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颤动的羽睫毛扫过他的手掌心,片刻之后,觉察到略微的湿意,梁祯心中一叹,便听祝云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哽咽问他:“为什么是我?”
“陛下……”
“你想要什么人,或男或女,天下的美人我都能给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梁祯撤开手,低头,嘴唇擦过他湿润的面庞:“陛下……”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祝云瑄红着眼睛质问他,目光里竟带上了丝丝恳求,梁祯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你?”
祝云瑄哭着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因为你以为你我是亲兄弟?”
祝云瑄太难过了,便没有听出他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哭,梁祯叹道:“你这样软的性子,如何能坐得稳这个皇帝的位置?没了我,怕是怎么被那些豺狼虎豹抽筋扒皮的都不知道。”
祝云瑄的眼中不断冒出水来,怔怔望着他:“豺狼虎豹?你不就是吗?”
梁祯的唇角弯起了一小道弧度:“我是吗?”
祝云瑄无意识地眨了几下眼睛,嘴唇颤动,说不出多的话来,梁祯的手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陛下,臣在您心里就当真一点分量都没有吗?您肯这样迁就臣,是忌惮那道密旨,还是为了前废太子?若是撇开这些,臣就真的一点都入不了您的眼吗?”
祝云瑄怔愣了许久,才呐呐道:“……从古至今,有几个做臣子的,敢像你这样?”
“臣这样有何不好?不然您真要做那高高在上,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家寡人吗?”
祝云瑄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梁祯欺下 身,贴近他耳边,低喃:“陛下,您若是能将对前废太子一半的心思,分与臣就好了。”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梁祯颇不以为然:“这深宫之中,哪有多少骨肉亲情可言?”
祝云瑄不愿多说,梁祯这样的人怎么会懂。他的母后因生他难产而亡,是他欠了兄长的,小时候宫里一直传言他是不祥之人克死了他的母后,他的父皇从来就不乐见他,宫人怠慢,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兄长本也不喜欢他,后来到底是看不惯他被人欺负,在他五岁大时将他抱去了东宫,从那以后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这么多年,是兄长一直庇护着他,他才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平安长大,后来兄长遭了难,便是要他拿命来赔,又有何妨?
五岁那年,兄长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是孤的弟弟,有孤在谁都不能欺负你”,那之后的十年兄长一直用实际行动在践行着他的诺言,十五岁时兄长假死出逃,他便在心中发誓便是千难万难也定要拿到那个位置,护他兄长一辈子。
梁祯不懂,也永远不可能懂。
被梁祯露骨的目光不错眼地盯着看,又哭了一场的祝云瑄很是窘迫。见他眼神躲闪,梁祯轻声一笑,声音压得愈低了些:“陛下说错了,臣不要其他美人,臣只要陛下。”
“你……”
梁祯截断他的话头:“陛下可还记得你我的初识?”
祝云瑄不言,他自然是记得的,那时他的兄长已离开京城,剩他一人在京中孤立无援,老二祝云珣处处针对刁难,他虽未因废太子之事被牵连,处境却愈发艰难。梁祯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对这个传言中的皇帝私生子,他从一开始就抱有敌意,后来他被祝云珣设计下套,差一点办砸了皇帝给的差事当众出丑,是先前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的梁祯主动示好,帮了他一把,他才能渡过难关。
那以后他与梁祯私下偶有走动,梁祯帮过他很多回,虽然琢磨不透梁祯的用意,他对梁祯确实是心怀感激的,直到梁祯提出,要他用自己来换。
第一次是梁祯查得祝云珣勾结贺家拦截兵饷,给了他与兄长扳倒祝云珣的希望,那时他便知道梁祯是真正的手眼通天,便是日后他当真登上帝位,他们也绝无可能君臣相得,梁祯本事太大又要的太多,而他要的偏偏是自己给不起也不能给的。
祝云瑄并不否认自己同样卑鄙,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连自己都能卖,梁祯不欠他什么,他却没法不痛恨梁祯,更痛恨着自己。
梁祯双瞳微缩,似也沉入了回忆之中,嘴角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陛下,不论您相信与否,从一开始,臣便是真心想要帮您的。”
祝云瑄不为所动,他从来就看不透梁祯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根本不是旁人能猜得透的,他说出的话有几句真又有几句假,祝云瑄也并不想多花心思去分辨。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何必如此执拗,那日……您也并非没得趣不是吗?”
