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在澜沧山意图同归于尽的顽强抵抗下,除了不曾参与围攻的几个老实人,元婴以上的修士几近被横扫一空,特别是修为已达大乘的山主那疯狂的临死反扑,联军的所有高层都留在了澜沧山上,也造成了修真界百年来非常尴尬的“修为断层”。
    “此战之后,元婴修士呼风唤雨,金丹修士高不可攀,就连我这个战前的无名小卒如今也成了一方大能,”徐三半说起此事时仍满眼的心有余悸,“曾经的修真盛世也被澜沧山一起带走了。”
    由此可见,这场战役到底惨烈到了何种地步。
    如果莫垠水不曾来到这尘封已久的澜沧秘境,那么他最多也跟旁人一样感叹几句,可既然他已经身处此界,还亲眼目睹了尸骸复生,那么问题也随之而来了。
    复生的尸骸依然在延续着百年前的厮杀,或许是因为闯入者修为低微的原因,追杀他们的还是筑基和炼气期的弟子,可谁知道这邪门地方能做到哪一步?受到新的刺激后防护会不会逐渐增强?若是真的重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死斗,估计他这条小命就真的得交代在这里了。
    莫垠水不安的挪了挪脚,他周围的活死人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细微的滴答声传来,他才发现每个人的眼眶里都流出了浓稠的污血,这些黑血源源不断的从他们身体里涌出,最后滴落在了地上。
    见到此景,青年打了一个激灵,目光扫过周边的绿水青山,只觉得一草一木都透着森森的鬼气!
    他先前猜的不错,山坡上的丫头显然就是那把魔剑的剑灵,倘若澜沧山真的是为了她不惜灭宗,那现在认出她的模样也不是什么难题。
    魔剑、外来者、不顾一切的弟子……要是再加上杀气腾腾的大军,那么今日可真的是百年前那一日的重演了。
    莫垠水刚想到这,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刺耳的撕裂声,他连忙抬头,就看到天空不知道被谁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而一个个小黑点正从缝隙处一片一片的冒出来,很快就占据了半个天空。
    青年的脸霎时就白了,他太熟悉这个画面了,每当修真界发现一个新的秘境,修士们就会像蝗虫一样赶到现场,一起瓜分这块巨大的肥肉。
    以前,他也是这样队伍中的一员。
    而现在,他只想弄死这群猪队友。
    果不其然,异变一出,原本盯着洛宓的澜沧弟子齐刷刷的抬头望天,他们面无表情,眼眶里的污血却越流越凶,甚至在脚下汇成了血泊,吓得莫垠水赶紧跳开,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而站在山坡上的洛宓此刻可没心情去管天上的变化,莫垠水身在其中看不全面,她占据地利却能尽收眼底——那些流出的污血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勾勒出比划和偏旁。
    澜。
    青年火急火燎的往一旁边跳边跑。
    沧。
    天上黑压压的一片人遮住了太阳。
    不。
    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角有些酸涩。
    死。
    早已死去的弟子们抬着头、怒目圆睁,他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可洛宓却分明听到了振聋发聩的怒吼,一声又一声的回荡在天际。
    澜沧不死。
    剧烈的震动从脚下的土地里传来,几股强横的气息依次冲天而起,隆隆声骤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而出。
    “今日,是我澜沧山存亡之际。”
    嘶哑的声音自山巅响彻整个秘境,一道道身影凭空浮现,与修真界的众人遥遥相对。
    随着他们的出现,弟子们脸上的血泪消失了,生与死的界限在他们身上逐渐暧昧,属于尸骸的僵硬退去,换上了鲜活和坚毅。
    他们就像是忘掉了洛宓和莫垠水的存在,齐齐望着天空中来犯的大军,眼里尽是视死如归。
    “今日无论结果如何,我澜沧,不死!”
