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秦野云低头瞧自己偷偷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说,“昨天他爸的司机还来我家小卖铺买烟呢。”
林其乐坐前面,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杜尚坐她身边,是她同桌,也翻了个白眼。
“蒋峤西……”杜尚忿忿不平,单手撑着脸,“凭什么他的名字就这么特别?”
*
中能电厂小学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蒋峤西。每个人都听说了,四年一班转入了一个省城过来的转学生,据说是省里的奥数尖子。可他入学测验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们一次两次三次从四年级一班门前踮着脚经过。上着数学课,林其乐时不时的也想回头。
蒋峤西被老师安排坐在了窗边,和体育委员余樵坐同桌。
“林其乐,”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老回头看什么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乐在一阵笑声中缩起了脖子。
蒋峤西坐在后面翻着奥数书,他也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没注意到附近的笑声和望过来的眼光。
数学课结束,林其乐几乎是一瞬间就窜到了余樵身边,及时占据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没好气,只好也跟了过来。
蔡方元就坐在蒋峤西前面一排,他回过头,一下课就摸大大卷来吃,还问蒋峤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后背倚在椅背上,翻开自己的数学书封面给蒋峤西看,“我爸喜欢看武侠小说,‘渔樵耕读’那个‘渔樵’。”
蔡方元说,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个铜钱的形状,接着低头继续吃卷。
杜尚抢先在林其乐开口前说:“我叫杜尚!”
他顿了顿:“我妈有个喜欢的画家叫这名儿,就、就给我取了……”杜尚嘟囔着,“我不喜欢,和捡来的一样。”
林其乐一字一顿告诉蒋峤西:“我叫林其乐,‘其乐融融’的其乐,你昨天应该已经——”
余樵从旁边打断了她,对蒋峤西说:“她原先叫林樱桃,你知道为什么吗。”
蒋峤西一下课就听了这么多自我介绍,他还没说过一句话。“为什么。”他说。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林其乐的名字,还是只是顺着这些人的话随便接。
“因为娟子阿姨怀她的时候贫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樱桃吃,”余樵说,“娟子阿姨觉得特别好吃,樱桃又贵,就给她取名叫林樱桃。”
蔡方元在前头补充道:“得亏阿姨那时候怀孕没爱吃点别的,不然给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话还没说完,林其乐扑将上去,蔡方元赶忙拿起桌上的数学书来挡驾:“疯了疯了哎!”
杜尚趁机告诉蒋峤西:“林其乐就是个泼妇,你平时最好离她远点。”
余樵这时问蒋峤西:“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其乐还在前面和蔡方元扯着彼此脖子里的红领巾,两个人一起窒息。蒋峤西看了他们俩一眼,他发现林其乐脸都憋红了,圆圆的脸,真像樱桃。蒋峤西告诉余樵和杜尚:“没有什么意思。”
余樵一愣。
旁边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这么酷!居然没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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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理傍晚下班,回绝了项目部各式各样人邀请的饭局。他家里的事如今全国工地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不去应酬,别人也不会说他什么。
只是他还吃不惯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怎么会做饭,只好带着儿子去隔壁林电工家凑合凑合,对付对付。
林其乐在饭桌上仰起头问:“蒋叔叔,‘峤西’是什么意思啊?”
蒋经理从林电工手中接过了一碗咸粥,颇慈祥地望向了林其乐。
“‘峤西’是什么意思,我还真不知道,”蒋经理摇了摇头,看了林电工一眼,“什么意思啊?”
林爸爸给林妈妈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蒋经理解释道:“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飞都没怎么准备。”
林其乐余光留意到蒋峤西吃着饭,长长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证要登记名字的时候,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了,”蒋经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见那天报纸上登了一句诗,叫什么,万户千门蒋峤西。”
饭吃完了,蒋峤西背起书包,拿了钥匙就要回家。林其乐匆匆忙忙跑去厨房,问正在洗碗的妈妈预支了十块钱零花。她飞快跑出门。
“蒋峤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长长的,一排一排搭建起来的平房。每排十户,户门与户门之间只隔两三米远的距离。
蒋峤西已经走上了自己家门的台阶,正拿钥匙开门。
林其乐穿着小红鞋走过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着头问:“你想喝可口可乐吗?”
“健力宝呢?”见蒋峤西不说话,林其乐瞎问一气,“旭日升冰茶?”
林其乐说:“你有什么想喝的,我去买,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蒋峤西回过头了,他居高临下,看林其乐:“你不用学习吗。”
林其乐那双圆眼睛睁大了。
“光学习,不累吗。”林其乐轻声说。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奥数题了,”林其乐倒一点也不避讳她对蒋峤西的关注,“不会头疼吗?”
