舍弃了洛九江,一摆身便盯紧了窜至远处的杜川。
    从刚刚突变发生到现在为止, 时间一共也只过去了一二弹指, 杜川却能与长龙拉开三四十丈的距离, 想来下的是逃命功夫。
    长龙也不急去追, 只是闲散地摆了摆尾, 它张开巨口一个鲸吸,杜川便生生被从远处一边胡乱蹬着腿,一边给这股劲道倒扯了回来。看他满面俱是痛苦挣扎之色, 想必一直在与长龙的力量对抗,只是那反抗若蚍蜉撼树一般,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在此期间洛九江一直在试图越过或打破自己身上所覆的这层光膜。这墨绿色的光膜保护作用十分强劲,只是也同时限制了洛九江的行动能力,让他脚下不能寸进,倒像是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王八壳。
    就在杜川已被拉至长龙嘴边,眼看就要被它一口拦腰咬断之际,洛九江再顾不得那光膜了。他紧握刀柄,舌绽春雷,几乎是用上了前半生积蓄的所有功力,音杀之劲倾泻而出,声嘶力竭道:“千岭!不要吃他!”
    杜川这样的小人,怎样杀了他也是应该的,洛九江只嫌他脏了寒千岭的手。可若让寒千岭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吃了人,洛九江却怕他心中难过。
    “千岭!千岭!”
    “洛九江在此!千岭怎不回神!”
    那长龙动作原本如行云流水,牙齿马上就要挨到杜川的手臂,被洛九江当头一喝,竟硬生生的顿住了动作,神情恍惚地回过首来,死气沉沉的双目之中终于掀起了一分波澜。
    就在这时,秘境之上突然凭空一声惊雷!几道闪电亦破空而至,将整片山头照得一片森冷的白茫,而闷雷紧随其后,一时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洛九江仰起头来,见到原本春和景丽的秘境不知何时便阴森下来,天空上已堆起层层乌云。
    长龙合上血口盘旋而起,眼中波动的那丝情绪霎时便无影无息。它没再做将杜川生吞入肚的打算,却当空拍下一爪生生将其夯进了地里。
    杜川声也来不及吭一下便横死当场,龙化的寒千岭再不分给洛九江一个眼神,眨眼间便长身而起,只奔那五雷聚顶的天幕而去。
    下一刻,整个秘境地动山摇,就连被稳稳护在墨绿色光罩中的洛九江都在剧烈晃动中跌倒在地。天幕刹时碎开一道巨口,宛如人被撕到耳根的裂嘴。某种恐怖又无声的烈风倒灌进来,几乎是瞬间,洛九江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千岭他打破了此方空间!
    秘境说到底也只是片小世界,正如七岛一样都是一处空间。不知寒千岭直撞上去那一击威力何等巨大,竟能生生将世界撕裂!
    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蓝色巨龙如何从那道裂缝中飞走。寒千岭的尾尖刚从裂缝中消失,天穹之裂里便传来巨大的引力,小山、草地、黑土,无一不打着旋朝那片未知的黑光里飞去。
    洛九江正站在这片碎裂的天幕之下,自然也首当其冲。洛沧赐下的那块玉佩只坚持了瞬息,便喀嚓一声自玉心碎出无数裂纹。洛九江再抵不住,和无数尘土树木一起,被拉扯进无尽的黑暗中去。
    高速的旋转让洛九江几乎要呕吐出来,土块也接二连三的打在他身上,击的人皮肤生疼。恍惚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却是他亲手打磨的,某颗自珠串上拖落而下的木珠。
    他奋力睁开眼睛,余光所见,却唯有秘境的一点残骸。
    整片秘境,连同里面的十位英才,一个不剩,全都被卷入这乱空当中。
    电光火石之间,洛九江忆起了从前和师父随口提起的一段闲话——
    “七岛之上有云豹界,云豹之上有大世界,大世界又以四象界为尊,师父,世界之外就是世界吗?”
    “不是。各个世界间能相互往来,是因为它们的界膜相连。而界膜之外,则有无数的空间乱流,元婴以下卷入即死,不到分神生死由天。若真有哪个倒霉蛋晦气到从本世界跌出去,那可要立刻找个界膜未破的世界投身进去。”
    “若是修为不到,空间乱流就是不可抵抗的?”
