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阁的女仆杂役都以鄢楚楚为尊, 倒不是她进府最久, 资历最高,而是鄢楚楚一通手段使下来,常能教人心服口服。
三两下鄢楚楚便平息了这场纷争, 回头将嬴妲素手拽住往沧海阁二楼去, 嬴妲小心翼翼抱着书袋, 踩着鄢楚楚的脚印上楼,过复道时,鄢楚楚让她俯瞰去。
沧海阁后头地势依山傍水, 里头飞阁流丹,下如临无地, 假山怪柏、雕甍绣槛, 皆于参差高树间若隐若现, 一弯曲水溶溶荡荡,宛如初三冷月,拐入一幢塔楼后头。
这建筑之奇、设景之妙, 与中原人化自然的观念颇有不同。
鄢楚楚的玉手替嬴妲分划区域, “侯爷与夫人的院子皆在此以南,侯爷恐怕听说府上来了名医, 要见一见你的,如侯爷派人来传话, 你只管沿途寻个由头溜了去, 先到夫人院中报句话。”
听嬴夫人说萧侯对她印象极其恶劣, 恨不得拆了她骨头血肉, 她听得出鄢楚楚冷淡口吻底下真心的好恶,微笑了起来,“多谢楚楚姐。”
鄢楚楚冷冷道:“谢我做甚么?”
“楚楚姐考虑周到。”
“我不过是怕你死了,日后无人为公子治疾而已。”
嬴妲便当她这话说的真的,一点不点破,鄢楚楚神色微微不自然,领着嬴妲又到剑阁门口,门户紧闭,里头悄然无息,“这里是公子习武打坐处,他一日有两个时辰在里间,除萧煜外闲人不得入内。”
嬴妲怕萧弋舟此时坐在里边,不敢出声,点头应了。
她唯唯诺诺、不敢教公子拆穿面目的怯懦态,不知为何教鄢楚楚忽然厌恶地拧了眉毛,“话已至此,该配药去配药。我请了旁的杏林高手来,你若是胆敢使坏,用错了方子,他们嗅一口都知道的。”
沧海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嬴妲明白的,仍心生黯然,默然垂眸去了。
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晃下楼梯,鄢楚楚烦闷地咬唇,粉拳砸在二楼走廊的横木上,跺了跺脚。
药房在沧海阁一层单独一间,入门里头有股浓郁的药味儿,萧煜老远便闻着了,缓步走入门中来,见嬴妲已生了火,亲自守在炉子旁扇风,神色平静地将她手中的扇子夺了过来,嬴妲慢吞吞地扬起眼睑,一双剔透明净的水眸被烟火熏得发红,几乎呛出了水。
萧煜皱眉道:“你是大夫,负责开方抓药便成了,生火之事用不着你。”
嬴妲手里的蒲扇被夺,人也被萧煜一把推到一旁,跟着烟绿走了进来,将嬴妲睨了一眼,揭开盖儿嗅了一口,用勺从里头掏出一丝碎渣来,用绢帕裹着了,揣到袖间。
嬴妲眼睁睁看着烟绿坐下来,将炉子熄了,烧焦发冷的灰炭被她一脚碾成了碎末,她的眼睛越来越红。
她忽然哽咽了一声,烟绿要回头,嬴妲扭头就冲出去了。
萧煜摸了摸腰间的剑鞘,蹙眉道:“这——是不是过分了?”
烟绿冷冷回嘴:“过分?不弄清楚点儿,说不准她是见着一副毒药不死公子,又回来故技重施呢。这公主我真不明白,她揣着什么心哪。回头药出了问题,又怪到我一个掌厨的人头上。等会儿我把药渣拿给耆老看,反正不信她。”
萧煜说不过烟绿,叹了一声出门去了,嬴妲一头冲到了流水畔,此处几枝枯死的溪柳已不再曼妙地招摇,风一吹溪水布满褶痕,嬴妲捏紧了拳,深深呼吸,将委屈和不甘心都随着飞快地眨眼敛去。
身后传来脚踩在枯枝上咔嚓断裂的声响,嬴妲见是萧煜,脸颊上的失望怎么也藏不住。
她道:“我有句话要带给你。”
青年墨眉扬起,微露困惑,“怎么有话带给我?”
嬴妲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甚至听得出一丝紧绷的力图隐瞒的抽噎:“我遇上了淮阳守将,他让我对你带句话,他一直在淮阳驻军,久候你去。”
萧煜一听便愣住了——这是要朝我宣战哪。是不是还说了,不去是王八羔子?
