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我很好看吗,”林其乐突然回过头,发现了蒋峤西的视线,“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蒋峤西愣了。
    “樱桃,”蒋峤西说,“你琥珀的绳子快断了。”
    “啊?”林其乐连忙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线,“没有啊。”
    期末考试将近,蔡经理为了防止蔡方元玩电脑游戏耽误学习,把家里的电脑机箱上了锁。余樵家里有老有小,也施展不开。所以一群男孩子便一放学就跑到林其乐家来玩电脑游戏。
    他们一群人围在那么一台电脑前,一个人玩几分钟,轮流一起跑地图。
    只有蒋峤西看起来兴趣缺缺,他坐在林其乐房间里,继续学他的奥数。
    林其乐问,你为什么不玩电脑游戏。
    蒋峤西说:“人太多了。”
    他喜爱在人少的时候玩游戏,譬如深更半夜。蒋政已经睡沉了,蒋峤西便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了。他趁着夜色,绕到这一排砖瓦房后面,去敲一面小小的,被万年青叶片掩住的窗户。
    那不是别的窗,是林其乐卧室靠床的小窗。蒋峤西敲了三声,听到窗里有人醒了,是林其乐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蒋峤西便沿着小路,借着头顶遍洒厂区的朦胧月光,走回这一排砖瓦房前。
    他站在林其乐家门外,等着林其乐来给他开门。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梁虹飞从省城打电话来,提醒蒋峤西要提前收拾行李,期末考试一结束,蒋峤西就要回省城去读外国语小学的暑期课程。
    这回一走,蒋峤西觉得他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回群山来了。
    他坐在林其乐家的电脑前头玩游戏,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因为就没什么地图是他不会走的,没什么关卡是他过不去的。林其乐在旁边惊叹连连,一会儿和他讨论招式,一会儿和他讨论剧情,他们一起喝果汁,吃林其乐掰开了的甜甜的枣面馒头。
    蒋峤西几乎把林其乐家电脑上的游戏通关了一个遍:红色警戒、自由与荣耀、大航海时代、仙剑奇侠传、剑侠情缘、风色幻想……“这些游戏都是盗版的。”有一次蒋峤西对林其乐说。
    “什么叫盗版的?”林其乐瞅着屏幕上的蓝色水晶。
    蒋峤西炸下一个来犯的飞行器,他没说话。但让林其乐想,蒋峤西大约是想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蒋峤西知道许多林其乐不知道的事,有时候林其乐甚至觉得,他根本不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包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杜尚在作业本上偷画林月如的画像,蔡方元则在课本里夹着《风色幻想》的秘籍书仔细研读,就连余樵也在琢磨红警里的飞机、坦克甚至尤里。
    唯独蒋峤西,他认认真真听课,就算有不听课的时候,他也在看自己的书,一点也不为电子游戏所迷惑。
    六月二十四号,那是一个周日。林电工夫妻俩都在工地加班,林其乐便去了余樵家吃饭。
    秦野云也在。
    男孩子们跑到外面去踢球。余樵的妈妈一边吃饭,一边听林樱桃在席上发表她的演讲,题为:为什么蒋峤西是她认为最可靠的男孩。
    余樵的妈妈边听边笑,旁边的秦野云烫了一头的波浪卷,像看傻瓜一样看林樱桃。
    只听林樱桃说:“……所有的电脑游戏,他只玩一遍就不玩了,白天还认真学习,没有沉迷游戏。这说明他以后也不会成为一个烟鬼或是醉汉。”
    余樵妈妈听到这儿,笑得更厉害了。秦野云这时插话道:“我倒是觉得,他会对女生始乱终弃。”
    林其乐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玩过一次的游戏就不会再玩了啊!”秦野云理所当然道。
    夜里爸爸妈妈下班,林其乐才回家来了。她走到门外时,听见爸爸在里头问:“峤西回省城读六年级?”
    蒋经理“嗯”了一声:“他妈工作安排好了,就叫他回去吧。在这里,你看看,成天来打扰你们。”
    大人们站在狭小的屋子里聊天,而卧室的门敞开了,林其乐进去,她一眼看到蒋峤西穿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正把堆放在林其乐书桌上那些从香港寄来的奥数书往箱子里装。
    林其乐傻站在原地,眼泪一下子涌进了她的眼眶。
    蒋峤西没准备这么早就告诉林其乐,也许他也知道林其乐会不高兴。从六月末到七月初,林其乐每天都无精打采,眼眶红红的,好像天塌陷了。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只有十一岁,她能懂什么。
    蔡方元对蒋峤西说:“林樱桃就这样儿!工地上谁搬走她都哭!以前陈明昊搬走的时候,她也鬼哭狼嚎的,甭理她!”
    余樵也说:“不用哄,你让她哭完就完了。”
    上学路上,林樱桃撇着嘴,走路像跺脚,也不讲话。下午放学回家,她蹲在后院的兔笼跟前抽泣,她的眼眶哭得怕是比小兔子的眼睛还红。
    蒋峤西想了想,走过去了,蹲到她身边。
    林樱桃见他来了也不理他。
    蒋峤西直接伸手过去,把林樱桃怀里紧抱着的小兔子抢过来了。
    “你干嘛抢我的小兔子……”林樱桃哽咽道。
    仿佛蒋峤西是个坏人。
    蒋峤西也不看她,他把这只柔软的,令人爱不释手的小白兔搁到了地上,翻过来,让兔子肚皮朝上,他伸手摸了摸兔子白茸茸的腹部。
    林其乐眼睁睁瞧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白兔四脚朝天,突然安安静静地不动弹了。
    “它死了?”她崩溃道。
    “它睡着了。”蒋峤西说。
    “它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睡着?”
