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谢怀璟果真是这样的人, 她宁愿早一点知道。以后就再也不喝那么苦的药了, 免得受罪。
阿鱼想了又想, 终于坦诚道:“去看大夫。”
谢怀璟不由想起阿鱼此前翻阅医书的情形。
阿鱼身子康健,自然不用寻医问药。许是读医书没能读懂, 寻了大夫讨教而已。
“哪里的大夫?多大岁数了?”谢怀璟问道。
阿鱼正打算和盘托出,闻言不禁发懵, 从实答道:“据姨母说,是城西一家医馆的大夫,行医已有四十余年, 想来已经年过半百了。”
谢怀璟点头“嗯”了一声。
阿鱼等了一会儿, 谢怀璟没再继续问下去,阿鱼就说:“你怎么不问我去看什么病?”
谢怀璟上下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病症?”
阿鱼道:“那大夫说我体质湿寒, 子嗣上要格外艰难。”她顿了顿,见谢怀璟没多大反应,就接着说,“大夫给我写了方子,我已喝了半个月的药汁,那药可苦了!”
谢怀璟笑道:“你受累了。”
这反应和阿鱼预想的不太一样。阿鱼侧首去看谢怀璟的神色,便瞧见他眉目唇角都是笑意。
阿鱼怔怔地说:“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我喝苦药,你就这样高兴?”
谢怀璟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愿意延医用药,我很高兴。”
阿鱼是愿意为他生孩子的。
在梦里,阿鱼身子也不好,他便让医女每日煎药送与阿鱼服用,阿鱼嫌汤药太苦,转头就倒了。
——梦里的阿鱼并不想为他生儿育女。她不喜欢他。
可阿鱼越是不喜欢他,他就越想让阿鱼生个孩子,他始终希望他们两人之间能多一些羁绊,倘若有孩子,阿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她一定会长久地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会慢慢喜欢上他。
阿鱼说:“不过我身子太虚了,大夫说了,还要仔细调养,少说也要连着喝一年半载的汤药。”
谢怀璟便笑道:“那就慢慢医着吧,没人逼你立马怀孕生子。”
既然阿鱼喜欢他,那他们有没有孩子便不是十分要紧了。
***
抵达宫门后,两人换了步辇,径直去了凤阳宫。
徐贵妃死后,这处宫舍便一直空着,近日才重又布置打扫了。这个时节,牡丹、芍药、海棠、山茶、杜鹃都开得很好,但国丧还没过,那些鲜妍斑斓的花枝都被剪掉了,只留了颜色素淡的茉莉。茉莉还未盛放,拇指大小的花苞微微绽开,隐约能闻到清淡的香气,绿叶幽幽,干净耐看。
阖宫伺候的人都来给阿鱼见礼,各自道了名姓。阿鱼手中也有一份名册,便一一对着名册认了认人脸,一时也不能完全记住这些人,只记得一个叫琇莹的宫女——这么多人就数她长得最好看。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果然美人连名字都是美的。
谢怀璟安顿好了阿鱼,自去处理政事。阿鱼闲着无聊,便问琇莹:“你这名字好听,是谁给起的?”
琇莹道:“回娘娘的话,是入宫时教规矩的姑姑起的名。”
阿鱼点点头。喝完手上这盏茶,就去配殿品赏字画了。
冬枣则端起架子,同宫娥内监们道:“咱们娘娘最是好性儿,只要伺候得好,定然有赏。但犯了错,也是要重罚的。你们只管守着规矩,尽心侍奉,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众人唯唯应是。他们方才都瞧见了,这位新娘娘是坐着帝辇进宫的,且除了她,再没有其他娘娘了,她自是这宫里第一要紧的人。
冬枣又道:“娘娘也不难伺候,就是吃食上挑剔些。你们谁会熬汤、做点心,就去小厨房领个差。”
立时有好几人自告奋勇。
冬枣井井有条地把众人安排妥当。
***
晚间,谢怀璟过来和阿鱼一起用膳,一边拣阿鱼爱吃的夹给她,一边随口问道:“可有哪里不合心意的?”
阿鱼说:“哪里都好,就是伺候的人太多了,全紧着我一个人,总觉得不自在。”
“那今年宫女的遴选就免了,到了年纪的也都放出去。”谢怀璟笑道,“宫里便能清静些,还能省一笔国库银子。”
先帝在位时,水患、地动、雪灾都历过,都拿国库里的银子赈济。本朝的税赋并不繁重,国库便入不敷出。只好从旁处俭省了。
阿鱼自然没有异议,伸手挖了勺蛋羹拌饭吃。那蛋羹底下还藏着一层虾泥,吃来弹牙得很,蛋羹却是嫩嫩滑滑的。阿鱼满足道,“只要别短了吃喝就成。”想了想又道,“你若果真缺银子用,我少吃一点也无碍。”
谢怀璟忍俊不禁,“你尽管吃!我还养不起你了?”