    此言一出,喊声雷动。
    澜沧山,“活”过来了。
    “逆转生死,颠倒阴阳……”
    洛宓蹲下身,右手按在了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混杂着青草香的土腥味传来,又随着从指缝里漏出的土壤流了出去,而经过她手掌翻搅的地面,却渗出了丝丝血气。
    不出所料,这是实打实的墓土,就像这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曾经的澜沧山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可惜,浸透了土壤的鲜血灌满了门人的不甘和怨恨,因此灵气化为煞气,宝地化为坟茔,两股力量相冲之下,模糊了生与死的交界,铸就了自成一界的澜沧秘境。
    在这里,生与死、阴与阳被完全颠倒,生就是死,死才是生,因此活人就是死人,死人才是活人,不是幽冥却胜似幽冥。
    而引发如此奇景的钥匙,便是外人带来的生气。
    在最初的时候,进入的活人只有李歧和莫垠水,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此界吸走生气,吸的越多,“活过来”的死者便越多,等到探寻秘境的大部队按耐不住进入了这里,磅礴的生气瞬间激活了这座鬼域。
    活着的人创造时间,死了的人只能不断重复过去,这才有了“澜沧不死”的战前宣言,因为这些鬼魂永永远远滞留在了大战之时。
    话虽如此,洛宓心中的疑问却半点都没减少,因为逆转生死的鬼界也好,跨越阴阳的军队也罢,都不是应该出现在凡间的东西。
    诚然,当初在澜沧山陨落的强大修士每一个拿出来都鼎鼎有名,可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只是凡人而已。
    人们常说仙凡有别,这个“别”,是天差地别。
    想要打破规则,就要去理解规则,要去理解规则,就必须去碰触规则,这方澜沧鬼域在扭转规则方面可以称得上精妙绝伦,稳稳的停在了生死两线的交点上,光是这一手笔,恐怕阎王爷看了都要击节赞叹,天上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出五指之数,而其中又无人能出素有“九幽魔剑”之称的魔界总管之右。
    没错,要论生死之说,她才是真正的行家。
    与那些半路出家的蠢货不同,生于清浊二气交汇间的洛宓洛大人那真是天生就会……哎?
    洛宓皱着眉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苏醒时身处的藏宝室、消失无踪的力量、百年前的魔剑传说……
    这不会……就是我干的吧?
    “不不不不……”洛宓晃着空空如也的脑袋,发出了几声干笑,“我不是这样的剑……”
    才怪,她就是这样的剑。
    心虚一起,洛宓睫毛颤了颤,眼神也跟着飘了起来,趁着莫垠水和澜沧山弟子不注意,提着裙子偷偷的跑走了。
    她得赶快找到小魔尊,然后带着他逃之夭夭。
    就在洛宓上蹿下跳找人的时候,她的目标全然不知道澜沧山上已经完全乱了套。
    李歧站在纱衣女子不远处,目睹着她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烈焰舔舐着她白皙的肌肤,撕扯着她乌黑的长发,吞咽着她的鲜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蓝色的天火才把她从头到尾彻底吞吃下肚,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小块带着焦痕的白玉指骨。
    说来也怪,吞噬了女子的蓝色天火并没有继续侵蚀,反而像是吃饱了一般入潮水般退回了天空中的裂缝中,直到最后一团火焰也消失不见,裂缝也消去了所有痕迹。
    而在蓝色怪火走后不就,少年的身旁就出现了一名灰衣男子,只见他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去,跪在地上的白玉指骨掩袖哭泣,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他才捡起了指骨放入怀中,对着焦痕磕了三个响头,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接下来画面一转,男子穿上了一身蓝衣,他站在趴伏于地的人群最前面,高举的手上拿的就是白玉指骨,似是在激动的说着什么,然后他便松了手,失去了支撑的指骨一路下坠,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以指骨落地为界,聚集的人群和蓝衣男子慢慢消退,露出了灰褐色的墙壁,李歧发现自己正呆在一间简陋的石屋内,面前就是一只破旧的蒲团,上面放着被烧焦的指骨,而墙上则挂着一副画像。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画中人的身份,不是因为这幅画像有多么的传神,而是那种透纸而出的锐利杀气他不久前才亲身经历了一次,实在无法在短时间内就轻易忘怀。
    凭借这幅画像,李歧第一次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初一打照面的时候,他就被对方碾压性的实力所震慑,在生死徘徊之间自然不会有心思去研究对方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之后尾随时看到的又一直是背影,印象最深刻的也不过是对方熊熊燃烧的模样了。
    平心而论,女人长得很美,只是那种美更像是一把利刃,能刺的旁人眼睛生疼,以至于你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升起的必然不是钦慕而是畏惧。
    不知为何,李歧觉得她有点眼熟,可怎么也拿不准到底是在哪见过。
