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你——”
    梁祯没有抬头,手下的动作加快了些,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甚至多了一份夹杂着无奈的语重心长:“陛下,您既然下了决心要除了臣,就做到底吧,不彻底将臣铲除,您要如何在群臣面前立威信……”
    “你就这么想死吗?!”
    “臣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陛下您必须要杀了臣。”
    祝云瑄一阵气闷:“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没有别的意思,陛下不要再动怒了,”打上最后一个结,梁祯将刚刚编好的小猪递到祝云瑄的手中,“明年正月孩子就出生了,这是他的属相,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
    祝云瑄红着眼睛瞪着他,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念在你曾经拥立有功的份上,朕会留你一具全尸。”
    京南大营。
    贺怀翎沉声念完手中圣旨,营帐之内有一瞬间的沉寂,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的总兵蒋升已朗声接了旨:“陛下受困宫中,我等自当誓死救驾以报君恩,本将这就去点兵,即刻启程,追随国公爷一块进京勤王!”
    贺怀翎满意地点头,不待他说什么,跪于蒋升之后的副总兵忽然嚷道:“且慢!”
    贺怀翎冷眼看过去:“邓将军可有何异议?”
    “陛下若已被困,这份圣旨又是哪里来的?再者说,便是陛下亲自调动两京大营的兵马,也需要兵符在手,如今兵符又在哪里?还请国公爷为本将解惑!”
    旁的人虽未出声,但看神情,显然都与这位副总兵是一个想法的。圣旨上虽未明着说,可现在谁不知道外头都在传是昭王困住了陛下要挟天子令诸侯,他们这些人都是昭王手下的,这位远在闽粤负责水师的定国公忽然进京来,没头没脑地就跑来南营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圣旨,口口声声说陛下被囚,就要他们带兵去救驾,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贺怀翎没好气道:“密旨是陛下托淑和大长公主送到本将手中的,兵符陛下是没有,可如今手握兵符之人意图不轨、密谋犯上,你等到底是认兵符还是认陛下这个皇帝?!”
    “你这是胡言乱语污蔑昭……”
    那姓邓的副总兵激动争辩,刚喊出声,倏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蒋升,对方手中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
    “王……”最口一个字音落下,邓副总兵大睁着眼睛轰然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那冷着脸的总兵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冰冷的目光滑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本将才是这南营总兵,本将现在命令你等立即去点兵随本将前去救驾,若还有不从者,本将不介意军法处置,将之与邓副总一同送上路!”
    几个坚定的梁祯心腹目眦尽裂地瞪着贺怀翎与蒋升,依旧不肯动,旁的那些个摇摆不定的互相使着眼色,当第一个参将咬咬牙,领命起身出去调兵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戈,到最后还不肯从的只剩那么三四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无耻之尤!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回报王爷的!”
    蒋升叫来自己的亲兵,在几人的大声唾骂中将之一并绑了,押了下去。
    营帐之中已没有了旁的人,蒋升转身跪到了贺怀翎的面前:“末将参见将军!”
    贺怀翎双手将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你我现在是平级,不必行此大礼,这些年……辛苦你了,这就随我一块进京去救驾吧,其他的都等过后再说。”
    第四十一章 过往本心
    卯时二刻,天光微熹。
    高安匆匆进来大殿,告诉祝云瑄:“陛下,京卫军副统领在外头候着,说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闻言,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宇骤然放松下来,望向对面神色平静的梁祯,不动声色道:“昭王才是京卫军统领,有什么要紧事何必要特地进宫来与朕禀报。”
    梁祯抬眸看向他,声音无波无澜:“就是今日了吗?比臣以为的还要快一些,陛下好手段。”
    祝云瑄不答,站起了身:“朕乏了,先去歇下了,外头的事情昭王处置吧。”
    祝云瑄说完便转身回了内殿去,梁祯将做好的竹编玩偶一一摆放至窗沿上,目光微凝,愣神了片刻:“……传外头的人进来吧。”
    京卫军副统领急匆匆地进了门来,焦急禀道:“王爷!两刻钟前定国公与京南大营的蒋总兵带兵围了城门,扬言要……要勤王清君侧,我已下令紧闭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之后要如何应对,还请王爷明示!”
    梁祯神色微动:“南营的蒋总兵?”
