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苻离郑重接过,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朝吵闹的程家人走去。他气质冷冽,衣着精致华贵,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一时间人们纷纷让路,说话的语气都敬畏了不少。
    程二姑娘最后还是下了葬,不过并未葬入程家祖坟,经历今日一场风波,程温也算是彻底看透了世间冷暖。有了苻离亲手送来的募捐,程温不愿妹妹死后还在程家祖坟里受欺辱,便另择了一块风水宝地,请了城中最好的送葬队风风光光地送巧娘出殡。
    从此,程家无人敢置喙。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谁知第二日淋雨受凉的姜颜和阮玉双双病倒了。
    阮玉倒还好,只是咳疾复发,好在包袱中常备了玉露丸,吃上两粒睡了一上午便精神了许多。倒是姜颜这个不曾生过大病的,一病便如山倒,回来后夜里起了高烧,去监内医馆领了退烧药也不见好,依旧红着脸缩在被褥中发抖。
    整个正午姜颜都是在光怪陆离的噩梦中度过的。她一会儿梦见自己身处烈焰之中热得难受,一会儿又是如坠冰窖冷到发寒,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梦见程家男人那些扭曲的面孔,梦见自己被司业叫去考课,可书本上却全是自己不认得的怪字……
    “阿颜,阿颜!”
    恍惚间听到阮玉焦急的呼喊,将姜颜从考课紧张的噩梦中抽离。她翻了个身,鼻腔发热,模糊哼道:“……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手掌落在姜颜的额上探了探体温,阮玉道,“阿颜,再这么烧下去会出问题的……”接下来阮玉说了什么,姜颜已全然听不见了,脑中如同浆糊般混沌一片。
    “阿颜,快些起来,我给你穿衣!”阮玉的声音大了些许,摇着姜颜的肩道,“苻大公子给你备了马车,送你出去看大夫……阿颜,你听到了么?”
    “我已喝了药,睡会儿便好了。”姜颜浑身无力,连一根手指也不愿抬,闭着眼说,“我不想动……”
    折腾了一阵,姜颜到底被阮玉从被褥中刨出来,头重脚轻地下床梳洗去了。
    因假期未过,阮玉同姜颜去监丞那儿领了木牌便可出门。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阮玉扶着姜颜上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苻离一身靛蓝色暗纹武袍端坐其中,一时有些讶然。
    她以为这等小事,苻离不会亲自前来的。
    见阮玉有些局促,苻离开口道:“阮姑娘若不放心,便随我们一同前去。”
    阮玉看了看并不宽敞的马车,犹豫了片刻,方细声道:“有苻大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马车内坐三个人有些挤,我便不去了,阿颜高烧不退,畏寒嗜睡,还请大公子多多照拂些。”
    若是换了别的男子,阮玉定是不放心姜颜独自与之同座,但苻离为人正直,又与姜颜惺惺相惜共过生死,同窗情谊甚笃,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便不再有顾虑,只提醒苻离要在酉时前将姜颜平安送回。
    苻离一一点头应允。
    姜颜浑浑噩噩地上了车,平时挺闹腾的人一旦生了病,就跟霜打的花似的蔫了,也不说话,一上车就缩在马车的位置上闭目养神,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病态的嫣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马车摇晃,她浑身无力,东倒西歪,忽的一个颠簸,她身形不稳朝一旁歪去,太阳穴磕在苻离的肩上,顿时疼得一激灵。下一刻,一条修长的手臂横来,以一个类似搂着的姿势轻轻稳住了她摇晃不已的身形。
    “严勇,走慢些。”苻离一手掀开车帘,对前头赶车的马夫道。
    “是,大公子。”
    接下来,马车果然平稳了些许。姜颜清醒了不少,轻咳一声直起身子,苻离便收回了搭在她腰上的手,十指握成拳搁在膝头,问:“你冷吗?”
    姜颜摇了摇头,恹恹地说:“还好。”
    今晨雨水已经停了,渐渐地可听见车帘外小贩的叫卖声和木屐踏过水洼的清脆声响,应是到了主街上。姜颜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又有气无力地缩成一团,哑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大夫。”苻离道,“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你再睡会罢。”说着,给她拿了一个绣花靠枕垫在身后。
    姜颜睡不着,心中疑惑苻离到底请了什么名医,竟要走这么远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入一堵不知名的高墙,进了院落,已有人在外头候着。隔着帘子,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响起,温和道:“下官太医院院判周竟,见过苻大公子。”
    姜颜一时以为自己幻听,迟钝了一会儿,才呆呆地望向苻离:“你请来的大夫是谁?”