可是看嬴妲神情又不觉得是如此,“你说子郢?他有——这么猖狂么。”
嬴妲摇摇头,“他是正直的人。”
萧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话头扭过来,“烟绿说的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世子……咳咳。”他掩唇,偷偷背过了身。
剑阁之所以成为剑阁,是因为站在剑阁外,可将沧海阁任意角落扫入眼底,虽然世子眼下目盲,但眼波之中时而精光外泄,让人恍惚以为他还能看见,那双漆黑峻厉的眸子生得太过炯亮了。
萧煜抬脚一溜烟去了,嬴妲讷讷回眸,剑阁二楼出凝立着一道宛如墨迹的身影,他着玄青色不染杂色的衣袍,远远地,衣带当风,人如旷世黑玉,他的目光似乎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可嬴妲仔细辨认过去,又仿佛是在看她身后的假山,几株藤萝而已。
他看不见的。
嬴妲黯然地抬起手,就这么哭了起来。
抽抽搭搭的,哭着哭着成了嚎啕,她死命地堵着唇,将手背塞到嘴里,可压抑不止胸腔里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酸楚和涩意,不能委屈,不能抱怨,可为什么,就那么没出息。
哭到腹部抽噎,她蹲下来几乎要干呕,嬴妲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脸埋了进去,井然的侯府里,人人各司其职,平淡若水地往来,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如同被遗弃的猫猫狗狗,她的哭声,惊扰不了深宅大院的一粒尘埃。
哭泣真是人发泄胸臆的一种最直接最行之有效的手段了,嬴妲哭完了站起来,剑阁外那墨玉般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仿佛眼底的某样风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她呆呆地看了几眼,狼狈地将哭花的双眼胡乱擦了干净,自嘲一笑。
苏先生留下的医药典籍博大精深,她虽然有天赋,但没有名师从旁指点,自己只学了几日功夫,便遇上瓶颈了,也不敢再去给萧弋舟施针,正当她敲着脑袋无法可想时,阳光清透的窗扉,雕花的古朴的窗棂上停了一只白鸟。
嬴妲面色一喜,走了过去,将白鸟的小红爪子上的信筒解开,取下内函小纸——徒儿,安否?
嬴妲仔细读了几遍,也不知道是问的她,还是问的萧弋舟,嬴妲取了笔墨,飞快地在纸上回了话,卷成小筒插入直筒中,抚了抚白鸟柔顺纤长的羽毛,温柔地翘了嘴角,“去吧。”
白鸟乖巧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翅膀一卷便飞走了,往高处的林梢飞去。
*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了萧弋舟桌上。
他拿起来,交给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看了眼,观世子神色,羽毛扇缓慢地摇下一根羽毛,神色微沉,郑重其事地念起:“一切安好,师父勿念。但请师父详查,我与……世子施针,他肝胰间有淤结不退……”
后头都是医理之言,东方先生只谨遵夫人之言,暗地里将所有的“弋舟”都换成了“世子”。
萧弋舟道:“将信纸卷好,原样送给苏先生。”
东方先生沉吟道:“世子方才动了墨水,在上头溅了几点。”
萧弋舟道:“苏先生知道我多心,中途劫走过信鸽。”
东方先生皱眉暗暗察其言观其色,实在也不能断定世子是否已认出来,这位新来的貌美娇娆的女大夫,就是那位屡次欺负他的小公主。但依着嬴夫人嘱托,沧海阁所有人都不得在世子跟前主动提起这事。
明日穆氏女要住到萧家来,到时候二女侍一夫,针尖对麦芒,拈酸吃醋,府上将不得安生,于是今早东方先生便来请辞,说要到兀勒城外的草庐住几日。
发迹之前,东方先生本躬耕垄亩,闲云野鹤人物,南征北讨几年,愈发骨头散了,想懈怠几日,萧弋舟没有不准的。
东方先生取了信纸去了,萧弋舟抬手揉揉眉心,胀痛难忍。
一想到那个女人,就头疼。
她骗他,利用他,伤害他又不仅仅是一次了,他几度给她机会,她始终欺瞒不说。她对他的虚情假意,他能信几分?