    “是他,”那副统领恨道,“就是他跟着定国公一起率南营兵马来围了城门,在城外口口声声叫嚣王爷您软禁了陛下欲行不轨,他们要进城救驾,现在外头已经彻底乱了。”
    梁祯哂笑了一声:“竟然是他,本王竟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
    “王爷……”
    梁祯没有再问,淡淡吩咐道:“先全城戒严吧,无论是官勋还是普通百姓,叫他们都待在家里头闭好门窗,不得向外传递消息,有可疑之人尽数押下狱,传令下去,就说是本王说的,定国公贺怀翎与南营总兵蒋升起兵谋反,意图攻城,任何人等都不得给他们开城门、传递消息,若有违逆者,以同党论处。”
    “是!……是否要去北营调兵来?”
    梁祯摇了摇头:“没用的,北营的那位王总兵什么个性你不知道吗?这个时候他只会龟缩在营地里选择明哲保身,便是本王亲自去请,他都不会出来。”
    内殿里,祝云瑄抱着暖手炉倚在窗边,望着外头熹微晨光中的惨淡冬景发着呆,梁祯进来,拿过搭在屏风上的大氅,走上前去披到了他的肩膀上:“天寒,陛下别站在风口上了,您不是说乏了吗?怎还站在这里?”
    祝云瑄回神,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主动交出兵权吗?”
    梁祯淡淡一笑:“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出戏就要唱到底,臣与定国公他们对上,之后他们攻进城来救了您,臣这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便坐实了,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臣,岂不正好?”
    “你没有胜算的。”祝云瑄冷声提醒他。
    梁祯叹气:“陛下,您还是不信臣,陛下以为臣是想要垂死挣扎吗?”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一旦他们攻进城来,你就是死路一条。”
    “臣知道,臣确实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蒋升。”
    祝云瑄冷道:“他确实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从前他刚入伍时,曾受过贺老将军的救命之恩。”
    梁祯点了点头:“原来陛下之前在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愤怒都是演的,只是为了不让臣起疑心罢了,他是定国公留给陛下的人,是臣看走眼了……这样的人,京中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若非如此,这些年祝云瑄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只能选择倚靠梁祯。
    当年昭阳帝既要以贺怀翎镇守边关又忌惮他势大,在贺怀翎离京之后他留在京中的旧部几乎被拔除了干净,要么便是外调去了地方上不重要的位置,要么便是被以各种由头革职免官了,蒋升是其中仅剩的为数不多的落网之鱼,那时他官职低微并不起眼,后头又假意投靠了梁祯,才一步一步地坐到了如今京南大营总兵的位置上。
    也正因为此,才能瞒过梁祯的眼睛,让他信错了人。
    “陛下,当初您刚登基时,臣阻止您擢升定国公的心腹为茕关总兵,提议从京中调派人过去,当真是没有私心的,您起先不同意后头又答应了,就是因为南营空出了位置,有了机会能将这蒋升提为副总兵吗?”
    祝云瑄不答,算是默认了,梁祯苦笑:“原来您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些了,张参和刘起忠出事后,蒋升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南营到手后您便不打算再忍下去了……也是,北营的总兵王禀忠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对臣本就没有那么忠心,若是南营还牢牢掌控在臣的手中,他自然不会帮您对付臣,可若是您已经收回了南营,他亦不会为了臣肝脑涂地,所以您料定即便南营出兵围城,在局势未定之前北营一定不会有动静,不用担心他们会出来添乱。”
    “……你既知道,又何必多言?”
    梁祯轻眯起双目:“陛下,您就笃定他们一定进得来城中吗?南营十万兵马,可这城中也有五万守军,占着守城优势,若是臣一直不让他们开城门,或许三个月半年外头的人都未必能攻进城中来。”
    祝云瑄淡道:“进不来又如何?你也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你唯一的筹码只有朕这个皇帝而已。”
    “陛下就不怕臣在他们攻进来之前选择杀了您,又或是与您同归于尽吗?”
