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朝廷哪里还拿得出钱粮,千里路远,也探不到实情,见魏家有隐隐胁迫之意,怕边境当真生乱,也为笼络人心,便封了魏家西平王的爵位。魏家也算投桃报李,这些年戍守西陲,安稳无事,寻常办事时也肯卖朝廷几分面子。十数年经营下来,侵吞合并了附近几州,养得兵强马壮。
    放眼各处,能跟傅家势均力敌的,恐怕也就魏家了。
    而今内乱四起,握着兵马的大员们各怀心思,一双双眼睛必定都盯着京城。傅煜这回去京城,要做的恐怕不止是携妻回门、拜见岳丈那么简单,魏家大张旗鼓地赶路,必定也有些打算。
    那么她呢?
    京城里住着的,不止有慈母心肠的薛氏和魏家众人,还有许朝宗和徐淑。
    旧事翻涌而来,攸桐眺望京城的方向,眸色渐深。
    ……
    雪深路滑,昨晚的几拨客人离去后,今日客栈的生意倒颇冷清。
    攸桐在屋里无所事事,翻了会儿书,觉得眼睛酸累,便到外面眺望雪景。
    屋脊檐头的积雪半融,客商匆忙赶路,头三天年过去后,商铺陆续开张。
    街对角有家首饰铺,看门面装饰,颇为贵丽。
    攸桐在齐州时出门的次数有限,给薛氏准备的礼物也是府里现成的,她没添多少。而今遥遥望见,想起薛氏爱打扮,便打算过去挑几样合眼缘的,到京城送给薛氏,哪怕不及京城里的贵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带了春草烟波,往街对角去。
    铺中装饰崭新,应是开张没多久,打造的首饰也多别出心裁,琳琅满目,奇巧别致。
    攸桐陷在这满目珠翠间,因闲着无事,便挨个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装好,或是到京城送给薛氏,或是回齐州送给傅澜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几样匣中之物。
    这般细挑慢拣,不觉时间流逝,待看完了出门,竟是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日头落后,那点暖意被晚风吹得消失殆尽,走到街上,满身觉得寒冷,腹中也空荡荡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栈的饭菜,果真是寡淡无味,虽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却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费食材银钱。瞧见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香酥油饼,索性带着春草烟波进去,进了门便觉热气暖人,食物香味扑鼻。
    店面不大,里头坐了几位食客,都是赶路的人,面前各摆两屉包子,谈笑用饭。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屉肉馅儿包子、半屉青菜香菇包子、半屉酱肉汤包,外加葱香油饼。跑堂的伙计瞧着十二三岁,做事机灵,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倒了三杯红枣煮的茶,便去里头取包子。
    不过片刻,包子和葱油饼上桌,热气腾腾。
    那包子虽用料简单,味道却调得极好,皮薄馅儿满,一口咬下去,肉酱里混着汤汁儿,勾人馋虫,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细碎均匀,不油不腻。最妙的是葱油饼,仅凭着白面和盐、葱、油,不加半点旁的佐料,却煎得色泽金黄,外层香酥、内里柔软,葱香味儿混在里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浇了鸡汤,入口爽滑香浓。
    攸桐连着三顿在客栈吃得没滋味,这会儿大饱口福,只觉天底下美食万种,当真是怎么都吃不够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饱,也没敢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葱油饼,打算当宵夜热了来吃。
    先前赶路时的劳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不算胸怀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已是至乐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虽颠簸劳累,却没了高门府邸的规矩约束。
    攸桐走在寒风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饱后满身暖融,她心绪极好,甚至想哼歌。
    远处傅煜和魏天泽纵马而来,衣袍猎猎。
    傅煜心有筹谋,没太留意远处,倒是魏天泽瞧见,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吗?”
    “谁?”
    “那里。”魏天泽拿着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过去,就见街旁灯火明暗,行人瑟瑟缩缩,恨不能钻进挡风的衣袍里,飞快回家。攸桐却跟闲游似的,走得不紧不慢,窈窕修长的身子裹在披风,脑袋藏入帽兜,不时回头跟两个丫鬟逗笑。偶尔轻轻一跳,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梢,脚步轻盈松快,是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的娇憨姿态。
    仿佛这寒冷黑夜不足为惧,唯有这无拘无束的光景弥足珍贵。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见山野间自在漫步的狐兔,虽不够端庄,却别有洒脱轻灵。
    那样曼妙洒脱的姿态,轻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到得客栈门口,他翻身下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泽摊开手。
    魏天泽愣住,道:“什么?”
    “刚让你买的。”
    “哦,原来是要这个。”魏天泽恍然,低头瞧向手里那包糖栗子。
    ——方才骑马进城,天色已颇晚了,两人赶着回来议事,原打算到了客栈再用饭,谁知经过一处卖糖栗子的摊铺,傅煜忽然勒马,让魏天泽顺道买两包。魏天泽甚为诧异,没想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傅煜会贪零嘴,还打趣了两句。
    彼时傅煜端坐在马上,只淡声否认道:“我不贪这个。”
    魏天泽还以为是傅煜记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买了两包带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抬起手,打算分一半给他。
    谁知傅煜出手如电,没等魏天泽反应过来,已将两包糖栗子掠到手里,又往他掌心放了块碎银子,“谢了!待会叫上杜鹤,去你屋里议事。”说罢,也不管魏天泽满脸懵然,将马缰交给伙计后,径直走到门口。
    夜风里,攸桐披风微摆,盈盈而来。
    看到两人,先笑着招呼,因觉得魏天泽瞪着傅煜的神情颇为古怪,还特意打量了两眼。
    傅煜却似浑然未觉,看都不看身后,只抬手将东西递到她跟前。
    麻绳捆成网兜,里头油纸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间涌起惊喜,诧异看着他,“给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攸桐大喜,当即伸手接了,“多谢——夫君!”
