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笑着摆摆手:“明日不行。明日阿玉要回兖州了,我得给她送行。”
苻离拿莲蓬的手一顿,轻轻‘嗯’了声,垂下眼认真地给她剥莲子,将白白胖胖的莲子肉递到她面前。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苻大人并不知道莲子是要去芯才好吃的,姜颜也并未戳破,只接过那几粒白胖子自己个儿去了苦芯,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拍拍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嫣红的吉祥结,递给苻离道:“喏,程温托我给你的。”
苻离略微讶异,问道:“他突然送这个何意?”
“不知道,馆内人人都送了,连薛晚晴都有一份。”姜颜猜测道,“兴许是感激我们帮过他,又兴许是同窗们即将各奔东西,他赠送此物留念罢。”
苻离点头,伸手接过吉祥结随意揣入怀中,崭新的护腕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姜颜心下一动,问道:“苻离,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苻离一顿,摊开双手,望着簇新的护腕勾了勾嘴角,低低‘嗯’了一声。
“那,你可喜欢我?”未等苻离回答,姜颜便托着下巴道,“仔细想想,你好像从来未曾说过喜欢我呢!讨厌我的话倒是说了一堆。”
月色如纱,波光倒映在苻离眸中,荡开深邃的涟漪。他下意识用手背抵着鼻尖,扭头望着湖面上的月影,生硬道:“月亮出山了。”
这岔开话题的方式真够拙劣的。姜颜将身子挪近了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莫要左顾而言他,我是不会上当的。”
掌心的牛皮护腕微凉,见苻离扭头不语,姜颜故意叹道:“说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吗?你不知道,就因为我近日总想着与你厮混,这次功课得了‘二乙’,被岑司业责骂了许久呢……”
苻离总算将目光转了回来,声音低了几分,“司业责骂你了?”
“可不是么,听闻我不打算参加乡试,他火气更盛。”姜颜本不觉得有什么,但一见苻离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心中多少涌出几分委屈,摆弄着手中剥了一半的莲蓬低声道,“当初刚入国子监时,岑司业比谁都反对女子入学,尤其不待见我,如今我真要离开了,他又莫名生气,脾气怪得很……不过,我是不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姜颜很少流露出这般迷茫的时候,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眸望过来,苻离便像是被蛊惑住一般,无法再逃避分毫。他更用力地回握住姜颜的手,笃定道:“你从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听到那句‘你从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姜颜心中一暖,仿佛阳光倾泻驱散阴霾。她笑了声,挑着眉问:“你这般相信我?”
夜色下,苻离郑重点头。
“其实听多了阿爹的经历,我便挺不喜欢官场束缚和虚伪,不想过那般尔虞我诈的生活,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你,就一点点。”说到此,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点点’的距离,又叹了声道“话虽如此,到底意难平。哎,小苻大人,你就不能安慰安慰……”
话还未说完,苻离手上用力,将她拉入怀中。
月光融融,倦鸟低飞归巢,千里水波浩渺。相视片刻,他终是垂首靠近,轻轻捕捉了她的唇。
唇上温热湿润的触感传来,姜颜微微睁大眼睛,看到苻离鬓边一只微红的耳尖,以及山峦之上悠悠升起的半轮明月。
微风袭来,船身微晃,船尾的船夫拨动船篙,以江南软语长声唱道:“起风喽——”
颠簸摇晃之中,苻离非但没松手,反而拥得更紧了些,戴着冰凉护腕的手顺着姜颜的背脊往上,轻轻托住了她发丝松散的后脑勺,淡色的唇微启,加深了月光下的这个吻。
耳畔的水声听不清是来自船桨还是来自唇舌之间,姜颜脑中一片混沌,几乎被逼得无法呼吸,身子莫名地阵阵酥麻,只能凭借本能攀附在苻离肩上,磕磕碰碰地回应着他无声的热情。
这一吻不似先前那般蜻蜓点水,而是绵长深入,热烈得如同一把火在燃烧。姜颜的心也如同这叶小舟,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感觉十分陌生,却并不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水止,唇分,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眸子倒映着波光和彼此,半晌无言。
唇瓣有些濡湿,发麻,姜颜将指腹覆在嘴上,再风流洒脱的性子也在此时被击了个粉碎,几度启唇,只闷闷道:“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苻离的耳尖亦是红的厉害,只是面上勉强维持淡定。他抬起手背蹭过泛着水光的唇,哑声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关键时刻,他总是话留一半。
姜颜还未从深吻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下意识问道:“我该知道什么?”