    祝云瑄转开了眼睛,长久的沉默后,呢喃出声:“……你不会的。”
    梁祯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彻底黯了下去:“原来如此,原来……连臣的心,陛下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祝云瑄没有否认,从一开始他就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梁祯逃不掉,却可以先杀了他,他这么做,最可能的结局便是与梁祯鱼死网破。可他也知道,梁祯不会杀他,无论是束手就擒还是被逼上绝路,梁祯都不会杀他,会死的只有梁祯而已。
    梁祯哪怕杀尽天下人,却都舍不得杀他。
    这一点,他以前不知道也不信,现在信了,可已经太迟了。
    梁祯声音艰涩:“陛下不过是仗着,臣喜欢您罢了。”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朕从来就不怕死,当初是你不肯让朕死,便注定了会有今日。”
    “陛下这么说,臣便更舍不得开城门了,是不是臣一日不开城门,就还有多一日的机会在这里陪着陛下?”
    “没有了,”祝云瑄摇头,“梁祯,你逃不掉的,贺怀翎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梁祯了然:“陛下还有后招是吗?即便臣不主动开城门,他们也一定进得来,而且很快就会进来是吗?”
    “是,”祝云瑄声音冷硬,再次提醒他,“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梁祯上前一步,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低头,干涩的唇轻轻蹭过他的:“若是臣现在就劫了陛下离开呢?”
    祝云瑄微怔:“……出了这座城,你便一无所有,便是你能将朕带出去,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具死尸罢了……从前你能用朕的兄长、用江山百姓胁迫挟朕,一旦踏出城门,你就再没什么东西能要挟得了朕了,到那时,朕会选择自我了结。”
    梁祯一瞬不瞬地望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陛下当真就这么厌恶臣吗?这么多年……您对臣就真的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心吗?”
    祝云瑄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须臾的放空后,呐呐道:“都过去了,再说这些还有何意思……”
    梁祯心中一颤,用力将他揽进了怀中。
    祝云瑄没有动,恍惚中记忆似乎回到了那年的大雪夜,他被昭阳帝贬斥,在雪地里从天黑一直跪到天明,浑浑噩噩失去意识前,有人伸手接住了他,也是这样的怀抱,那是兄长离京以后,他在这个宫里所感受过的,唯一的温暖。
    曾经以为如花美眷相伴,便是此生最快意之事,第一个在心中投下波澜的影子,却是那最不应该、不能想的人。
    伦理道德的折磨让他一再隐忍压抑、不敢向前,直到那人掀开面具,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要求他用自尊来换。
    那人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叫他满足了,便会助他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被当做发泄欲望的工具,任由对方予取予求,直至变本加厉。
    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却也在对方一再地逼迫中失去了本心。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情与爱,梁祯对他的喜欢藏在叫他不堪忍受的掌控和占有中,难以琢磨。而他对梁祯,曾经那些在心头翻来覆去煎熬着他的情绪,也早就在对方的肆意作践中消耗殆尽。
    你死我活,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第四十二章 最后选择
    辰时一刻。
    禁卫军统领脚步匆忙地进来大殿,满头大汗、心急火燎:“王爷!东门守卫参将徐方士开了城门,将南营叛军放进了城中,并率东门守军尽数倒戈向了叛军,他们一路厮杀进城中,这会儿已经向着皇宫这边来了!”
    梁祯回头,望了一眼盘腿坐在榻上静心下着棋的祝云瑄,顿了一顿,淡声问道:“外头情况怎么样了?”
    “街上到处都是叛军,正和京卫军交手,说……说京卫军周副统领已经被他们给拿下了。”
    “是吗?”梁祯神色依旧平静,即便一个时辰前,那位周副统领才刚刚接了他的命令,出宫去应付叛军。
    “王爷,我等现在要怎么办……”
    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厮杀喊声,梁祯怔忪了片刻,轻摇了摇头:“随便吧,你自己决定便是,若是觉得顶不住了,便开宫门吧。”
    “王爷!”
    “你下去吧。”
    “王爷您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吗?!”
    梁祯没有再说,挥了挥手,背过身去走向了祝云瑄。
    那禁卫军统领用力握了握拳头,只得退了下去。
    梁祯也坐上了榻,执起了面前的黑子:“陛下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臣陪你吧。”
    祝云瑄抬眸看了他一眼,将棋盘上原有的棋子全部扫下去,重新开始。
    俩人安静地下着棋,谁都没有出声,静谧的大殿里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声,仿佛这样,便能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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