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摆出一个想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洛九江顿时在心里吐了口老血。但他不但笑容不能发僵,甚至还得表现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模样。
谁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想起来了呢。
现在洛九江唯一的、卑微的、又非常渺小的期望,就是希望这位前辈是个话痨,最好还是个憋了好多年的话痨,话头一开就别停下,拼命想要多说一点,这样就用不着自己张嘴,只需要自己出个耳朵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像是已经平静了心绪,黑影敲打风声的速度又变回了那副稍显慢吞吞的样子:“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想听听关于我的故事。”
洛九江闻言微微一愣,心想没准儿不能怪这位前辈认错,他感觉这事自己确实干得出来。
要不是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位前辈的印象,洛九江可能真会以为他们原本是朋友了。
结果黑影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对着洛九江,仿佛想听听他还能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洛九江:“……”你继续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了?
这岂不是天要亡他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编出什么来!
“嗯,咳咳,我是说……当初我最开始就想要听你的旧事,现在想起来实在有点冒昧了,但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洛九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说:“唉,我迟早被好奇心害死。”
“那你这回来幽冥,也是被好奇心害死的?”黑影前辈仿佛非常单纯地、只是出于关心地平淡询问了一句。
洛九江:“……不是,是别的原因。”
“哦,那这个别的原因里,不包含什么别的男人吧?”
“……”洛九江顿时连心肝脾肺都在颤抖,窝在嗓子里头的里那口血简直恨不得当场就狂喷出来。
完了,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话就这么给说死了,大兄弟你会不会聊天啊!
可能是发觉时间静默的有点久,黑影的上半身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倾,仿佛又打算伸手把洛九江抄起来。
怕他又闹起来动手,洛九江赶忙绞尽脑汁地重新寻找话题。
面对这样一尊无需道理的大神,洛九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只好坐地装聋。他逼迫自己忘记“是不是为了别人死的”话头,生生捏出一个深陷美好回忆之中的悠长语调,又轻又缓地说道:“无论如何,那都是非常好的,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我一直都很难忘……”
听他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直听得黑影前辈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地侧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似乎是也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于是为此轻笑不止。
风里传来轻轻的“簌簌”之音。
看他这副愉快开怀的模样,洛九江心中有些却暗暗地替他悲伤。
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么特殊的一个初见,才能让这位前辈一直萦牵于怀?
被他惦念的,一定也是个很特殊的人吧。
就好像终于是被洛九江这几句话勾起了谈兴,黑影拖长了风声,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甚至都有点狼狈……”
洛九江煞有其事道:“是啊,确实如此。”
“头发都有些凌乱,一见我时差点摔了一跤……”
洛九江连连点头地说:“唉,没错,就是这样。”
“然后二话不说地扑倒在我腿边,伸手就把我的小腿抱住……”
洛九江当即承认:“哈哈哈,对的,现在想起来还很不好意思。”
“然后大哭着对我说,求求你了前辈,你就收我做个义子吧!”
洛九江终于不能再继续点头,不能再反复认可,不能再连连称是。
他迷茫地睁着眼睛,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不能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混乱而无理取闹的事。
洛九江:“???”不是,你认真的吗?!这不对劲儿吧?!!
反观对面坐着的黑影,只见他肩头大起大落,浑身颤动得好像得了羊癫疯,仿佛憋着一股直冲胸臆的笑,快乐的马上就要笑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影:我被你的求生欲震撼打动了
黑影:编,继续编,我就看着你编
黑影:哈哈,编不出来了?那轮到我了~
第197章 却沧江
洛九江真的感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偏偏在他无语凝噎之际,这位黑影前辈还看热闹不怕事大似的火上浇油道:“那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鞍前马后, 俯首帖耳, 做牛做马, 衔草结环……哦,等一下, 这个没有。”
洛九江:“……”
他算是看出来了,幽冥寂寞,这位前辈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乐子, 因此耍着他玩儿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看来, 黑影前辈之前要不是故意引他误会, 洛九江愿意把头输给他。
此时两方都已经对具体情况心照不宣,然而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洛九江不甘示弱地提醒对方道:“前辈一定是有点记错了, 我昔日是为前辈人格魅力折服, 意图从您那里偷师个一招半式不假, 但您还记得您那时候霉星高照, 平地摔跤、御剑剑断,拔刀刀折, 最后气到直灌灵泉水, 然后堂堂元婴修士居然被水给呛着了的往事吗?”
黑影:“……”
他们两个隔着那道“黑水晶”对视一眼, 然后一大一小同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随即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回黑影没有故意在风声中敲打出类似于人类胸腔震动的“哈哈”声, 于是熟悉的“簌簌”之音就又一次灌入了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笑到一半,彻底想明白了这场大戏的所有关节,他声音里笑意未尽, 只是追问道:“先前您背过身去叫我拼我自己的时候……是在笑吧?”
黑影在空中拨动出形象的一声“嗯哼”,似乎是随着和洛九江交谈的语句数目上升,他模拟一句话出来也越来越熟手,此时一个拟音词发出,虽然声调中仍有未能完全抹去的僵硬感,但比起之前已经鲜活了许多。
饶是以洛九江素爱谑笑的本性,在确定了答案之后,耳根都不由得有点微微发红。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无奈道:“前辈何以这样戏弄我嘛。”
“我本来也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黑影微微摇头,把风声调拨到一半之后,还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句“噗嗤”笑声。
“但我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有这样的急智……我才露出两三分意思,你竟然就先抢了我手里的木头自己搭起戏台,然后自发自觉地蹦上去开始一个人唱了。”
这话的效果听起来简直就等同于“我才拿起一把铲子,你就快快乐乐地帮我挖了个大坑,自己跳下去不算,还等着帮我数钱”。
洛九江:“……”
他有点生无可恋地举起袖子遮了遮自己的脸。
偏偏那厢的黑影前辈还在逗他:“方才戏台子上唱念做打俱佳的洛老板呢?这方作态可有失名角风范。”
“……”洛九江深吸口气,豁出去脸也不要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背过去,和黑影前辈对视一眼,自在笑道:“本来只是随便唱唱,说起来还要承蒙前辈给的台阶,您实在过奖了。”
黑影也没想到他居然恢复得这么快,简直说变脸就变脸,静了好一会才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后浪推前浪。我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有你这么自在。”
“所以您到底是?”洛九江轻声问道,语调中是恰到好处的迟疑。
黑影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你猜呢?”