用罢晚膳,阿鱼趁着月色,摘了几株含苞的茉莉,寻了只白釉矮方瓶,蓄了水插花。而后喝了汤药,漱口,卸了钗环沐浴。天气微暖,出浴后便懒得披外裳,只穿着中衣坐在妆台前,两个宫女拿着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湿发。
谢怀璟便望着镜中的阿鱼,笑道:“冰姿素淡,雪魄轻盈。”
阿鱼以为他是在赞茉莉。
谢怀璟又接着说:“阿鱼真好看。”
阿鱼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睇他,似恼非恼,“又拿我说笑。”
两个宫女倒听得脸红了。
谢怀璟命她们退下,自己走上前替阿鱼擦拭头发。显然他不怎么伺候人,虽然尽力轻柔小心了,但还是把阿鱼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阿鱼也不介意,见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就拿手顺了顺,爬上新铺的床榻。
没多久,谢怀璟就在她身边躺下了,见阿鱼还没睡着,便倾身拥住了她。
阿鱼挣了两下,谢怀璟便说:“你别怕,不做什么,国丧还没过……会被御史骂的。”
阿鱼欲言又止:“我……”
谢怀璟又说:“他们骂我不要紧,但他们还会拐弯抹角地骂你。我舍不得你挨骂。”
阿鱼终于道:“……我嫌热。”
都快入夏了,非要抱在一起睡不可吗!
***
月底,谢怀璟遣去登州的人回来了,细细禀报道:“陛下,那个荣公公还有个侄子,一贯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差事,却住着两进的宅子,养着姬妾家奴,一大家子人,吃喝都不愁,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银子。”
还能是哪儿来的银子?不是荣公公给的,就是他背后的主子给的。
“此人现在何处?”谢怀璟问道。
“还……还在登州。”
“押到燕京来吧。”
“是。陛下是想亲自审问?”
谢怀璟淡然笑道:“朕审他干什么——带到周荣合面前,让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几日后,荣公公见了弟弟的面,哪里还不明白谢怀璟的意思?只连声说:“我要见陛下。”
谢怀璟纡尊前来,荣公公便声泪俱下道:“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的侄儿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望陛下饶他一命!”
谢怀璟道:“你说说,你怎么罪该万死了?”
“奴才见钱眼开,为着点银子就替安王殿下效命……”
谢怀璟止住他,“你别胡乱攀扯,安皇叔一向避世,怎么会跟你勾结在一起?”
荣公公见他不信,忙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安王殿下避世,所以宫里有什么消息都是奴才递给他的。当年陛下南巡,奴才和安王说了,他便调拨了一批死士刺杀陛下……”
谢怀璟神色忽地幽深,缓慢道:“还嫁祸清远伯府和成王府?”
荣公公讷讷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安王联络奴才的书信,奴才都留着,就在奴才屋里那个腌咸菜的坛子里……奴才每月都要把清扫出来的枯枝落叶运到宫外,都是趁着那个时候给安王递信儿……” 荣公公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
“奴才知错,奴才一时迷了心窍,只求陛下饶过我那不争气的侄儿,奴才家里就剩这个骨血了……” 荣公公不住地磕头,额上都磕出了血印子也不敢停。
谢怀璟却笑道:“想什么呢?谋害天子,何时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了?”
***
谢怀璟着人搜出了荣公公留存的书信,本想当做证据发作安王,但那些书信都是一股咸菜味儿便罢了,字迹竟也因浸了咸菜汁而模糊不清,只好作罢。
谢怀璟从没有怀疑过安王。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皇叔一直不声不响的,连婚事都要旁人替他张罗。王府也形同虚设,府内根本没有人打理,就靠着每年的俸禄赖活着罢了。只是常听人说他风流,即便娶了王妃,仍旧贪淫,府里好颜色的侍女,几乎亵弄遍了。
如今看来,都是伪装。放浪形骸的皮子底下,不知道埋藏着什么祸心。
幸而现在不是敌暗我明的境地了。
第80章 石榴酒 ...
这天晚上, 谢怀璟梦见了他得知“太子妃薨了”之后的事。
——他不肯信。阿鱼还那样年轻, 常年无病无灾,怎么会薨了呢?
荣公公将编好的由头告诉他, “太子妃喂锦鲤时跌进了水塘, 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他脑中一空。他不敢想象阿鱼浸在池水里无助挣扎的情形,她一定难受极了, 害怕极了, 绝望极了。阿鱼好不容易待他亲昵了些,前不久还撒着娇说她想回江宁,他也答应了,说好等他班师回朝就带她南下……可他竟连阿鱼最后一个心愿都没满足……
谢怀璟只觉得眼前昏黑, 好像天色突然暗下来了。
身后的将士连忙上前扶住他, “殿下, 殿下醒醒……”
有人掐了他的人中,他勉强睁了眼, 看见一圈银光晃晃的铠甲,才意识到这是两军交战的时刻, 千钧一发,半点耽误不得。
他便强稳住心神,如行尸走肉般商议着战事。
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他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副将。
他想回京, 趁着停灵, 再看一眼阿鱼。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梁军就像事先得了消息一般,势如破竹地攻过来了。
己方兵士方寸大乱。听梁军道“解甲者不杀”, 便纷纷解甲。梁军见他们无甲胄护身,浑如待宰羔羊,竟出尔反尔将他们一一斩杀。
谢怀璟早就失魂落魄,形同木偶,已无所谓生死胜败了。见到那么多人冲杀过来,心里的念头竟是——也好,很快就能见到阿鱼了。
那是顺安十六年的一月,太子谢怀璟被前梁叛军生擒了。
梁军没有杀谢怀璟,而是挟他为质,逼迫天子以财帛相换。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梁朝余孽,只是假借前朝皇室之名谋财作乱的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