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她这般期待的模样,好像刚才说‘糖山楂不给你吃了’是别人似的。苻离也不拆破,将滚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尽管苻离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但贵气却是融入了血脉之中,一颗小小的山楂要分几口吃完,没有龇牙咧嘴的仪态,也没有难听的吧唧嘴的声音,安静得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从应天府来宁阳县,少说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后换快马飞驰两日方可来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应天府过年,千里迢迢来此作甚……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话问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离不顾一切入了锦衣卫,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辅府了。万家团圆之日,他却有家难回,不来这还能去哪儿呢?
    正微微内疚,便听苻离漫不经心道:“有要事,路过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后日启程归去。”
    姜颜‘噢’了一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吃过午饭了么?”
    “未曾。已让客栈厨子准备饭食。”
    苻离将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严实,张了张嘴,一句‘你陪我吃’还未说出口,便听姜颜道:“客栈的伙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惯的。不如随我来,我带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还未等他回答,姜颜已起身催促道:“走罢走罢,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山海居是宁阳县内最好的食肆,姜颜轻车熟路地带着苻离在二楼东边寻了个临街的位置,一口气点了葱烧海参、烤鸭、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嘱咐小二道:“这位公子是江南来的,吃不惯面食,你给换成米饭……对了,再烫一壶梅子酒暖身。”
    小二连连道‘是’,一边殷切地给他俩沏茶,一边不住打量苻离道:“哎呀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说罢,还特意比了个大拇指。
    待那过于热情的小二离去,苻离方侧首望着姜颜,问道:“他们都认识你?”
    “那当然啦!我爹对我极少束缚,从小我便同嬷嬷还有玩伴满大街跑,整座县城好吃的好玩的,我无所不知。”姜颜说到兴头上,眸子里全是生动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灭,温酒的铜壶中散发出袅袅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络绎,连小贩的叫卖声都是亮如铜锣的爽朗,全然不似应天府的江南软语娇柔。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时辰,饭没动多少,倒是酒壶见了底。席间多半是姜颜在论些兖州的奇闻趣事,苻离安静地倾听,偶尔会斗上两句诗。待到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降临。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赶着回家团圆,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颜便和苻离下楼出门。走到柜台处,苻离掏出碎银结账,姜颜却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让你破费?赊着罢,明日我再来结。”
    以前姜颜没带银子上街,也是会偶尔赊上一回帐,隔日之内必定会偿还。宁阳县在姜知县的治理下民风淳朴,店家从不介意如此。
    掌柜的从柜台后抬头,捻着八字须笑道:“姜姑娘,您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东家说了,咱这生意全仰仗县令大人照顾,这顿算东家请您的!”
    尽管如此,苻离依旧掏出了几钱碎银置于柜台上。掌柜的不肯收,苻离却懒得纠缠,转身出门去了。
    身后,掌柜的抱拳相送,热忱道:“今晚有烟火看,祝您二位玩得尽兴!”
    齐鲁之地的冬季虽不如江南湿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颇有几分寒意。姜颜呼出一口白气,外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说好的我请你,怎的还要你破费?”
    “有我在,哪能让你赊账。”苻离道,“区区小钱,我还是有的。”
    姜颜意味深长的‘哦’了声,挑眉看他。苻离仍是以前的苻离,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消磨,只不过,似乎比以前更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万家灯火齐明,街上的商铺也打烊了,行人渐渐少了些。两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苻离轻声问:“你……不回去团圆么?”
    姜颜想说: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这句话若是真说出口,以苻离骄傲的性子,定是要硬声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颜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邀道:“你既是一人前来,若不嫌弃,可要去我家过年?”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
    晚风猎猎,鼓动着他暗青色的披风,映着街道上俗气的红灯笼,连一丝不苟的发丝都仿佛在发光。他似是微微错愕了一会儿,才抬起手背抵着鼻尖道:“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有失礼数。”
    他不想第一次见面,会让姜家爹娘以为他是个倨傲失礼的后生。
    姜颜想了想,觉得也在理,点点头不再坚持。
    路上,伛偻的老者提着铜锣报时,见到姜颜,老人家笑出满脸和蔼的皱纹道:“哎呀,这不是县衙的姜姑娘么?身旁这俊俏的后生倒是看着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么人呐?”