苻离张了张唇,低哑补充:“……该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姜颜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回答她方才‘你可喜欢我?’的提问。竟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的确能感受到,但我更想听见你亲口说出来。”姜颜唇瓣嫣红如脂,眨眼笑道,“有时候姑娘家就是这般无理,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偏要对方说个明白才能放心。”
若不是顾及船夫还在船尾,苻离几乎又要吻上那片笑容恣意张扬的唇。
泛舟游了半个时辰,船夫乏了,姜颜便只要意犹未尽地同苻离上了岸,沿着河边的街道徐徐散步。
夏日来河边消暑的人很多,偶尔还能看见执着团扇的贵夫人在岸边扑幽绿的萤火虫。苻离在一家卖冰镇糖水的小铺前站定,点了一碗沁凉的荔枝糖水和枇杷糖水。
两人相识这么久,去过食肆茶楼,去过糕点铺子,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坐在市井小摊上过。姜颜见苻离坐姿笔挺,鹤立鸡群,与周围捧着搪瓷碗躬身歇凉的行人大不相同,不禁抿了抿唇,勾起一个明丽的浅笑。
店家很快将两碗糖水奉上,姜颜取了瓷勺搅动一番,还未来得及品上一口,却忽闻纷乱的马蹄靠近,几名锦衣卫策马飞奔而来,惊散一群萤火虫,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见到路边摊位上坐着的苻离,他们勒马翻身,下马后朝着苻离直奔过来,抱拳道:“百户大人,上元街有情况,蔡抚使传您速去查案!”
难得的安宁被打破,苻离搁下碗勺,下意识望了姜颜一眼,眸中有些许愧疚。
锦衣卫查案必定是大事,耽搁不得且无法打听内情的,姜颜慢斯条理地将荔枝肉送入嘴中,这才笑叹道:“快去罢,你的这碗我替你吃了。”
苻离拿着一旁的佩刀起身,压低声音道:“我让人送你回国子监。”说罢,他扭头朝一名锦衣卫校尉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校尉便抱拳躬身,在姜颜身后站定。
糖水铺子边昏暗的灯笼摇晃,苻离放了几个铜钱在柜台上,这才翻身上马,捏着马缰绳看了姜颜一眼,随即用刀背一拍马臀,低喝一声领着数名锦衣卫朝上元街事发地点奔去。
姜颜独自吃了一会儿,只觉得方才还甘甜无比的糖水淡了不少,再尝不出甜味。吃完自己的,她又拿起苻离那碗未动的枇杷糖水,思绪回到去年的某个时候,苻离用自己的朱批给她换了斋长七日的私厨……
有笑意漫上嘴角,她斜眼望了望身边按刀站立的陌生锦衣卫,问道:“小哥,你们的小苻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这名年轻的锦衣卫目不斜视,回道:“百户大人年少有为,身手一绝且赏罚分明,与大家同甘共苦,弟兄们都很敬重他!”
姜颜点点头,心道以苻离的资历竟能让锦衣卫上下心服口服,实在是有些本事。
回到国子监时已经亥时,月上中天,街道悄然静谧。
往日这个时候监内已经熄灯睡下了,今夜却有些反常,门外无人值守,而前庭内院皆是灯火通明,亮得反常。
不应该啊,今日是朔望,许多学生都已归家探亲,监内并无多少学生留守,怎会如此亮堂?