    “能抵抗。若是筑基以上,异种中的九族鲜血、大能祝祷什么的都能顶一顶。但要想保住炼气修士的命,非要有龙啸凤吟麒麟语不可。”
    这回忆只来得及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他便如块破布一样被卷入某片暗沉之中。这道气流旋转起来倒比刚刚温和,就是他现在已被卷入,也不敢相信这便是传说中的空间乱流。但下一刻,他便见识到了此处的杀人不见血:呼吸之间,洛九江的一大块袍角连着腰带就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点微尘也不剩下。
    洛九江毫不怀疑,如果刚刚这乱流卷住的是自己胳膊,那他的手臂也会被吞噬的一干二净,连一滴血都不会被留下。
    他的腰带上还系着大哥送他的储物袋,自然也与袍角一同消失。洛九江此时却连心痛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来,他那感知之力却正如万千重鼓同时擂响一般,疯狂地提示着他危机的逼近。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左腕一凉,腕上红线突然崩断——
    红线缠系的海螺没有步上洛九江腰带的后尘,在被那巨大力量卷入之前,一声长啸就自海螺中发出。
    那声音肃穆又饱含威慑,却清朗纯澈的宛如少年。方才如潮水般紧裹着洛九江的乱流转眼退却,换做这声音环抱着洛九江,仿佛一个贴在他背后的人,像是一双扣在他腰间的手,这力道带洛九江脱离了如今的险境,又把他朝一个安全的方向轻轻一推。
    ——保管好我送给你的海螺……那里有我留下的一首歌。
    那个人的昔日之言,似乎又响起在耳畔。
    此前洛九江没少听那铭音螺,风中水里都试了,就差没放到火上烤一烤。可他确实没能想到,寒千岭留给了他一支只能在空间乱流中才能听到的,只用来守护的歌。
    原来龙啸之音,竟能比凤吟更清。
    那声龙啸尽了最后一分余力,将洛九江推到某个发光的平面之前。“界膜”二字在洛九江脑海中一闪,他奋力向前一扑,跌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恪尽职守的铭音螺连着红线一起,无声无息的碎在了界膜之外,化作了一撮细碎的湮尘。
    洛九江抬起头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满目都是耀眼的银白。
    无数雪花正从灰沉的天空中悠悠飘落,死里逃生的洛九江双膝一软,跌在了松软的皑皑白雪里,寒凉之气眨眼间就覆遍了他的全身。而那些在卷入乱流前被高速旋转的飞沙碎石破开的伤口,在这一刻疼得钻心。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庞杂又惊险,洛九江直到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杜川突然袭击,寒千岭猝然化龙,一场虚无乱流中的冒险,还有那碎裂的佩玉和海螺……
    千岭他怎样了?撞破秘境后可还好吗?秘境的巨变是否危及了七岛?那同入秘境的少年们可都活了下来?他现在处于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方法能传讯让爹娘师父知道他还活着吗?他便这样就离开了七岛?如今竟没有一点真实感。
    一大串问题几乎瞬间就冲进了洛九江的脑海,他却全然没有心情细想。
    他眼前一遍遍的闪现着寒千岭化作蓝龙腾云而起的样子,想着寒千岭龙身上覆着的无数血痕。那只海螺贯耳的魔音在回忆中响起,如今想来,竟是再听不到第二遍了。
    洛九江按住心口,生生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血气,一向豁达开朗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惨笑。
    “难怪从不肯在我面前唱歌,千岭,你就仗着嗓音动人,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跑调,难听的都能让人哭出来……”
    他双眼一眨,雪地里突然被热泪烫去两滴饱满的圆。
    这两点泪水仿佛是是什么信号一般,一时间沉甸甸的现实终于打破那轻飘飘的朦胧之感,无数问题接踵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此时一身衣服都碎的披挂在身上,胸前布料被寒千岭一爪破开,右边下摆连着腰带被空间乱流囫囵吞去,左脚的靴子底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留个空荡荡的靴筒。至于那些他所珍视之人赠送的东西……
    美玉裂,红线断,灵袋失。这些法器的离去,似乎带着某种不详的含义,象征着亲情、友情、师徒之情都同时从他指间陷落。
    洛九江把目光投向眼前茫茫的雪原。
    这个世界空旷而庞大,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人。
    命运只留给了他一把刀。
    洛九江拔出一直紧握在掌心的墨色长刀,像要重新认识一般的看了一遍,随即便把自己身上零落的碎布一紧,大步向未知的前路走去。
    若从远处遥遥望去,灰色的天和白色的地似乎接成一体,而在天地之间,洛九江背影的黑,和他脚下渗出的红,是这世上的唯一颜色。
    他踉跄的行走在雪原上,被寒风挟裹着,被雪片劈面阻挡着。可他气势不动如钟,仿佛一匹立志行走到死的受伤孤狼,也像是一块能静立到时光末途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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