蒋峤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乐说的话让他不能理解。
无论是看他做了一天题,还是学习累,会头疼。
“我不会头疼。”蒋峤西告诉她。
“可是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也不会批改错题,”林其乐好奇地歪头看他,“你做给谁看呢?”
*
夜里八点钟,余班长拿了一饭盒的拍黄瓜拌猪头肉,抽着烟来到了林电工家,一同来的还有小车班年轻干事廖司机等人,来找林电工一起打牌。
林妈妈则摘了围裙,端着一筐毛线,和杜尚的妈妈一起,去余班长家找余樵的妈妈和余奶奶一块儿看电视剧,互相学习打毛线衣。
林其乐走在前面。“你怎么走这么慢啊。”林其乐拽住蒋峤西的手,拉着他不断往前走。
蒋峤西的反应总比她慢几拍。
“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她的声音仿佛还在问他,“你做给谁看呢?”
家里黑洞洞的,没有人。没有人关心蒋峤西是不是在学习。没有堂哥一家,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家庭教师。蒋峤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乐围着他叽叽喳喳催个不停。
“我们走到第一排了!”林其乐牵着蒋峤西的手,站在单身职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给他看,“从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单职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蒋峤西也从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女孩。他来群山工地不过两天,从小住楼房,没住过平房,更没住过这种砖砌的,一联排十户七户的低矮房子。
单身宿舍住的几乎全是男人,是只身来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还热,不少年轻人光着脊梁围坐在路口打扑克。
在省城,就算蒋峤西是个男孩,也被老师教育,少来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乐却穿着小裙子,在里面蹓跶来蹓跶去,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害怕。路过那些年轻男人的牌局时,林其乐还会站在旁边探头看上好一会儿。
蒋峤西想到,在他们原先老师的标准里,林其乐住的也是贫民窟,林其乐八成也是贫民。
“樱桃,”牌局里一个年轻人抬起头,说,“看懂了吗?”
林其乐摇头:“看不懂!”
“看不懂让林工好好教教!”另个年轻男人挠着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张牌,“人家余班长那儿子都会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个人说,“会打台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来他们都是认识的。
蒋峤西想。
这一整个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认识的。
林其乐却不知道蒋峤西在想什么,她边走,边对蒋峤西介绍他们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乐尚幼的脑子里,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记得还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单身宿舍,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调走了,调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们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见过她爸爸吗?开小卖铺的秦叔叔。”
他们俩穿过了十几排的单身宿舍,穿过工人们闲暇时在宿舍前栽种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过灯火通明的工人俱乐部、工人图书馆。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伤,有一条腿不能走路了,”林其乐轻声告诉蒋峤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让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卖部。秦叔叔可厉害了,他每天都会练气功治腿!”
两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领导干部房前。
说是领导干部房,这几排也还是砖砌的平房,只比普通双职工宿舍多了一间卧室。这样简陋的居住条件,和国企工人们拿到手里的丰厚薪酬实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乐介绍道:“这是三十二排,第一户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妈妈、余奶奶,还有他小表弟余锦住在一起。余锦的妈妈生病了,就把余锦送来他们家。其实余樵家已经很挤了,根本住不开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劳动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会答应。”
“第二户住的是张奶奶,是我们工地幼儿园的园长。她对我们特别好,还送给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户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不过我不经常见到他妈妈——”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在他身边小声说话,细细地介绍。似乎这群山工地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个人,一只动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积灰的蜂巢,树梢上头废弃的鸟窝,都深深刻在林其乐幼小的脑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灯亮了,把群山市郊这一块隐没在厂区之中的家属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尽头,坐在用黑色保温材料包裹的暖气管道上,正玩着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戏。
“不过工地上也有坏人,”林其乐转过身,认真告诉蒋峤西,“住在十四排的卫庸,他是个小混混,臭流氓,喜欢到处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说话。”
蒋峤西这一晚上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信息,虽然他也不明白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他长得就像丑了好几倍的刘德华,”林其乐又补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蒋峤西只好点了点头。
林其乐还牵着他的手。从出家门起走到现在,蒋峤西能明显感觉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乐的汗,还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乐的手是唯一的触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妈妈的手那样干瘪,不像奶奶布满了皱纹。
林其乐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软软蹭在蒋峤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学,我们几个一起走吧!”林其乐在路灯下,突然对蒋峤西道。
蒋峤西还背着他的方形皮书包。
“你们都认识路?”他问。
“当然。”林其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边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闪一闪,发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间工程还在进行着。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乐说,“就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