心下疑惑,姜颜上了石阶,伸手推开了国子监大门,才迈入门中一步,便见几十把刀剑明晃晃地指向自己,数十人呈合围之势将她团团困住,明晃晃阴森森的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姜颜并不曾见过这般架势,那锋利的刀刃几乎戳上她的脖子,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穷凶极恶的怪物。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未反应过来,身边护送她回来的那名锦衣卫倒是先有了动作,拔刀将她护在身后,喝道:“巡城御史大人兵刃相迎,是为何意?”
合围的官兵之后,巡城御史面色阴冷,并未理会那名锦衣卫,只朝姜颜问道:“你可是国子学女生,兖州姜颜?”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姜颜心下一紧,略一点头,竭力稳住声线道:“是,我是姜颜。”
“来人!”巡城御史忽然拔刀,一声令下,“将疑犯姜颜拿下!”
第54章
姜颜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然后涌起的是无端的愤怒。她深吸一口气,铿锵问道:“敢问大人, 学生所犯何事?”
那巡城御史围着她缓缓踱步, 似是大量, 而后冷声问:“本官问你,你可认识阮玉?”
“认识。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
“呵,朋友?”巡城御史笑得深不可测,“你可约了她饯行?”
“约了, 明日午时。”
“明日午时?还在撒谎, 明明是约的今夜戌时三刻!”
话说到这,姜颜已有了极其强烈的预感,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紧, 急切道, “大人, 可是阿玉出了什么事?”
巡城御史大步向前,将一张浸了朱砂红的信笺抖开递到姜颜面前,冷哼道:“字条是你留下的, 人也是你约出去的, 现今人都快死了, 你还胆敢问本官出了什么事!”
……快死了?谁?
橙黄的火光影影绰绰, 明明是炎炎夏夜, 可姜颜却在看清楚那信笺上的字迹时感觉全身发寒,冷入骨髓。
【戌时三刻,上元街烟雨楼饯行, 盼至。姜颜】
皱巴巴的信笺上濡湿了一角暗红,凑近了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朔州战乱,尸横遍野,姜颜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股味道!
霎时间,她嗓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干呕,一刻钟之前还在雀跃的心如遭重击,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她先是张了张嘴,浑身僵直,努力了许久,才用暗哑得几乎辨不出来的气音道:“字条不是我留的!你们是不是看错了?阿玉她在哪儿?我要去见她。”
巡城御史一扬下巴,命人将值夜的嬷嬷带上来。
嬷嬷踟蹰着上来,颇为担忧地看了姜颜一眼,再三犹豫之下还是说了实话:“阮家姑娘出门前确实同我说,姜姑娘在上元街等她。”
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如潮水般淹没理智。姜颜倏地拔高音调道:“我不曾约她去什么上元街!嬷嬷你是知道的,午后散学我便离开国子监了。”
嬷嬷道:“姜姑娘,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若你是冤枉的,相信大人会还你清白。”
当下情况,所有的物证口供皆指向姜颜一人,令她百口莫辩。现今这处境,怕是比朔州的战场更为可怕,有人害了阿玉,并借此嫁祸于她!
巡城御史道:“这字迹是不是你的,本官自会查明白!在那之前,你要作为疑犯收押……”
“我今晚不曾约阿玉,害她的另有其人!”姜颜睁开发红的眼睛,坦然迎着刀剑朝前走去,不卑不亢道,“我要见阿玉,去将事情问清楚!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妥协!”
她字字铿锵,着实没有一个疑犯应有的狼狈和慌乱。那些手持刀剑的士兵不住后退,用眼神请示巡城御史该如何处置。
见姜颜这般不怕死,巡城御史也急了,将手按在刀柄上道:“站住!袭击官员乃是死罪!”