    她本就生了极娇丽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点漆,满头青丝盘作发髻,斜坠的金钗衔着滴红的珠子,映衬明眸皓齿。方才漫步而来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敛,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顾盼之间,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娆。
    客栈前灯笼光芒昏黄,她仰面浅笑,眉眼弯弯。
    傅煜目光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领紧了紧,道:“我晚些回来。”
    攸桐会意,瞥见旁边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魏天泽,虽觉得傅煜这戏演得有点过头,却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来。”
    第31章 圣旨
    魏天泽跟傅煜相识数载, 一道沙场征战、出生入死, 虽是傅煜帐下的小将, 却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情谊。数年相处下来,对傅煜的性情行事也十分熟悉——他素来沉稳持重,兵马粮草、行军作战无所不通, 闲暇时不是练兵巡查,便是读书习武。
    女色柔情四个字,在傅煜身上, 从来不曾表露过。
    齐州城里美人如云, 无数人上赶着将闺女往跟前送, 傅煜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谁知道今时今日,他竟会往女人身上用心思?
    这般行事,着实出乎意料。
    魏天泽愣了半天才算醒过神来, 连方才傅煜坑他的事都忘了,进门后, 将走向楼梯口的攸桐多瞧了两眼, 才收回目光。
    而后,召集了杜鹤议事,暂将杂念抛开。
    待诸事议定, 已是夜深。
    傅煜回到住处,客房里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 里头安静得很。
    攸桐撑不住困意, 已然睡了, 满头青丝笼在枕头后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姣美的脸蛋露在外面,安静熟睡。几步之外的圆桌上,却放着个食盒,盒盖上用茶杯压了张纸条,簪花小楷写得整齐娟秀——是“回馈糖栗”四个字。
    傅煜稍觉意外,揭开食盒,里头是几块切好的葱油饼,热气仍在。
    他整日奔波劳累,方才议事时用饭也不精心,费神到这会儿,瞧见这葱香扑鼻的油饼,顿觉腹中有些饿,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遂将剩下的吃干净,洗漱后颇为满意地睡下。
    ……
    从陶城往京城走,剩下的路程并不多。
    经了昨日的曝晒,官道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只剩两边丛林阡陌间残留雪迹,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短暂的休整日,今晨出发得也颇早,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便抵达城门外。
    巍峨城墙高耸,城楼上卫兵戍守,城门口盘查严密。
    因临近傍晚,入城的车马极多,正被盘查的那两队是客商的打扮,一时疏忽,也不知将过所放在哪里,正急得满头大汗地翻找。偏巧跟他们同行的人不少,好几辆马车堆在城门口,将两条马车道占满,一时过不去,后面的只能耐心等。
    好容易快轮到攸桐的这辆,车夫正准备赶过去,忽听后面有人呼喝。
    片刻间,便有人挤到前面来,“让让,让让——”
    随同而来的,是马车辘辘之声。
    那人声音粗嘎,上前便朝赶车的刘叔道:“这是徐家的马车,有急事赶着回城,借一步,借一步。”说话间,不等对方答应,便牵着马,打算挤到前面去,率先进城。而他的身后,则排了两条颇长的队伍,只留出中间应急的窄道,显然他是仗势图便利,没打算排队,径直插到这里来的。
    刘叔在傅家门下当差,在齐州也是能横行的主,哪看不出来对方的嘴脸?
    当即道:“我们也赶着入城。”
    说罢,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挪动退让。
    对面男人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将京城里高门贵户的徽记认得齐全,因瞧着后面没有不能招惹的公侯重臣之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见对方不肯让,扫了眼马车,见上头徽记陌生,只当是外面哪里小官的家眷,到了京城不知天高地厚,便生轻慢之心。
    “这是徐家的马车。”他又重申,压低了声音,“睿王妃的娘家,徐太傅的名头,听说过吗?”
    刘叔办事稳妥,嘴却拙,又不愿擅自在京城惹是生非,只侧头不应。
    旁边杜鹤看不上这狗仗人势的姿态,骑马靠前几步,居高临下道:“就算是睿王府的马车,也不让。”说话间,便立马横在那里,等傅家随行的人都过去了,才断后赶上。他在傅煜身边时日颇久,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一身铁骨铮然,虽不及傅煜气势威仪,沉下脸时,也有慑人的气势。
    徐家那小管事听他口气大,且态度英武强硬,到底没敢硬争。
    忍着气怒目而视,等傅家离去,轮到他时,便朝守门的卫兵打听方才是谁那么横,回头好算账。
    卫兵看着远去的车影,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齐州的傅家,永宁节度使,听过吧?”
    管事久在京城,见识有限,更不知朝堂内外的情势,只觉得比起皇亲国戚、太傅之尊,不在皇帝跟前的官都不算事,冷哼了声。
    回到车边,便听里面问道:“方才拦着不让过的,是谁?”
    “回禀姑娘,是齐州的傅家,当着个领兵的节度使。”管事呵着腰,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怕城门口闹得难看,传到老太爷跟前不好听,才让他三分。回头找着人,总得清算咯。”说话间,便命人驱车进城。
    徐渺却没留意他的后半句,只诧异地掀帘往外瞧。
    昏暗的暮色里,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拐往左边的长街。因去岁傅家顶着满城风言风语求娶魏攸桐,徐渺便格外留意,知道一点那边的底细。傅家带兵在外,来京城的次数极少,看那方向,应该是朝着魏家去的。那么方才拦着她的马车里,也坐着魏攸桐了?
    这念头腾起来,徐渺便觉得浑身都难受。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已然窜到了前面,等上片刻也无妨,就当是息事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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