    蒋峤西说:“你猜。”
    林樱桃的妈妈推开后院的门,她听见林樱桃也不哭了,也不抽泣了,林樱桃对蒋经理的儿子问道:“这怎么猜?”
    电厂小学的期末考试定在周三、周四,连考两天。周四考完试当晚,蒋峤西又来到林电工家。
    林电工夫妻和他在客厅说了会儿话,问他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明天早上几点出发,多久能到省城之类的。
    蒋峤西在群山工地待了两年的时间,受了林电工一家人百般照顾,他对林叔叔林阿姨自然心怀感激。
    林妈妈笑着说,樱桃在卧室呢,可能在看漫画书:“估计期末考试又没考好,一回家就躲起来了。”
    蒋峤西推开卧室门,一进去又听到小女孩抽泣的声音。
    大衣柜后面是林其乐的小天地,摆着一张小书桌,一张小床。隔着那层白朦朦的蚊帐,蒋峤西看不出林其乐在里面干什么。
    他伸手把蚊帐拉开了。
    一低头,就看到林其乐哭红了的脸。林其乐穿着睡裙,抱着怀里被染成七彩颜色的波比小精灵,正戴着耳塞听音乐。
    复读机里在播放那盘新人女歌手的磁带。
    蒋峤西钻进了蚊帐里,像这一年来他每天在林其乐家时一样。他坐在林其乐面前:“你怎么又哭。”
    床本就是小床,罩了蚊帐,更显得里面是个小帐篷,有针掉的动静两人都能听见。
    林樱桃把她耳朵里的耳机摘下来,她吸着鼻子,抬起那双湿漉漉的大眼,她用哭腔说:“蒋峤西……”
    每次她念“西”这个字,拖着长音,总似乎能包含无限感情。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难过呢?”林樱桃问。
    蒋峤西抬起眼来看林樱桃的脸。
    林樱桃的眼睛哭肿了,鼻尖也哭红了。林樱桃哭得出了汗,哭得长头发都湿了,贴着额头和圆的脸蛋。
    林樱桃是一个自小生活在爱里的小女孩,她坦坦荡荡,不畏惧所有的情绪表达。
    “我明天早上九点就走。”蒋峤西说。
    林樱桃嘴巴紧抿住。
    蒋峤西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去给你买。”
    林樱桃摇头。
    蒋峤西说:“那你想干什么吧?”
    他的意思是,我都陪你。
    林樱桃抱着膝盖坐在他面前,小小的蚊帐里,他们两个小孩离得近极了。
    林樱桃问:“你想听磁带吗?”
    蒋峤西没说话。
    林樱桃把手中的复读机打开,从里面拿出蒋峤西送给她的孙燕姿的磁带,换上了科恩的那一盘。
    蒋峤西刚拿过一只耳机塞进耳朵,就听林樱桃坐在旁边又问:“你想看《米老鼠》吗?”
    他言听计从,接过了林樱桃递给他的最新一期《米老鼠》。
    林樱桃拉他:“你躺下看好不好啊。”
    蒋峤西没明白林樱桃这是什么要求。
    但他还是在小床上躺下了,枕在林樱桃有香味的枕头上,把手中的《米老鼠》翻开。
    林樱桃跪坐在床里。漫画杂志挡住了蒋峤西的视线,让蒋峤西看不见她打算干什么。
    蒋峤西刚看了两行,就感觉有一双软软的小手搁着一层衣服揉在他的肚子上。
    他放下眼前的《米老鼠》,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一把攥住林樱桃要缩回去的手。
    林樱桃吓得屏住呼吸。
    “樱桃,”蒋峤西说,哭笑不得,“痒。”
    *
    就算林其乐像“催眠”小兔子一样靠揉肚子“催眠”了蒋峤西,第二天蒋峤西还是要走。
    就好比蒋峤西在群山待得再怎样轻松、快乐,他也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到省城去。他必须经历层层严苛的升学选拔,蒋峤西要想走,要想离开这与他无关的“一家三口”,他非这么做不可。
    蒋峤西这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七点多,他起床坐在书桌边看书。他在琢磨,走之前要和林其乐说些什么才好。
    他还需要和很多人道别:余樵,两年的同桌;蔡方元,群山工地最能理解他处境的那个小胖子;杜尚——蒋峤西一直知道杜尚其实不喜欢他。
    蒋政进卧室来问蒋峤西:“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蒋峤西一愣,点头。
    蒋政瞥了一眼蒋峤西手腕上戴的那只黑色手表。
    他的语气柔软了:“你叔叔今天临时有事,所以早过来了。你现在去和你那些同学道个别,然后就走吧。”
    现在?
    林其乐家里黑着灯,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林电工夫妇俩明显是上班去了。蒋峤西转过一个路口,往余樵家走。
    连余樵也不在家,余奶奶一看见蒋峤西,意外道:“哎呀!樱桃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叫着余樵去市里了,说想给你买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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