    苻离并未回答,只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朝外头背着药箱的医官道:“周院判久等了。”
    姜颜口干舌燥,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发热,苻离竟然请来了六品太医院院判,岂非是大材小用?
    果然,权贵的世界非常人能懂。
    车外,周院判放下药箱道:“大公子无须客气。还请冒昧借姑娘玉手一用,下官切一切脉象方能定夺。”
    姜颜依言伸出手去,又回答了周院判几个问题,不稍片刻便有了结论。
    “头痛,肢体酸痛,无汗,乃是风寒表征,需用温辛药材发汗散邪。”周院判写好药方,命人抓了药煎好,三刻钟内便送回苻离手上,依旧温吞道,“大公子无须担心,姑娘不是什么大病,三剂药之内必当痊愈。”
    苻离放了心,看着姜颜将新熬好的药汤喝完,这才下车向周院判抱拳致谢。
    回国子监的路上,姜颜果然发了汗,浑身黏腻腻的十分难受,偏生苻离还在车上,又不敢解衣裳散热,只能硬捱着。苻离察觉到她的不适,语气柔了些许,宽慰道:“再忍忍,发完汗就退烧了。”
    马车驶过街道,苻离突然叫停,命那叫严勇的车夫道:“去上膳斋买碗鸡蓉粳米粥来。”
    姜颜正热得难受,无力道:“我不想吃。”
    苻离放下车帘,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方绸帕递给她,不容反驳道:“你一日不曾进食,空腹不利于病愈。”
    姜颜遂叹了声,不再言语。
    严勇很快买来了粥食,苻离伸手接过,用瓷勺搅弄一番,方递给姜颜,“可要我喂你?”
    姜颜一怔,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没那么弱。”说罢,她接过粥碗抿了两口,味道甚是不错。
    苻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记得在朔州时,你也是这般待我的。”
    “是吗。”姜颜小口喝粥,不知想到什么,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轻声道,“我都快不记得了。”
    于是车内又陷入了沉默,唯闻马车轱辘碾过青石砖路的细碎声响。
    片刻,姜颜将空碗放置一旁,舔了舔唇开口道:“今天……”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的止住话头。苻离微微侧首,示意道:“你先说。”
    姜颜道:“今天让你费心了,他日若有需求,苻大公子尽管开口。”
    苻离不以为意,淡然道:“小事,谈不上费心。”
    “虽是小事,但恩情难忘。”想了想,姜颜又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方瞥着她空荡的腰间道:“我给你的玉,为何不佩戴?”
    未料他突然提及此事,姜颜清了清嗓子,道:“不是说好了,这两年不谈此事吗?”
    苻离没说话,只微微垂下眼睑,有些失落的模样。
    姜颜抬眼看向他,低声说:“何况,你的玉不也一直藏在衣襟中,不曾示人?”
    话音未落,却见马车一个急停,姜颜一个不稳朝前扑去,与苻离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苻离被扑过来的姜颜压得仰身向后,一手肘撑在座位上,一只手扶住姜颜的肩,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能从对方的瞳仁中互相看到自己惊慌的面容。心跳加速,面容发烫,鼻尖萦绕着对方衣裳上的浅淡熏香,肌肤的热度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感觉陌生且悸动。
    仅是一瞬,姜颜立即从他身上起来,道了声‘抱歉’。
    苻离清冷的眸子里晕染着一层看不透的情愫,亦是整理衣襟坐好,不稍片刻又恢复了端庄贵公子的模样,唯有耳尖一抹淡色的微红出卖了他平静外表下的窘迫。他扭过头不看姜颜,抬起手背抵住鼻尖,沉声道:“严勇!”
    “抱歉大公子,是小人没控制好这畜生!”严勇歉疚地说,“国子监到了。”
    大约是生了病的缘故,姜颜全然不似往日张牙舞爪地精神,只收敛异色,浅笑着说了声“多谢”,便弯腰起身,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去。
    “等等。”苻离唤住她,将三包扎在一起的药材递过去, “今夜还需煎服一次,别忘了。”
    姜颜‘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不回国子监么?”