傍晚时分,他服用了一贴药,药性挥散起来,全身滚烫。
这药性属阳,但烟绿找府上名医询问,都说于身无损,开药的剂量也像是苏先生手笔,烟绿这才稍安,料想嬴妲不至于蠢到在人眼皮底下下毒,才敢煎了送到萧弋舟寝房。
这间寝房比平昌驿馆宽敞得多,但照旧是昏昏暗暗,左右眼前一片黑黪黪,灯火点与不点在他眼前没有两样。
药吞服之后让人烦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已来来回回敲了无数遍,暴躁得几乎一掌将木案劈碎,嬴妲这时过来施针,萧弋舟听到宁静的小心的脚步声,布满戾气的英俊脸庞,忽然于黑夜之中变得极其扭曲。
这时一只冰凉的透着一丝暖意的软手探了过来,温柔地捂住了他的额头。
胸口犹如蹲着一只触手狰狞的巨兽,等那具柔软的身体贴近了,几乎只隔了两拳远时,他忽然暴起,将人推到在地,仰头一口咬了下去,正不偏不倚地咬在嬴妲的嘴唇上。
她惊恐地伸手要推,她知道这药副作用使人癫狂,苏先生药方里留下过字句,说服用此药定要心境平和,最好饭后服用,夜里不得用药,否则恐会失眠,嬴妲没有资格亲自过手煎药,也没有想起来将这些交代给烟绿,眼下萧弋舟明明是药性起来了,恐怕见谁都撕咬啃噬……
嬴妲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从被撞到在地上的针灸袋里慌乱地抽出了一支银针,手法飞快,一针扎在萧弋舟的后颅,他发出一声呼痛之声,从嬴妲身上滚了下去。
屋内太暗了,她找不着灯,慌慌张张地爬过去,将萧弋舟的肩膀抓住抱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她又飞快地取了几支银针,扎破他的指腹……
他面浮痛楚,紧闭双眸,这时灯火被点燃,两名婢女快步走过来,将萧弋舟扶上床榻,他纹丝不动地躺着,嬴妲取了两根银针,刺他的膻中穴。
“日后,晚间不能给世子服用此药。”
都是因为她们不信嬴妲,险些招致祸患,婢女们面露惭愧,凝神记着。
嬴妲松了口气,床上的人忽然手臂施力,将她一把拽了过去,嬴妲知道他神志清醒了,不敢痛呼,又唯恐撞在银针上,侧脸避过去,险险地针尾擦过了脸,萧弋舟将她的手臂一按,恼火地沉声道:“什么人!”
第41章 穆女
嬴妲飞快地将刺中他膻中的银针抽下来, 这时萧弋舟才察觉到疼, 他的两根食指都让嬴妲扎破了,虽能放血,消除燥火, 令人疼痛保持清醒, 但这样的清醒未免太难受了些, 他沉声道:“都滚出去。”
婢女面面相觑,福了福身去了。嬴妲以为那话也包括自己,要麻溜地滚出去, 手腕却被他拽住,人又被重重扯到他胸口, 萧弋舟哂然道:“敢偷袭, 便不要怕后果。”
嬴妲紧张不已, 忙又哆哆嗦嗦抽出一根银针,想刺他昏睡穴,但黑暗处她不能视物, 比听力远远不及萧弋舟, 反倒弄出些呆拙的动静,被他钳制住细腕, 嬴妲一动不能动,张口就咬他喉结。
这是男人最敏感的地方, 《采阳经》里说咬这里没错。
檀口微微一吐, 将他的喉结舔了一下。
萧弋舟忽然暴躁生怒, 犹如被长虫啃了一口将嬴妲推开, 嬴妲摔倒在地,双臀生疼,几乎摔肿了,她揉揉臀爬起来,要往外走。
暗处男人英俊的脸孔因为怒气上涌近乎狰狞:“你敢走?滚回来!”
嬴妲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回走。
她的脚步声落到了门槛边,真的不会再回来,萧弋舟听着动静,胸口发闷,呼吸忽然不畅,俯身,一口血呕了出来。
嬴妲睖睁了,飞奔回来将要一头栽下床榻的萧弋舟抢住,他这会子才施了针,将药性解了,气血亏弱,嬴妲后悔自责,怎么能这时离了他?她难受地替萧弋舟顺背,一手扯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嘴。
虚弱的男人忽然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嬴妲吃痛,男人冷冷屑笑道:“苏先生的高徒,怎么竟是庸医一名?医死了我,你上哪换赏钱?”
嬴妲心头一梗,劈手扎他手腕,萧弋舟被刺了一下,冷笑声更重,拒不松手。
她咬咬唇,在他手背上一笔一划写道:你是我第一个病人,医不好,我自裁谢罪。
“口气还不小。”
萧弋舟冷冷道:“你知道这毒是谁给的,谁给我种下的么?一个满心算计要我死的人,他给的毒发作起来能是虫子咬的一点痒么?”
嬴妲双臂一颤,嘴里犹如嚼了黄连,苦不堪言。
萧弋舟说罢,气息哽在胸口不畅,竟又弯腰咳了一声,嬴妲的心宛如重鼓敲过,慌张地又将那条沾了血的帕子又送过来,没想到不留神塞进了萧弋舟嘴里。
“……”
嬴妲怔住了。
她急忙将帕子抽出来,萧弋舟笑了一声,不辨喜怒,径自倒了下来,“被褥替我掖上。”
嬴妲将滑落一侧的被褥捡过来,替他妥善地掖好被角,黑暗中又传来萧弋舟低沉的嗓音:“药性退了,身子冷。”
嬴妲圆润晶莹的眸子睁圆了,掖着被褥的手生生顿住,虎口似被撕开,疼得钻心,果然便听他说道:“传个人过来,暖床。”
她久坐不动。
没有一点声息,嬴妲坐在床头的身影静得像块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