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厅里一时安静,徐淑听见那“笑里藏刀、横刀夺爱”时,指甲忍不住扣紧玉杯。
    但此刻,她已无法计较。
    见攸桐目光瞥过来,她只能端出笑意,柔声道:“那都是旁人乱说,何必放在心上。”
    “人言可畏,王妃身在其外,不觉得如何,我却觉煎熬得很。毕竟京城就这么大,处处是熟人,谁愿意被人无端指点、揣测议论?”她目露稍许嘲讽,扫过在场众人,带了点渡尽劫波后的沧桑,“那会儿我才多大?如何受得住那些议论。”
    声音里,到底带着难受伤心的味道。
    在场女眷并非铁石心肠,想着那时万人唾骂的情形,将心比心,难免有人觉得心疼。
    有心肠柔善、性情仗义的,忍不住道:“当时我就觉得古怪,觉得那传言铺天盖地的一边倒,着实狠辣,言过其实,像是有人故意抹黑一般。少夫人也别太伤心,挺过来便好,造谣之人,会遭报应。”
    “但愿天道轮回吧。”攸桐冲她感激微笑,而后看向徐淑,“趁着今日人多,王妃不如说句公道话,那些事,可曾有过?”
    事实如何,唯有当事人最清楚。
    满厅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徐淑。
    徐淑被那许多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又听攸桐暗中带刺,浑身难受之极,却只能面露疼惜,咬牙道:“都是子虚乌有的瞎话!也不知是谁背后捏造,以讹传讹!若当真有那种事,我和殿下岂能不知?殿下先前听见传言,也曾亲口驳斥,只是谣言像泼出去的水,他也没法拦着。”
    此言一出,底下立时响起窃窃私语。
    以睿王妃的身份,倘若真有那些事,岂会轻易放过?
    如今既否认,便是亲口辟谣,盖棺定论了。
    先前那场风波里,本就有人心存怀疑,只是被旁人言论裹挟,不敢质疑。
    事情晾了一年,最初一边倒的架势过去,有人回想时固然觉得奇怪,也无从证实。如今睿王妃亲口辟谣,已是铁证如山。
    席间当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个说当时她就瞧出事有蹊跷,觉得有人从中作梗,那个说早就看出了端倪,说了也没人信,你一言我一语,满屋子里竟都成了慧眼如炬的明白人,浑然忘了当时也曾以此做笑谈。
    慢慢地,便有人议论背后造谣生事、推波助澜的,说那些人居心恶毒、行事卑鄙。
    徐淑端坐在上首,听着那些刺耳如刀剑的言论,当着攸桐的面,难堪而尴尬,却不得不维持端庄笑意,甚至在旁人跟她搭话时,违心附和。
    攸桐慢慢喝茶,瞧着徐淑那几乎泛白的指节,暗自冷笑。
    这点议论都受不住吗?
    等日后她将满城骂名原数奉还,可要比这狠辣千倍万倍。
    走着瞧吧!
    第45章 试探
    因先前的铺垫, 许多人都翘首等着听内情,哪怕没有到睿王府赴宴的资格,亦暗自打探。一传十, 十传百, 宴席上的动静, 渐渐在京城传扬开, 哪怕到不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凡侯门公府、官宦之家,大多都听说了实情。
    冤屈洗去, 回府的当晚,薛氏便拉着攸桐, 忍不住哭了一场。
    攸桐也只能软语安慰, 趁着空暇多陪陪母亲。
    傅煜那边仍是很忙。
    刺客捉回去后,便是审问深挖, 顺蔓摸瓜。睿王府的本事有限, 熙平帝养的那帮臣子也没厉害到哪里去, 许多事还是仰仗傅煜帮衬。好在这事不算无头悬案, 傅煜有的放矢,没几日便将藏在背后的英王和魏家眼线揪了出来,连同查到的证据和口供,一道报到熙平帝跟前。
    熙平帝能怎么办?
    南边战乱未平, 魏建拥兵一方, 朝廷已是自顾不暇, 哪怕魏建明目张胆的行刺皇子, 熙平帝最多也只处置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能碰魏建半根汗毛!