    苻离道:“还需入宫谒见太子,明日方回。”
    姜颜便点了点头,踩着严勇备好的脚踏下了车。车内,苻离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看着姜颜晃荡着药包进门去了,这才冷声吩咐严勇:“走罢。”
    马车调转,朝城中宫门方向驶去。几乎是同时,国子监门外的大柏树后转出一名姿容艳丽的少女,正是襄城伯家的庶女李沉露。
    此次归家,她过得很不愉快,只得提前收拾衣物回了国子监,谁知在门口竟然撞上这么一出。若是没看错,方才与姜颜同乘一车的少年,该是国子监内才貌双绝的苻家大公子苻离罢?
    国子监内严禁男女学生私相授受,一经查出,便是逐出监内永不得回的大罪。
    李沉露目光一沉,手指绞着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沉露,你站在这作甚?”
    一座华贵缀着金流苏的软轿路过,李沉露猛然惊醒,回首望去,只见四人抬着的轿子富丽无双,轿中坐着的正是华宁县主薛晚晴。李沉露便笑道:“县主怎的今日就回来了?”
    落轿,薛晚晴踩着侍婢的背脊下来,扬起下巴道:“有个重要的东西落在寝房了,我回来取。你方才像个呆头鹅似的,是在看什么呢?”
    “我方才看见姜颜和……”
    顿了顿,李沉露摇了摇头,一脸忧叹道,“没什么,兴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第39章
    第二日早起, 姜颜正借会馔堂的炉子煎药, 谁知药还没熬好,便见管理食宿的张嬷嬷前来通报道:“祭酒大人传见, 请姜姑娘即刻前往博士厅。”
    通常来说,被冯祭酒传见则必定是大事,姜颜微微讶然, 探身道:“嬷嬷,你确定传见我的是冯祭酒,而不是岑司业?”
    嬷嬷古井无波道:“确是冯祭酒无疑,姑娘还是快些收拾前去, 莫让祭酒大人等久了。”
    姜颜满心疑惑地应了。
    去博士厅的路上, 她隐隐有些不安, 哪怕之前被岑司业叫去□□也不如这般紧张。她朝嬷嬷打听了几次, 嬷嬷皆是闭口不语, 只催促她快些前往。
    到了博士厅,大门紧闭, 显出与往常不同的肃穆来。姜颜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番神色, 叩门进了屋。
    宽大的厅堂内, 光线略微昏暗。冯祭酒、岑司业、荀司业以及负责记录考勤的监丞、斋长都到齐了, 冯祭酒坐在主位, 岑司业和荀司业则坐在次席,其余人等皆为站立,正神情肃然地交谈些什么。
    上次见到这番盛况, 还是入学礼祭孔大典的时候。
    姜颜神色不变,朝祭酒司业等人跪拜行礼,再抬首时她看到了一旁洋洋得意的薛晚晴和李沉露,心中一沉,大致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
    夫子们停止了交谈,四周一片沉寂,唯有案几上的兽炉飘散香烟袅袅,室内更显幽静肃然。不多时,冯祭酒开口,声音儒雅而不失威严,“姜颜,有人说你昨日未时三刻,在国子监门口与男子同乘一车,举止亲密,可有其事?”
    原来竟是这事。
    在那短暂的一瞬,姜颜在坦陈和谎言之间做了抉择。她仅是沉默了片刻,便抬起头来直视众人,坦然道:“是。”
    闻言,薛晚晴短促地嗤了一声,颇为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嘛,李沉露不可能看错的!姜颜其人,在入国子监之前便声名狼藉,来此处后,更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与男学生勾搭不清。这样不洁之人,当早些打出去……”
    “住口。”冯祭酒捻着胡须打断薛晚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这里不是深宫后宅,轮不到你以妇人之见来评论是非。”
    薛晚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心中却是怨愤不平,只觉得自己与国子监八字相冲,明明犯错的是姜颜,冯祭酒却拿自己撒气!
    她这边愤愤不平,冯祭酒却是审视着毫不心虚的姜颜,问:“与你同乘之人是谁?”
    姜颜道:“回祭酒,是苻家大公子,苻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岑司业几乎立刻站起身道:“不可能!苻离一向端庄自持,断不可能做出如此悖理之事!”
    “回司业,学生与苻大公子并未行悖理之事。”姜颜辩解道,“前日学生慰劳新丧的程家姑娘归来,淋雨起了高烧,苻大公子因在朔州与学生有几分交情,便好心捎我出门求医问药。”
    “即便如此,也是不行!”岑司业指着姜颜道,“你明知监内规矩,却仗着自己几分才学肆无忌惮,当真让老夫失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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