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而洛九江则手持死道具象,身披一万炉鼎怨气,刀锋如浪而刀势似潮,层层叠叠盖压穷奇直至没顶,非要把他当场溺毙撕裂在这场海啸之中不可。
    在同一时间,旁人只见他们两人互相角力,力场相叠之处甚至空间扭曲,几回都要扯碎空间,把幽冥从此渡入。双方俱是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毕露,显然到了抵命的最后关头。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洛九江正被团团幻象围绕。
    先是一千六百四十八个炉鼎以各种姿态如走马灯般从他眼前流过,洛九江不想知道穷奇究竟是怎么炼出这样的幻场,他只知道稍稍一想,自己就怒意勃发。
    大概也料到普通的低级视觉享受不能俘虏洛九江,这些炉鼎们只是过场一般地在洛九江面前闪过,很快出现的人物就换了形状。
    不知穷奇是有提取他人记忆的秘法,亦或是这欲情之道本就善于攻心,此回出现在洛九江面前的,都是他的朋友。
    但穷奇自信太过了。
    当然,世上只要是人就不可能脱离欲望,他这欲情之道一亮,就连得道高僧都被他以此弄死几个,然而他不该这样揣度洛九江的。
    谢春残赤身从洛九江面前走过,他却只能想到谢兄当日为做书祈留他性命,在手腕上割裂的三条干涸伤口;越青晖在洛九江眼前停留,洛九江亦只回忆起七岛共同戏浪的旧时光。
    至于阴半死和倪魁……洛九江若有半点反应,那得他瞎了才行。
    而等到游苏从虚空里跳出,主动在洛九江面前解下华服时,洛九江终于再压抑不住,恨不得徒手把穷奇撕成两片。
    他拿刀砍穷奇,已是轻了!
    “阿苏他那时候才十四——你变态吗?!”洛九江惊声大怒,刀罡在周身一闪而过,把面前一幕幕尽数粉碎。
    也亏得他发力得早,不然刚刚他已经隐约看到封雪和小刃的脸来着。
    层叠迷障终被破去,洛九江喘了口气,才一抬头,就彻底僵住了。
    他不知道,外表粗豪,内心残忍,看起来喜欢夸耀又没什么脑子的穷奇,所练的道法偏偏是攻心为上。
    第一层迷障不过是普通的诱人肉体;第二层就递进到熟识的人。而一等洛九江发怒,主动把这层迷障打破,下一层欲情之道则趁着他情绪不稳之际,溜入洛九江更深一层的心田。
    倘若洛九江不在看到游苏时生气,那走出来的人就要挨个轮到他师公师父,乃至爹娘了。
    而只要他情绪一动——不管是气是怒,穷奇的道也都借机侵入更深。
    到了这个程度,洛九江真正的心上人也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春情宴之所以办成这样,只是为了最快又最大程度地刺激旁人感官,给穷奇供给他所需要的欲情之气。
    实际上,穷奇沉浸欢爱一道已久,深知最高明的勾引,其实是不必脱衣服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至高明的诱惑……全都由于发自内心的爱。
    洛九江愣住,他看见在漫天如絮飘洒的深雪花雨中,寒千岭持着一柄伞,目光遥遥,好像是在静静的等。
    他在等谁?
    他还能等谁?
