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梁祯便已走进了门来,正看到这一幕,扬了扬眉:“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陛下,让陛下这般生气?”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目光里尽是冷厉,咬牙切齿很不能噬其骨:“昭王当真是好本事,满朝官员,还有多少人是未被你笼络的?”
梁祯轻笑:“陛下这话臣怎么听不明白?”
“你少跟朕装!朕让兵部、吏部推举茕关新总兵人选,为何他们会与你一丘之貉,提的都是两京大营中你的亲信?!”
梁祯微微摇头:“陛下,臣说过了,于这件事情上,臣绝无私心,丁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非但他本身的性格担不了这茕关总兵的大任,而且……”
“而且什么?!”
“陛下就非要臣把话都说明白吗?”梁祯直视着祝云瑄,沉声说道,“而且,他与茕关另一副总兵姜演都是定远侯的亲信手下,跟着定远侯出生入死誓死效忠,您将定远侯调去南边,这西北的关口却依旧留给他的心腹,他如此手握重兵,身边还有一个死而复生了的前太子,陛下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祝云瑄一愣,脸色愈发难看,黑沉沉的双眼被怒气完全浸染:“昭王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朕信不过别人却绝对相信定远侯,用不着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祯哂笑:“定远侯是君子,那臣是什么?陛下可知有句话叫做人心易变?当年废太子被冤赐死,后假死出逃,他就当真一点都不觉意难平吗?您身下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如今他有定远侯帮衬,若是当真起了心思,您又要怎么办?”
祝云瑄厉声呵道:“你住口!朕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岂容你在此肆意揣度污蔑!”
梁祯非但没有闭嘴反往前走了一步,言辞愈加大胆,咄咄逼人:“臣知陛下与废太子手足情深,可这手足之情放在皇位权势前又能值几斤几两?若是今日坐在这帝位之上的是废太子,陛下您还能做个贤王辅佐君上,想必他也定也会宽待您,可偏偏如今做了皇帝的是您,他从一人之下的皇太子到见不得光、不得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的亡命徒,如此落差,他就当真能做到心无芥蒂就此放下吗?您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和定远侯,若是被他寻着机会,您又能笃定他不会趁机反咬一口生出不臣之心吗?”
“你给朕闭嘴!闭嘴!”祝云瑄怒极,弯下腰手撑在案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赤红的双目狠狠瞪着梁祯,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你给朕听清楚了,这个皇位朕本就是为了兄长才非要不可,兄长若是想拿回去,朕给他就是了,容不得你置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祝云瑄闭起眼睛身子软倒了下去,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冲了上去,双手接住了他。
高安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吩咐人去传太医,哭丧着脸望着被梁祯抱在怀中的祝云瑄,呜呜咽咽地告诉梁祯:“陛下自登基后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为了国事劳心劳力,前两日就受了风寒,也不让传太医,说不是什么大事,免得惊动了人又小题大作,奴婢实在是劝不动……”
梁祯冷下神色,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后头的寝殿去。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脉说是受了凉,吃两副药便能好。倚在榻边的梁祯双眉紧蹙着,问道:“为何陛下还未醒?”
太医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陛下方才是急怒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才会晕厥过去,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又过于劳累受不得刺激,一会儿应当就能醒过来。”
“当真无事?”
“陛下年轻底子好,熬得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龙体要紧,还是得保重身子,下官会再另开个方子,只要陛下多加休息,配合着药方将养一段时日便能无虞。”
梁祯点了点头:“你下去开方子吧。”
祝云瑄紧闭着眼睛缩在床里,似是连昏睡了过去都不得安宁,梁祯帮他掖了掖被子,就这么守在一旁不错眼地望着他。
高安还在小声哽咽,梁祯听得不耐烦,低声呵斥他:“再哭你就滚下去,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首领大太监的样子?你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留着冯生那个老家伙好了,至少能帮自己盯着祝云瑄一些。
高安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就要退下,梁祯却又叫住他:“本王问你,陛下是否当真为了这茕关总兵的人选十分头疼?”
“是……是的……”
“那位曾阁老与他说了什么?”
高安踌躇着不愿说,梁祯斜眼横过去:“怎么,不能说吗?”