祝云瑄的反应骗不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的身体纠缠,祝云瑄在他身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祝云瑄于高潮之中沉醉的情态,是他极力掩饰也隐藏不了的。
“你一定要这样吗?”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又恼恨自己先前的怯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得学会忍,以前是,现在亦是,今日却一时忘了形,在他面前流露出懦弱乞求之态,让他更加得意。
他也只能忍着,迟早有一日,他会与梁祯真正分出个输赢来。
梁祯的手捏住祝云瑄的下颌,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唇齿亲密相依,祝云瑄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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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倚老卖老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景瑞元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正是这一年的冬至日。皇帝要在这一天行祭天大典,这是祝云瑄登基的第一年,因而这场祭天仪式更显得格外重要。
丑时二刻,天色最黑的时候祝云瑄便起了身,寝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十数太监伺候着他洗漱更衣。祝云瑄面有疲色,浑身都不得劲,昨夜他只囫囵眯了一小会儿,夜里天骤然冷了,便是这寝殿里有地龙又点了数个火盆他依旧翻来覆去冷得睡不着,这会儿一起身便觉得嗓子疼得难受,昏昏沉沉的,大抵是又受了风寒。
高安跪在地上给他系腰带,听到祝云瑄低声咳嗽,担忧道:“陛下,要不传太医来瞧瞧,先喝了药再去吧?”
“不必了,今日祭天式,别误了时辰。”
寅时,浩浩荡荡的大驾卤簿拥着皇帝御辇,行往位于城南的天坛圜丘。
车队刚出了宫门,梁祯便趁着夜色漆黑上了御辇来,祝云瑄正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并未睁开眼睛。胆子这么大,敢不经传唤爬上御辇的,也只有那一人。
梁祯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他,顺口问道:“陛下面色苍白,眼下还有乌青,可是昨夜没睡好?”
祝云瑄不答,梁祯便自顾自地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心,果真是一片冰凉:“这些宫人是怎么伺候人的,幸好臣带了暖手炉来。”
他说着又去捉祝云瑄的腿,祝云瑄终于睁开了双目,蹙着眉不耐望向他:“昭王要做什么?”
梁祯笑了一笑,给他绑上护膝,遮在了衮服里头:“外头冰天雪地的,一会儿祭天式估摸着要好几个时辰,跪那么久陛下这膝盖怕是受不了。”
“拿掉。”祝云瑄冷声道。
“为何要拿掉?臣是为了陛下好。”
祝云瑄的双眉紧拧着:“祭天祭神,贵在诚心,如何能偷懒耍滑?”
梁祯很不以为然:“这怎能叫偷懒耍滑?谁说戴上护膝就是不诚心了,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迂腐了?”
怕都是被那位曾首辅给教得,梁祯心下摇头,这老古板尽不做好事。
见祝云瑄依旧面有不豫,梁祯又道:“陛下您且放宽心,您既是天子,老天爷定也不忍见您这么受冻遭罪的,更何况,外头那些个官员,哪个腿上没戴上这个,也只有您会这么实诚。”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这些,先帝在位时他们这些皇子每次跟来祭天,谁不是全副武装想尽办法用着各种法子驱寒和偷懒,且从前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是他,祭天的也是他,他这个皇位本就是偷来的,多少双眼睛从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登基这一年来他没有一刻是能真正感觉到心安的,只想着或许自己诚心一点,便能求得多一点上天庇护、神明保佑。
梁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给他绑护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求天求人不如求己,陛下何必那么看重神明。”
祝云瑄怒而打断他:“昭王也未免太过猖狂了些,竟连神明都不放在眼中了。”
梁祯抬眸望向他,眼中笑意愈深:“臣不信天地不信鬼神,臣只信自己,陛下若是愿意,亦可信臣。”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复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梁祯也不再烦着他,陪他坐了一阵便下了车去,祝云瑄心绪复杂,犹豫许久,还是叫了人上来,帮自己把那护膝给解了。
卯时,太和钟声起,祝云瑄下辇,穿过天坛南面正门,一步一步走上圜丘祭天台,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祭天台上天灯高悬,燔柴炉内升起了烟火,烟云缥缈中,皇帝率王公宗室、群臣百官先拜昊天上帝牌位,后至祖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再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之礼。
寒风刺骨,大雪一直未停,纷纷洒洒地落下,祝云瑄的冕冠、衣肩上俱是雪花,他的肩背却始终紧绷着,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动作。
这还只是开始,祭天仪式隆重繁琐,需要不停地反复跪拜、献礼,出不得半丝差错。梁祯跪在诸王之中,望着祭台上那瘦削单薄的身影一再地重复俯身、叩拜,不由地微蹙起眉。
待到他又一次起身,往诸神位献爵时,一直紧盯着他的梁祯很明显地看到,祝云瑄走动时身形趔趄了一下,爵杯中的酒洒出来了一半,好在众臣都垂首跪在地上,未有别的人注意到。
一场祭天大典足足花了两个时辰,近晌午才结束,返程时祝云瑄已然冻得浑身都没了知觉,回宫之后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了甘霖宫,刚进门就晕了过去。
太医匆匆赶来,施了针祝云瑄才转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看到梁祯眉头紧锁着坐在一旁望着他。
祝云瑄哑着嗓子问他:“昭王怎在此?”