    像是察觉了洛九江的目光,寒千岭扭头,然后再自然不过地一笑。
    “九江。”他声音里带着放松和释怀。
    他没有问洛九江这些日子消失是去了哪里,他也不曾先问洛九江过得是不是不好。
    他只是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不用问洛九江的经历,也不必打探他的过去。
    因为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洛九江回来,只要他们重新相聚,那此前所有经历过的惊心动魄,腥风血海都就此终结泯灭于爱。
    洛九江叹息道:“我多想现在就回去,可你不是真的。”
    寒千岭只是对着他微笑。
    不同于当年死地地宫里那个幻影,这个寒千岭温和地看着洛九江,他不挽留洛九江,也不阻止洛九江出手。他声音很轻地说:“那你一定要快一点取我性命,因为举刀的人是你,我就会格外的疼。”
    “……”
    洛九江闭眼又睁开,他刀锋划过,那一刻瞳孔被放得极空。
    幻象之中传来层叠的惨叫,每一声压抑的呻吟都那么真实。它们本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是千岭第一次化作龙形时的痛呼。
    在这惨声的哀叫之中,寒千岭轻柔地、声音几近于无地、毫无怨恨地说道:“九江,你真残忍。”
    “……”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洛九江的肺腑仍是忍不住一震。
    他的胃像是被什么拧紧了,一股酸水瞬间因为这句话涌到喉头。他再张开眼睛,只见寒千岭腹部深插着一柄长刀,鲜血在伤口处涌流如注,他犹自朝洛九江微笑。
    他向洛九江打开双臂,一点要害都不加遮掩。他温声道:“是不是让你难做了,九江?可能你还要再砍我第二刀。”
    “……”
    第二下之后是第三下,第三下后是第四下,无论洛九江的刀锋朝向什么方向,最终这一刀都只会叠加在寒千岭身上。洛九江毫不怀疑这刀数可以被一层层加码到九千九百九十九,甚至那还可能不够。
    寒千岭的身体已经鲜血淋漓,只有一张脸还干净秀美。他仍旧微笑,像是一只反包了自己尖刺的刺猬,所有怨恨都只留给世界,而不投向洛九江。
    “第十八刀。”他幽幽地数着刀数,神情却如胜券在握。
    此前洛九江一刀斩向这幻影的边界,他神情中几乎都带了点破碎之意,甚至不管不顾地用上了道源。
    然而这一刀反弹的这么狠,摧枯拉朽般把寒千岭从左肩至右腹撕裂了一道流淌着五脏的巨大口子。
    即使受了这样重的伤,寒千岭犹自站着,眼神中甚至含着一点笑模样。他乌黑的眼瞳中掺杂着一缕苍蓝,像是一句无声的质问。
    ——你会弃刀吗?
    你愿意放下刀吗,洛九江?为了你的千岭?
    “……可你不是他。”
    “当然,我不是。不要心软,九江。”寒千岭点头道:“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希望你能安全。”
    “别被我迷惑。”这个寒千岭笑了一下,他和洛九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笑,笑容完全发自内心,也无需任何原因:洛九江的存在、洛九江这个人还不算理直气壮的的原因吗?
    寒千岭确实全心全意地在为洛九江着想,他甚至主动给洛九江建议道:“以防万一,你还是先来划花我的脸。”
    “……”
    洛九江深吸一口气,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死寂近无。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近乎突兀而出人意料地,他当啷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刀丢到了一边。
    他的目光里已经近乎沾染着疯狂的血红,可即使这样,他依旧朝着寒千岭的方向伸出了手。
    “千岭,”洛九江轻声道:“帮我。”
    这场戏并未因洛九江弃刀而落下帷幕。
    寒千岭笑意更深,他走向洛九江,他把手搭进洛九江的手掌,他真心的就像是一个正牌的寒千岭,他说:“九江,你这样做真的很不安全——可我很高兴。”
    “我也高兴。”洛九江说:“穷奇的这个把戏,我忍他很久了。”
    “寒千岭”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真正的他绝不会有的惊恐,他面庞扭曲,尖叫,如同被火炭炙烤。洛九江的刀气由内而外地扎透了这个幻术构成的空间,而在穷奇的欲之道以外,和洛九江里应外合的那道力量又是——
    被丢在一旁的刀不知何时重回洛九江的掌心。他淡淡道:“我说过吧,穷奇,这一式,叫向死而生!”
    瞬间,三千幻境被彻底碾做烟尘,欲情之道在洛九江刀锋之下破碎,一直以来僵持不下的两人终于分出高低上下,而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穷奇,作为一个未来的死人,终于见到了扑面而来的充盈死气!
    “不可能!不可能!”他此时都顾不上自己眼中突然多出来的脏粉色怨气,他大叫道:“你是怎么破了我的大道!”
    欲情之道攻心为上,对洛九江这样的深情人有深情人的方法,对穷奇这种薄情人,也自有处置的手段。
    可洛九江究竟是怎么脱逃?他是怎么离开欲情大道的束缚?!