“……奴婢不敢妄自议论这些事情,还请王爷恕罪。”硬着头皮回完,高安不肯再多说,躬身退了下去。
梁祯轻嗤,不说他也猜得着,那老家伙定是反复提醒祝云瑄,说他居心叵测,想要掌控茕关的兵权,才执意要从京中调派人过去,祝云瑄本就防备他,如今有了那迂腐不化的老头从旁辅佐,怕是更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在祝云瑄的唇上印上一个亲吻,轻声一叹,罢了,这次便不与你作对就是了。
祝云瑄醒来时已近黄昏,见梁祯就坐在榻边,脸上的神情立时又冷了三分,哑声示意一旁候着的高安:“扶朕起来。”
高安将他扶坐起,递上刚熬好的药,祝云瑄接过,眼睛都未多眨一下仰头便尽数喝下了肚。梁祯紧盯着他的动作,待到他把药喝完,才轻勾了勾唇角:“陛下登基才多久就病倒了,如此弱不禁风,不用别人做什么,这个皇位您又能坐多久?”
祝云瑄沉着脸望着他:“你说够了没有?”
梁祯摇了摇头:“陛下,臣并非想要惹您不快,您又何必如此?”
祝云瑄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那你就退下吧。”
“以后每日亥时之前一定要歇下,臣会日日翻阅您的起居注。”
“你——!”
“太医说陛下不宜动怒,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那你就不要气朕!”
祝云瑄红了双眼,看着他水光泛滥的一双眸子,梁祯又想笑了,从前他就听宫里的老人议论过,说这位五殿下活泼、烂漫,却又最是娇气,如今做了皇帝,时时端着威严,这骨子里的个性却没变,受不得委屈,一被欺负就泪眼汪汪,真真是色厉内荏。
忍着笑,他道:“陛下这副模样,被外臣看见了,便什么帝王威仪都没了。”
祝云瑄冷道:“昭王以为自己就不是外臣吗?”
梁祯沉声一笑,不再说了。
第十三章 共饮醉酒
甘霖宫。
祝云瑄连着病了好几日,见他双眉紧锁、神思凝重,曾淮低声劝道:“陛下,您龙体要紧,实在不必要为这点事情一直愁眉不展,那些人有二心您既早知道,又何必动怒,忍得一时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祝云瑄叹道:“朕只是没想到,他连六部尚书都笼络了。”
“那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未必就是真的投诚了昭王,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眼下的事情,臣以为,陛下一直这么硬扛着也不是法子,不如先顺着他。”
“顺着他?”
曾淮道:“对,昭王他想要茕关总兵的位置,那便给他,总归人去了那边能不能成事也不是昭王能决定的,茕关两位副总兵都是定远侯的心腹,效忠的是陛下,他们在茕关经营多年,只要能一条心,便是架空了那新调去的总兵又如何,那边的事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忧,最要紧的还是京城这里,那徐副总调走了,京南大营便就空了个位置出来。”
祝云瑄双瞳微缩,片刻后沉声笑了起来:“老师说的对,是朕想岔了,京城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两京大营也不都是他的人,他自个将机会送到了朕手里,朕怎能往外推。”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依旧在与曾淮说话,神色是难得的放松。
“还未进门就听到陛下的笑声,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祝云瑄虽不乐见他,却也少有地未摆脸色,只语气平淡道:“正说到老师昨日抱上了重孙,朕正准备派人送去贺礼。”
“这倒确实是件喜事,”梁祯亦笑着与曾淮道喜,“本王也派人添一份贺礼一并送去,恭喜曾阁老喜得重孙。”
曾淮不亢不卑地道了谢,言语间并无多少热络之意,很显然,之前的事情已经让这位首辅大臣对梁祯他生出了不满,梁祯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在乎旁的人如何看他。
曾淮要禀的事已禀完,没多待便告退了,人走之后祝云瑄脸上的笑意便敛了起来,批阅着奏疏并不搭理梁祯。梁祯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朱批,忽而问道:“陛下,茕关新总兵的人选定了吗?”
祝云瑄淡道:“既是昭王举荐之人,吏部和兵部也都认可了,就徐森吧,昭王有空可以先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早做准备,过后吏部会下正式的调令。”
梁祯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他本已打算退让不叫祝云瑄为难了,却没想到祝云瑄会先一步妥协:“陛下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祝云瑄冷嗤:“不改主意能如何?叫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吗?”
梁祯倚在桌边,轻眯起双眼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勾唇一笑:“陛下本不必如此。”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事:“此事既定,便就如此吧,朕会再叫吏部和兵部拟定填补京南大营副总兵之位的人选给朕过目,昭王若有合适人选,也可举荐一二。”
见他已拿定主意,梁祯便也干脆不说了,岔开了话题:“臣方才见陛下得知曾阁老家中添丁,喜不自禁,莫非陛下也希冀起子嗣一事了?”