世间修士千万,这黑影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可是不但愿意在幽冥之中一力保洛九江周全,在听到洛九江报出名字之后还愿意和他开开玩笑的对象,数目却是不多的。
最起码洛九江认识的同辈之中绝没有这样的人——与他年龄相近的朋友虽然大多也是人中龙凤,但他自己才是那个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人物。
不过要是从他上一辈人的关系网里找,想想他师父和公仪先生,那这个人选简直昭然若揭。
“您是……却先生?”
洛九江曾在悲雪园里给他烧过一把纸,敬过他一坛酒,等后来去了灵蛇界,更是那样郑重其事地对着他的牌位拜过一拜。
听自己的身份被洛九江一语点破,黑影也并未表现出来讶异和赞赏之情。他只是单手托腮,懒洋洋地用另一只手一字字地敲出一句话来:“猜对了。那,你之前对我做过的承诺,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洛九江:“……”
他……他确实想起来了。
从前在悲雪园第一次烧纸时,他和这位却沧江前辈说过一些有关“很想听鬼兄你讲讲黄泉之下的事”之类的蠢话,等在灵蛇界拜牌位的时候“愿请前辈给我托梦”这样的许诺亦出过口。
这么看来,之前对方口口声声的“承诺”和“梦中相会”的言语,居然不全是瞎编出来调戏他的,这都是有依有据的大实话,全他喵的是洛九江过去自己亲口说的!
洛九江:“……”
他默默无声地抹了一把脸,这回是当真想要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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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等这段让洛九江直想钻地缝的插曲过去,和却沧江的相处就变得十分愉快了。
作为枕霜流的伴侣,公仪竹的朋友,他自身的身份也不失显赫,更何况他辈分压洛九江一头,此前又曾救过洛九江一命,在洛九江面前天然就有种威仪感。
但他并不摆架子,或者说找遍却沧江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种叫“架子”的东西。洛九江和他玩笑之间只觉气氛轻松得很,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么一个随和又爱玩笑的人。
当真会有某几个时刻,洛九江和他说着话时,感觉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彼此交谈之间,把洛九江过往的那些经历捋了一遍。
即使身为幽魂能够趴在界膜外面向里看,却不能把一个世界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尽收眼底,因此两人的交流倒是更像交换情报,彼此把知道的情况都翻拣了一番。
却沧江惊讶于世上竟然还存有神龙后裔,洛九江则为对方居然是传言里早就消失的九族嘲风而感到愕然。
“我若不是嘲风,又怎能在幽冥之中存有神识。”却沧江讲到这一节时微微摇头,像是在自嘲自叹。
听他详细说了以后,洛九江便想起了圣地之中自己曾误入过雪姊的梦。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异乡梦里,封雪说过一句“异种相当于有两条命”,这并不是虚言。
九族异种的特殊性,不但让他们的鲜血可以帮助筑基修士渡过茫茫幽冥,甚至能让他们死后魂魄和记忆都不必被洗刷干净。
“所以您还存留着生前的全部记忆。”洛九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见幽冥里,您好像没有其他类似的九族同伴。”
“因为就是没有其他九族同伴。”
不知是不是第一代九族四象曾经看破过什么,在拥有道源的异种传承里,年富力强的青年一代将自己的父辈魂魄完全融合也是其中的必要一环。
这从人类的观点看来简直大为不肖,但洛九江既然知道了幽冥真相,反而发觉这做法聪明至极,完全免去了异种魂魄永生经受折磨之苦。
这种融合或者吞噬魂魄的做法像是异种们共同遵守的一道潜在规则,即使在道源之争中,某一个异种杀了另一个,一定也不忘抹灭对方魂魄。
“万年以来,我是异种中死法最特殊的一个。”
提到这件事,却沧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情绪看起来相当平静,甚至不如他逗洛九江时更有兴趣。
总而言之,两人言谈投机,好好畅聊了一番。洛九江也是因此才知道,原来当初他和谢兄雪姊一起破出死地来时,那种“被人守卫感”并不是错觉。
“我确实在一旁为你们护航了一程。”却沧江略略点头,他面孔仍是一派纯然的黑影,在那扁平的影子上面,甚至连五官都不曾凸显,但洛九江就是莫名地在心里勾勒出这人微微含笑的模样,“其实最初你跌出七岛的时候,我本想过去找你……只是相隔太远,未曾来得及。”
毕竟想在幽冥这个鬼地方里移动,完全没什么规律可循。就他们两个聊天的这一会儿工夫,洛九江目光所能望及的大小世界已经走马灯似地换了二十多个。
听他这么说,洛九江骤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和千岭上一次去往圣地的时候……”
“我心里有些牵挂,因此匆匆赶来,遥遥看了你一眼。”
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他竟然生生从这被拨动的呆板风声里听出了一丝和气。
随即洛九江便反应过来:他那时与这位却沧江前辈尚且素不相识,只单方面地说过两回话,要硬是觉得对方牵挂自己——自作多情也没有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