    “他……呃。”姜颜正想着要如何介绍,一旁的苻离却是微微靠拢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颜的手,宣誓主权般望着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愣了愣神,视线落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哎哟’一声抚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认得姑爷!失敬失敬!”说罢,一路敲着铜锣大笑着远去了。
    “……”姜颜敢保证,过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爷’的消息便会经由街巷众人的嘴传到宁阳县府。
    掌心的温度发烫,姜颜飞速挣开,抱臂看着苻离道:“小苻大人胆子不小,赶在我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见苻离略微不悦,她又换了笑颜,转过话题道:“一更天了,我带你去河畔看烟火!”
    说着,她朝苻离招招手,小跑着催促道,“宁阳县的烟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个时辰放一批,断断续续得响到明日鸡鸣。我知道有个观烟火的好去处,快随我来!”
    在国子监诸多束缚,苻离不曾见过这般生动的姜颜。飞扬的发丝,摆动的红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处的明丽,仿佛天生就是应灯火而生的精灵,霎时间令他生了飞蛾扑火般的执念。
    两人赶到凌霄桥边,河对岸的烟火已经热热烈烈地燃放起来了。
    四周无人,宁阳县不似应天府那般富庶繁华,没有楼阁殿宇的阻挡,视野空旷,故而更能清晰地观看到每一朵炸开的梨白、桃红,每一团极致燃烧的淡绿与幽蓝。
    红红紫紫的满天星散开,如天女洒下的花瓣,如稍纵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绽放的声响,整片天空一下变成红色,一下变成紫色,绚丽非常。忽的一朵银金色的荼蘼绽放,又有无数条银线炸开,如柳丝绵绵垂下天际,一朵烟花已是变化多姿。
    “这个好看!”姜颜忍不住笑起来,不经意间扭头,才发现苻离面对着河岸,却不看烟火,正扭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烟火打在他的侧颜上,映入他的眼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有那么一瞬,姜颜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的烟火乱了节拍。她嘴角一扬,斜过眼与苻离对视,轻声道:“你不看烟火,看着我作甚?”
    “你眼里有光。”苻离说。
    于他看来,最美的不是这场恰逢时宜的烟火,而是烟火下天然真实的姜颜。
    “你眼里也有光啊。”姜颜噗嗤笑了声,心想,眼里不见光的可不就是盲人了么?
    “我眼里有你。”
    砰——
    一朵浅金的烟火绽放,在空中绽开层层叠叠的火花。两人面对着面站立,一个耳尖泛红,一个眸光跳跃。
    半晌,姜颜迟疑着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苻离自然不愿意说了,一时的情难自禁,回过神来已是难堪。他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支细巧温润的物件,将其斜斜插在姜颜松散的发间,低声道:“生辰快乐。”
    姜颜一怔,下意识回首摸了摸,温凉光滑的触感,似乎是一只并蒂莲样式的玉簪。又听见他方才那句‘生辰快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连烟火也顾不得看了,抬手摩挲了那与簪子好一会儿,才弯着眼睛问:“你特意来给我过生辰的?”
    苻离调开视线,这会子倒装模作样地看起烟火来,半晌才生硬道:“不是,公务路过,顺道来此。”
    姜颜瞄了眼他略微不自在的神情,不再追问,只道:“为何送我玉簪?”
    苻离道:“你平日打扮太素净了,这簪子衬你。”
    姜颜简直要乐开花,心想:你这连堆雪人不是奇丑无比就是一套刀法的少年,竟也知道什么簪子衬我?