一旁护送姜颜回来的锦衣卫忙伸手拦住姜颜,朝巡城御史一躬身道:“大人,这位姑娘乃是属下亲自护送回来的,一路上并未去过别处,不可能跑到上元街去作乱!属下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
正混乱间,门外一行人提着灯笼踏入,一个熟悉且苍老的嗓音传来,稳稳道:“京官何时可以不经过国子监准许,便私自在监内提审抓捕学生了?”
姜颜寻声望去,胸腔中的沉痛无措平息了不少,整理好神色朝来人拱手道:“学生见过祭酒大人,见过岑司业、荀司业。”
巡城御史不过是六品小官,见到国子监祭酒和司业前来,不得不给面子,只好挥手屏退左右,朝缓步走下石阶的三位礼部大儒抱拳道:“涉及命案,下官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祭酒大人和二位司业见谅!”
冯祭酒看了姜颜一眼,‘哦’了一声徐徐道:“是何命案?孙御史有何证据证明,就是监内学生姜颜所为?”
巡城御史将那张带有血迹的字条呈上,继而道:“戌正,上元街烟雨楼三楼窗边有人坠楼,经查,受害者乃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浅色儒服,从腰间令牌认出是国子监内女学生阮玉,兖州知府之女。因其坠楼时伤了脑袋,虽已送往医馆救治,不过多半凶多吉少,能否醒来还未可知。下官第一时间赶到封锁了烟雨楼,坠楼房间内空荡无人,但有打斗痕迹,且有过往行人作证,亲眼所见阮家女是被一双手推下高楼的,故而初步判定是为谋杀,只是嫌犯已跑,唯有阮家姑娘袖中藏有一纸信笺,乃姜颜所留。”
一段平静得近乎冷酷的陈述。巡城御史所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寒刀直刺心肺,姜颜眼前一片苦涩的朦胧,火光剑影全成了金白交错的光斑,再看不清众人是何神情。
岑司业接过那张染血的信笺字条端详片刻,目光沉了沉,又与冯祭酒和荀司业低声交谈了许久,方哑声道:“看字迹,的确与姜颜平时笔锋有十分相像,不过,光凭几分相像的字迹不足以定论她是真凶……”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姜颜已经一概不知了。她只听得见如刀挫铁板的尖锐声响在脑袋中喧嚣,听见擂鼓般的心跳敲击着耳畔,浑身血液仿若倒流,冷到连呼吸都冻结。她鼻根酸涩,哽声道:“阿玉在哪儿?我要见她。”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哪也不能去。”巡城御史按刀道,“来人,拿下她!”
“锦衣卫查案,闲人速避——”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巡城御史的话。马鸣啾啾,数名锦衣卫翻身进来,最前头,苻离大步进门。他依旧穿着与她见面时的那身暗色武袍,前臂上簇新的牛皮护腕清晰可见。
从姜颜身边错身而过时,苻离清冷的视线与姜颜在空中有了短暂的对视交接,接着,他一手按着腰间绣春刀,一手将锦衣卫令牌高举,冷声道:“即刻起,此案移交锦衣卫接管!”
眼看着到手的政绩被锦衣卫截走,巡城御史的脸都黑了,不太乐意道:“事情是在下官的地界发生的,理应由下官彻查,如此小事还要惊动北镇抚司,不太好罢?不若这样,案发现场交给锦衣卫,这名疑犯交由下官审问,如何?”
苻离冷声道:“姜颜并非疑犯,她有不在场证明。”
孙御史皮笑肉不笑,用怀疑的语气道:“百户大人如何得知她不在现场?”
苻离侧首看了姜颜一眼,而后当着众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姜颜,是本官的未婚妻。案发之时,她正与本官泛舟湖上。”
“这……”未料到如此,巡城御史一脸愕然。
“大人,小的可以作证。”那名护送姜颜归来的锦衣卫向前道,“案发之时,属下奉命去请百户大人。当时百户大人就与姜姑娘坐在湖边糖水铺子上吃点心,属下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错!”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是越发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