    把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少年没有去管蒲团上的指骨,而是先仔细的搜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石屋,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张小小的供桌。
    说它小是因为这张桌子还没有少年的膝盖高,上面摆放着一对熄灭的白色蜡烛和几个空无一物的果品碟,而最中央的还是一块粗糙的木制牌位,上面被人用利器简单的刻着两个字——澜沧。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澜沧是一座山脉的名字,也是一个门派的名字,而现在,它变成了一个人名,还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思忖了片刻,李歧拿起牌位,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落满灰尘的牌面,果然,边角处似有什么东西,只是与“澜沧”相比刻的更浅了一些,这才被厚厚的尘土所覆盖,于是他反复擦拭着木牌,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只见那木牌左上方刻有“先师”二字,而右下角则接着“弟子宋明照叩首”,若将三段文字连在一起,便是“先师澜沧,弟子宋明照叩首”。
    那么想要搞清楚这位先师澜沧与澜沧山的关系,关键恐怕就要落在她的弟子宋明照身上了。这其实也不难,毕竟澜沧山的奉先殿保存完整,只要进入里面查看是否供奉着刻有“宋明照”的牌位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李歧放下了牌位,走回蒲团前,跪下当即磕了三个响头,才恭敬的捏起了上面的指骨仔细端详。
    一模一样的长短,一模一样的焦痕,这的确实是他于幻境中见到的那截指骨。
    李歧原本以为,他是闯进了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记里,可从现在看来,这个判断对也不对。
    对的是这里面确实有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记,不对的是他所看到的恐怕就是“弟子宋明照”的记忆。
    推门的是宋照明,跟随澜沧的是宋照明,就连最后给澜沧殓尸的也是宋照明,而他只不过是透过宋照明的记忆接了澜沧那一眼。
    那么很有可能,被供奉在奉先殿里的那把细剑,就是宋照明的剑。
    想要证实这个猜想,李歧就必须回到奉先殿看个究竟,他先将白玉指骨妥善收好,便走到了石室的入口处,顺着盘旋的阶梯一路向上,从大开的出口探出身子,发现自己钻出了地面,正身处某座宫殿的内室。
    谨慎的从后殿绕到前面,看着那壮观的牌位山,他陡然发现,自己从未离开原地太远,只是这威严的奉先殿里,倒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被点燃的烛火?还是被补上的供品?亦或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阴森?
    李歧全身紧绷了起来,他假装若无其事的走到供案前,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里找起了宋明照。
    就像原先说的那样,这并不难,因为他就被放在牌位山的最顶端。
    宋明照是澜沧山的开山祖师。
    一切都说的通了。
    李歧的目光没有停,他一排一排的扫下来,终于在山脚的位置看到了“方珏”。
    这块牌位被列在倒数第三排上,后面紧跟着几个他耳熟能详的名字,而在最末尾处,他发现了好几块还未来及急刻字的木牌——这是当然的,因为澜沧山再没有人能帮它们刻上字了。
    方珏,八千年前的澜沧山山主,世人对澜沧山的了解全部始于他的横空出世,可现在看来,澜沧山的传承远比旁人猜想的更为久远。
    李歧望着牌位山倒退了几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屋外的厮杀声愈来愈大,这倒也给他提了个醒,解开澜沧山的秘密并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尽量抢在其他人到来之前找到澜沧秘宝……如果实在事不可行,还是要以保住性命为先。
    想到这里,少年不再迟疑,正打算退出宫殿另寻法子,就感觉到一股极为阴冷的气息贴近了自己,与此同时,一个男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既然来了,不如上一柱香再走?”
    谁?!
    霎时间,李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咬着舌尖稳了稳神,缓缓转过身,就见一名蓝衫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看上去三十许,蓄有一缕胡子,若是忽视铁青的面色和身上的血迹,也称得上一句道骨仙风。
    几乎是一照面,李歧就知道这回可能要栽。
    在炼魂宗呆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眼前的哪里是什么男子,分明就是一尊鬼王!
    与外面的活尸不同,他似乎并没有实体,衣衫的边角处还能透出身后的景色。
    大约是发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男子也不多言,而是越过他捏起了供案一旁摆放的散香,一捋袖子凑到烛火上点燃,然后将香贴近额头,郑重的拜了拜。
    “不肖弟子张峯之,见过列祖列宗。”
    张峯之,竟然是张峯之。
    若说方珏开启了澜沧盛世,那么带领盛世谢幕的就是末代山主张峯之。
    “来,你也来上一柱。”将香插/入香炉,张峯之头也不回的对李歧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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