    “你跟千岭交过手。”洛九江面无表情。他脸色还有点难看,显然刚刚幻境里数刀连劈寒千岭的事依旧让他一想起来就心脏抽紧。
    “你身上留着千岭的龙气……而你一定不知道,只要我在,只要是千岭留下的东西,不管是他的一缕神魂,一片鳞甲,或者是一口吐息……它们全都会接受我的呼应。”
    “只要我叫千岭的名字,只要我向他请求,无论此时我和千岭相距多远,他总是能帮到我。”
    “因为他是我的千岭。不是任何人任何物能伪造出来的假货。”
    “而你。你伪造他,你利用他,你居然在我面前,把我的千岭变成满身鲜血的模样。”洛九江一字一顿道:“不可饶恕,不能原谅。穷奇,我要你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幽冥也留不下你!”
    第229章 尘埃落定
    洛九江扬刀,那浓郁如雾的暗粉色死气就在他背后舒张铺展, 一如三息之前在穷奇背后舒张铺展的欲情之道。
    穷奇的大道已经修炼至臻境, 可谓之是炉火纯青, 驾轻就熟。正因如此,已经整整百余年的时间里, 穷奇不能再进一步。
    而洛九江的大道尚在摸索之中,还没有成型。
    于是此时此刻,被破去的穷奇之道和洛九江身后的死之一道形成鲜明反衬, 正如同他们之间的昭彰对比——一者初生而另一者迟暮。
    无数死气在洛九江周身汇集, 无数死气进入洛九江的丹田, 也有无数死气就那么穿过洛九江的身体,不遮不掩地直奔穷奇而去。
    洛九江不言不语, 沉沉将刀锋压下。尽管他刀尖只指向一人, 然而当那血红色的刀影下沉之际, 满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同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也宛如命脉被执掌于他人之手,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一刻的感受, 就仿佛是他们刚刚和死亡擦身而过。
    洛九江终于落下了那一刀。
    这一回的对决是纯粹大道之间的碰撞, 是道源之间最赤裸的相较。在洛九江丹田之中, 掌管着阴之力的一轮银月高升, 在丹田中遍布的暗粉死气中大作光芒!
    这一刀, 容不得穷奇半分逃离。
    刀风酱红,又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尖锐的戾啼。在这无往不利的刀气之中,穷奇的欲情大道彻底破碎, 而洛九江的死之一道却渐渐成型。
    他曾在漫漫幽冥里无尽地贴近死道,初步地感悟了大道的模样,只是还尚未塑就自己大道的样子。
    然而如今,在穷奇散落的大道碎片之中,洛九江的死之一道终于形成了雏形。
    他漆黑的瞳孔底部,隐隐现出丹田中那一轮皎月的影子。这一刻洛九江的目光和表情都放得极为空远,好像于冥冥中抵达了某个人力所不能致的彼端。
    他原本的容貌生得英俊又亲和,然而此时此刻,一瞥之下的洛九江,给人的感受竟然距离生者世界分外遥远。
    幸而这样的反应也只持续了一刻,下一瞬间,洛九江周身红粉死气暴涨,这些多年来被迫圈禁在人间的怨念像是一道道绳索,生拉硬搬地把洛九江重新拽回正轨。
    这一刻洛九江的刀气上俨然出现了一个小轮回,死气退潮般暂且分开,而生气则源源不断地从洛九江丹田处涌遍全身。
    自此,生死的源头交融,阴阳的背面贯通,原本洛九江丹田之中月升而日落,死盛而生衰。但被暗粉的死气杀机一牵一引,两者终于保持了微妙了平衡。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在洛九江横刀直向穷奇,要替世间公理讨这个公道的同时,那些来自炉鼎们千年来的死气和怨念,也无声地拉了洛九江一把。
    这轻飘飘的一拽,便是万物刍狗的天道生死,与仁爱赤子的人道之分。
    洛九江刀道以人道入道,生道以人道入道,如今死道亦在偏轨之后重归人道。
    他修炼为得的不是天乾地坤的洪荒宇宙,而是牵念着万物的兴衰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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