“臣不放心陛下,便过来瞧瞧,一来就听人说陛下又晕倒了,太医说您受了寒,起了热,须得好生卧床休养。”
梁祯说着摇了摇头,以前没做皇帝时祝云瑄并没有这么娇弱,如今倒是好,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这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
祝云瑄示意高安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头疲惫道:“朕无事。”
“陛下何必逞强,若当真无事便也不会一回来就撑不住晕过去了。”
祝云瑄还想说什么,下头的人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着一众宗室都在外头候着,催促陛下尽快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
祝云瑄皱眉道:“什么时辰了?”
“已快未时了。”
他竟然昏睡了快一个时辰,下午他还得率宗室去太庙祖宗神像前行恭谢礼,已经快到时候了。祝云瑄立刻沉声吩咐人:“扶朕起来更衣。”
梁祯靠过去制止住了他的动作:“陛下,您这副样子还要去太庙吗?不如改日吧?”
祝云瑄自是不肯,梁祯劝道:“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祖宗们见了也不会高兴,不若晚个两日,等您病养好了再去,您现在还走得了路吗?”
祝云瑄面露犹豫,梁祯低下声音,又道:“总归,先帝他老人家怕也不想见您。”
闻言,祝云瑄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黯下了神色,沉默片刻,吩咐高安:“去跟他们说,朕身子不适,让他们回去吧,择日再行恭谢礼。”
高安领命去了外殿,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阵吵嚷声,显王的声音尤为突出,正大声嚷道:“陛下,祭天过后拜宗庙是太祖皇帝起就定下的规矩,您不能不去啊!”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挑了挑眉,有太监满脸为难地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头,那些宗室王爷都跪在外头,恳求陛下无论如何今日也一定要去,不要坏了祖宗规矩。
“显王说……说陛下您这样是藐视祖宗是不孝,还说您若是不去,他就跪在外头不起来,高公公正在劝他们……”
那太监说完,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垂着头不敢看祝云瑄,梁祯一声嗤笑:“这老匹夫,还倚老卖老上了,拿祖宗规矩来压陛下,他也配?”
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问道:“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显王带着人已经跪下了,奴婢们实在劝不动……”
梁祯颇不以为然:“陛下何必理他们,那些个老家伙不过是耍嘴皮子,故意想要下陛下您的脸面而已,他们养尊处优惯了,便是要跪又能跪多久?怕是不到两个时辰便自觉没趣,不用您劝自个就起身了。”
祝云瑄不言,垂着眸,眼中情绪翻涌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他自嘲一笑,道:“伺候朕起身吧。”
梁祯皱眉:“陛下不想去就别去了,何必这么委屈受人逼迫?”
祝云瑄淡道:“朕受的逼迫还少吗?也不缺这一回。”
下头的人伺候着他重新换上衮冕,梁祯笼着袖子在一旁看了一阵,走上前去,接过了太监手中的革带:“本王来。”
他亲手帮祝云瑄将腰带系上,祝云瑄神色平静,站着未动,任由他动作。
将外裳捋平,梁祯望向面前低眉顺眼的皇帝,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您午膳都未用,就要去太庙?”
祝云瑄摇头:“来不及了,总不能真让外头那些人一直跪着,传出去明日满朝文武便都会知道,朕是不敬祖宗之人。”
梁祯嗤之以鼻:“乱嚼舌根的直接处置了便是,何必在乎那么多。”
祝云瑄哂然:“你若是朕,便是真真正正的暴君。”
“做暴君有何不好?非要做明君才是累得慌。”
祝云瑄不再说了,这个世上有几个帝王能不介怀骂名,不在意千秋之后后世如何评说,他不是梁祯这般落拓潇洒之人,自然做不到恣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