    皇帝当到这份上,除了憋屈,便是无奈。
    熙平帝没法找魏建算账,只能将英王叫到跟前,严厉申饬一通,罚闭门思过,连同昭贵妃也受牵连,位分连降两级。随后,撤了英王府的长史谋臣,看那雷霆盛怒的架势,至少大半年里,是不考虑以英王为储君了。
    这些事自有许朝宗奔忙,傅煜留心的,唯有一件。
    刺客容易捉,要查出当日为何突然提前行事,却着实不容易。魏建的那位小舅子在行刺失败后,已然溜之大吉,杜鹤费了许多功夫才摸到源头,是魏建帐下颇要紧的一位头目,名叫陈通,以商贾的身份在京城潜伏已久,负责接应传讯,嘴巴牢得很。
    杜鹤没能撬开他的嘴,还是傅煜亲自上阵,才逼出实情。
    据陈通照人,当日他与上峰商议时,曾有人忽然闯到附近探查,被他察觉动静,追出去时,那人已然逃得无影无踪。当天夜晚,陈通连着两回察觉不对劲,却没能反追到对方踪迹,猜得是被人盯上了。陈通也非善类,行事向来机警,暗里留心别处布置,也察觉有被盯上的蛛丝马迹。
    傅煜进京之事众人皆知,那日留园相会,陈通也都知道。
    许朝宗的那点底子,陈通算是摸得清楚,虽身边侍卫围得跟铁桶似的,探查消息的本事却有限。对方既行踪飘忽、神鬼莫测,显然是傅煜暗中相助,且已洞悉他的计划。
    陈通怕按原本的打算行事,会反被傅煜算计,迫不得已,才仓促安排,欲出其不意。
    然而终是棋差一招,没能得手。
    严刑之下,陈通将前后因果和事情细节都招认得干干净净。
    傅煜听罢缘由,眉头皱得更深。
    他虽傲气,却非自负之人。齐州帐下能养雄兵猛将,魏建手中也并不都是饭桶,两处刺探消息,彼此既攻且守,从前行军作战时,他虽出兵诡诈、出其不意,却也数次被敌军探到过踪迹,反受其制,处境凶险。照理来说,他派出人手刺探,陈通察觉异样,也不算意外。
    但傅煜总觉得这事蹊跷。
    傅家练兵严苛,骑兵精锐勇猛,斥候的本事也是别处不及,仗着消息之利,能少流将士的血。
    这些探子都是个中翘楚,论耳目机敏,更甚于他,轻易不会打草惊蛇。
    哪怕真的出点小差池,被陈通察觉了一回,又怎会蠢到再露端倪的地步?
    显然是刻意的。
    若果真有人暗里通风报信,又不肯让陈通看到真面目,会是谁?
    杜鹤信得过,无需半点怀疑。剩下的便是魏天泽和几个知晓些许安排的小头领——以他们的本事,若果真有异心,凭着探来的消息和这边的安排,不难推测出傅煜的打算,而后暗里通风报信。
    傅煜即便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身边有不牢靠的人。
    这些人,每个都跟他、跟父亲、跟堂兄上过战场,以满腔热血奋力杀敌,保卫边境,亦有数人跟他并肩对敌,能毫不迟疑地将防守最弱的后背托付给彼此,算袍泽之谊,也算救命之恩。都是铁打的过命交情,这些年在齐州行事时,也没出过半点差错,露过些许端倪。留在京城的人手,也曾帮他从天牢里将朱勋偷梁换柱,刺探皇宫和王公重臣的消息。
    这回唯一的不同,是对手里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拧眉沉吟,指节绷紧,面色阴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面带肃然,神情微凝。
    她的对面坐着魏思道,从衙署回来后官服尚未换下,眉宇稍带疲色。年近四十的男人,经朝廷里冗务锤炼,颇有几分端方稳重的气度。不过比起旁人或重权在握、或清贵得宠,他那兵部职方郎中的职位颇为尴尬——
    如今节度使坐大,兵权近乎分散,兵部虽有调令兵马之权,却甚少能调得动,权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职方司管着舆图等事,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库房里存着天下各处的舆图烽堠及变迁详细,也堆了各处上报的人口地亩等清册,因年头太久,卷册又多,从前的官员懈怠偷懒,摆放十分混乱。
    这些东西一年到头,除了防蠹防潮,几乎没人翻动,枯燥无趣得很。
    他这差事在旁人看来,也无异于混吃等死。不但没机会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机贪点油水,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免得哪天灯烛走火,烧了库房后落得重罪。
    魏思道却极上心,满腹心思扑过去,不止将那成千上万的卷册整理得井井有条,得空时,也常闷头坐在书案旁,翻出百年来烽堠舆图的变迁,对照着当地报来的人口地亩等卷册,暗自琢磨。
    时日久了,人变得无趣严苛,眉间也有了浅浅的竖沟。
    此刻他端坐着,取了仆从端来的热茶在手,抬头时,眉间的沟壑也深了些许。
    “孙婆说,你找我有事?”