祝云瑄随口回答:“朕自然是希望能多子多福。”
“是吗?”
祝云瑄抬眸望了梁祯一眼,见他的眼中闪动着若有似无的危险之意,挪开了视线,不动声色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梁祯的目光沉了沉,没再说什么。小太监将熬好的药送进来,他顺手接过,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苦药汁,递到祝云瑄面前:“还要吃几日?”
祝云瑄皱了皱眉,将药碗接过去,十分干脆地一口闷下了肚。
药碗刚搁回太监端着的托盘上,梁祯的手便伸了过来,拇指腹拭上他的唇角,祝云瑄一怔,下意识地别过了头,梁祯轻笑:“嘴上还有。”
祝云瑄从另一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擦拭干净后示意梁祯:“昭王若无要紧事,便退下吧,朕要批阅奏疏。”
梁祯不动,变戏法一般手里多出了一包锦布包的糖果,递到祝云瑄面前:“甜甜嘴吧。”
祝云瑄神色微动,目光下移,晃过梁祯手中的糖果,顿了一顿,却并未伸手去接。
梁祯笑着抬了抬下颌:“陛下刚喝了药,不觉得苦吗?”
祝云瑄不自觉地轻抿唇,不答,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捻起一颗糖扔进了嘴里,三两下嚼下肚:“没毒的。”
祝云瑄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当然不觉得梁祯会堂而皇之地给他下毒,梁祯若有此心,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推他上位了,这人与其说是觊觎帝位,或许更享受挟天子令天下的快感。
沉默片刻,祝云瑄也捻起了糖,含进了嘴里。
吃过药不多时祝云瑄便有些昏昏欲睡,翻奏疏的速度慢下了许多,梁祯一直未走,见祝云瑄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欺近过去小声提醒他:“陛下,您去榻上睡一会儿,剩下这些臣帮您批吧?”
祝云瑄望向他,眸光闪了闪:“你帮朕?”
梁祯眨了眨眼睛:“臣别的不行,学人字迹却能有十成像,陛下不如让臣试试?”
是了,若非如此那份假的传位遗诏也不能瞒天过海。祝云瑄的心思转了几转,并未拒绝,这堆成山的奏疏里大多说的都是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要紧事的内阁早就给拣了出来另呈给他,再重要些的事情还得在朝会上进行廷议,便是让梁祯代为批阅,他也做不得什么手脚。
总归梁祯想要做这“摄政王”,那就让他多出些力气好了。
留下一句“那就有劳昭王了”,祝云瑄痛快地起了身,躺上了榻去,很快便睡着了。
梁祯意外之下又颇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祝云瑄竟当真答应了,虽然他恐怕只是被祝云瑄当做了苦力,但见祝云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睡过去,也实属难得了。
梁祯亦坐上了榻,手指拂了拂祝云瑄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安静看了他片刻,一声轻叹。
无人打搅,祝云瑄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再睁开眼竟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大殿里的灯都点上了,刚刚睡醒的祝云瑄有须臾的恍惚,往身上盖着的大氅里缩了缩,闻着那熟悉的茶香味,才反应过来,这件大氅是之前梁祯进门时脱下的。
梁祯惯用云雾茶的茶叶熏屋子,先前在昭王府做客时祝云瑄便发现了,因而他的衣裳上也时时沾染着这种淡淡的茶香,一闻便知。
听到响动,梁祯停下笔,转过了身来,眸中带笑地望着他:“陛下醒了?”
祝云瑄一时懊恼,他竟在梁祯身旁无知无觉地睡了快两个时辰。坐起身将盖着的大氅还给梁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又看了一眼榻边高垒起来的奏疏,祝云瑄心绪格外复杂,梁祯竟当真帮他将这些都看完了。
“……辛苦昭王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陛下要道谢,就一句话怎能显出诚意来,至少留臣下来与您一块用晚膳吧?”
祝云瑄提醒他:“一会儿就要下宫钥了。”
“那有何妨,之前先帝给臣在宫中暂歇的宫殿不还留着吗?凑合一晚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说了,吩咐了高安叫人去与御膳房说,晚膳多加几个菜。
坐上了桌梁祯又说要喝酒,祝云瑄便让人把前些日子祝云璟叫人从边关送来的酒取了出来,梁祯笑着晃了晃杯子:“陛下喝这夷人喝的烈酒,不怕醉了吗?”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喝得少,昭王请自便吧。”
梁祯给他斟上一杯:“陛下好歹赏个脸,陪臣喝了这杯可好?”
祝云瑄不置可否,觑他一眼:“昭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