    腹诽归腹诽,她心中仍是欢喜的,便伸手拉了拉他垂在身侧的手掌,笑道:“多谢小苻大人,我很喜欢。”
    苻离的手指一僵,随即更用力地回握住她。两人执手相对,眼中跳跃着光,也倒映出了彼此的容颜。
    砰砰——
    又是数朵烟花绽放,如大团大团的颜料杂糅,泼洒在静谧的夜空之中。满世界刺目的彩光炸裂,待到烟火迸射的余韵消散,光芒淡去,凌霄桥边的少年人倾身吻住了她心仪的姑娘。
    姜颜微微瞪大眼,看到苻离垂首如云翳遮下。那是一个青涩的吻,没有唇舌交缠,没有动情拥抱,甚至身体与身体之间还隔着半尺的距离,可以看到粼粼的水光倒映着河畔的烟花。
    但几番离别欢聚,此景此人,仅是两片嘴唇轻轻地贴合在一起,一个倾身下压,一个微微仰首,便足以让人忘了所有挫折苦难,唯余呼吸静止,脸红心跳。
    第49章
    烟火不知何时停了, 四周又恢复了夜的静谧,唯余水波荡漾, 跳跃着月的银光。
    微风拂动衣摆, 撩动发丝交缠, 姜颜觉得一股暖意从胸腔中涌上四肢百骸,又汇聚在脸颊, 烫得发慌。
    苻离像是惊醒似的,忽的直起身子后退一步, 扭过头垂下眼睑,盖住眸中粼粼的波光。姜颜也扭头看向河岸的灯火, 下意识抬手抵在唇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气息。
    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两份情难自禁的心动, 姜颜轻咳一声清清嗓子, 正打算说些什么, 便听见苻离率先开口道:“你方才亲我了。”
    姜颜立即反驳道:“明明是你亲我。”
    黑暗中,苻离的呼吸似乎颤了颤, 耳尖在月光下呈现极淡的红,嗓音带着几分撩人的沙哑, 道:“那也是你引-诱的我。”
    “好, 好,是我的错。”方才的旖旎渐渐消散,姜颜飘忽的心神归位,望着苻离调笑道, “是我让一向自矜的小苻大人失了态,真是不应该。”
    说罢,她拍拍手转身,提起嫣红的裙摆朝桥边石路上走去。
    苻离三两步跟上,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道:“你去哪儿?”
    “自然离你远些,免得又被说成是在引-诱……啊!你作甚!”话还未说完,她已是一阵惊呼。
    只见苻离双手握住她的纤腰,轻轻松松将她腾空举起。月光下,水波边,姜颜微微瞪大眼睛,愕然地望着与她鼻尖相对的少年。
    她已长大成人,被‘举高高’这种事只有在七岁以前发生过,不由一阵羞恼,手脚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了片刻,色厉内荏道:“苻离!你快将我放下来!”
    苻离眼里蕴着淡淡的笑意,非但不放,反而举着她转了一圈。风停,姜颜的发丝和裙摆在空中如霓霞扬起散开,再落下的时候,苻离已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姜颜的胸脯贴着苻离的胸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很快,一点也不似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想来应是很开心的。他既是难得开心,姜颜也就不计较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了,抬在半空中的手臂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回搂住苻离劲瘦有力的腰肢,笑叹道:“你今夜是抽什么疯呐?”
    耳边,苻离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些许刻意掩饰的餍足:“今夜除夕,也是你的生辰,我送你回去吃年夜饭。”
    “那你呢?”姜颜下意识问。
    “不必管我。”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顿了顿,苻离松开怀抱,垂眼看着她道,“舟车劳顿,我也累了。”
    可他面色精神,分明没有一丝疲惫。
    姜颜知道:尽管姜家家风不似苻家那般严苛,苻离依旧担心她回家晚了会受到父母苛责,犹豫了一会儿,她终是点头道:“那好。”
    他们只得又沿着街道返回,灯影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拉长。步伐缓慢,苻离轻轻侧首,目光落在姜颜发髻上斜插的玉簪上,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姜颜柔软松散的发髻。
    姜颜‘哎呀’了一声,将苻离那只不老实的手打开,责怪道:“别弄乱了我的头发。”
    发丝柔顺冰凉,触感非常好。苻离嘴角淡淡一勾,改为牵着姜颜的手掌,低声道:“走罢。”
    离县衙还有百来步时,姜颜执意不让苻离继续前行,只道:“你再往前送我两步,就该提前见岳丈大人了。”
    苻离拗不过她,松手道:“那你小心,我在这看着你过去。”
    “知道啦,你也小心。”姜颜抿着嘴笑,发髻上的玉簪在灯火下婉转流光,想了想又说,“明日我再来找你玩。”
    苻离点点头,“好。”
    姜颜嘴角含笑,走到县衙门外的拐角处,回身一看,苻离仍站在原地看她。除夕的灯火披在他的身上,形单影只的,看起来颇为孤寂。姜颜叹了一声,朝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他快些回客栈休息。
    推开大门进去,姜颜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自顾自笑出声来。
    谁知才一进门,便见灯火通明的庭院中站着两人,正是相伴出来的姜知县和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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