    “女儿有几句话,想请教父亲。”
    “说吧。”魏思道没太当回事。
    他这古板性情,跟薛氏颇为相投,不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度日。哪怕女儿深得先帝宠爱,曾将半只脚踏进皇家,他也没因此谋过什么,仍踏实留在清水无趣的衙门里,没借势钻营门路。
    魏攸桐年幼时,他也颇为疼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女儿被老夫人惯得渐渐骄纵,他教导了几回,见她不听,渐渐便冷了心。加之公差琐事繁忙,甚少有空过问内宅的事,便任由母亲教导。再后来,魏攸桐因许朝宗的事儿投水自尽,闹得满城风雨,骂名如潮,甚至玷污到已故的老太爷头上,魏思道只觉女儿行事荒唐、不听教导,着实气了一阵。
    对攸桐的态度,便愈发严苛起来,不苟言笑。
    这回攸桐回京,他虽关切,却没露多少慈父态度,反倒对年轻有为的傅煜颇为看重。
    如今父女相对,态度也是淡淡的。
    攸桐见过许多这种家长,也知道他的秉性,不以为意。
    这番谈话,她在齐州时就曾想过,如今污名洗清、她又不日将启程回齐州,时机还算合适。遂往门口的仆妇瞥了一眼,道:“女儿想单独请教。”
    魏思道似觉得意外,却还是摆手叫人出去,而后带着攸桐进了书房的内间。
    ……
    书房里陈设简洁,临墙的书架上,摆满书,案上笔墨虽非名品,却是魏思道用惯的,凌乱堆了几本书。此外便是一副桌椅,两盆青莲,连个香炉都没摆。
    魏思道踱步到桌边,坐在宽椅里,叫攸桐在对面坐下。
    “有话便在这里说,无妨。”
    攸桐欠身坐了,微微抬眼,知道原主素来怕父亲,时常躲着,也不敢流露撒娇亲近的姿态,只道:“女儿这几日陪着母亲说话,瞧着她消瘦了许多,竟还添了几根白发,想来这大半年,过得颇为忧愁。”
    “还不是为你。”魏思道神情颇为严肃,“在傅家处得如何?”
    “还算勉强。”
    魏思道瞅着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攸桐便续道:“傅将军为人正直,夫君颇讲道理,小姑子和小叔子也都不错。就只是太夫人和伯母,对我偏见颇深。我瞧着,太夫人对这门婚事似乎很不情愿。”
    “婚事是我跟傅德清谈的,太夫人没插手。”魏思道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怪我。傅家远在齐州,你到那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又不明就里,处境不会太顺。呦呦——从前你便是过得太顺,仗着睿王殿下那几分旧情,行事张扬,不知分寸。”
    “父亲是想用逆境,磨砺我的性情?”
    “吃点苦头,有好处。”
    攸桐不太认同他这念头,但事已至此,追究无用。
    便只垂下眉眼,低声道:“这半年我确实吃了不少苦,怕母亲担心,才没敢说。”
    十六岁的姑娘,即便嫁为人妇,在父母眼里,仍还是孩子。更别说攸桐声音低柔,耷拉着脑袋,颇有点委屈的味道。
    魏思道纵是铁石心肠,瞧见她这模样,也得心软几分,叹了口气。
    便见攸桐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从前我就想问,既对我心存不满,傅家究竟为何忽然提亲?父亲,你究竟答应过他们什么,值得他们委曲求全,娶我过去?”
    很轻的声音,却颇笃定,她的眼神望过来,委屈而从容。
    这模样跟旧日的骄纵天真截然不同。
    魏思道嘴唇动了动,到底对当初那些事心有余悸,只道:“父亲不会害你。傅德清行事端方,傅煜也非乖戾之人,就算老夫人带着成见,你若好好相处,也未必会刁难。傅家所求的都在我身上,你无需多想。”
    这还是不肯说了。
    但他不说,还不许她猜测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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