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坤宁宫内, 平津侯夫人和陈国老夫人皆穿命妇服,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 不住朝榻上斜倚的皇后望去, 欲言又止。
张皇后头戴龙凤朱翠冠, 身穿真红大袖衣,红罗裙,妆容精致却难掩病容,望着下方跪着的薛晚晴喝道:“还不说实话!”
病中动气, 引得她止不住掩袖咳嗽, 一旁的宫女慌忙跪拜给她顺气。
薛晚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有气不敢撒,只委屈地看了一旁坐立的外祖母和母亲, 道:“不是我干的, 我为何要承认?”
张皇后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 捂在嘴边,喘息道:“阮知府的女儿是在自己房中发现纸条的,国子监礼教森严, 睿儿便是有同天的本事也进不了女舍, 不是你帮他还能有谁!”
“姨母, 真不是我!”薛晚晴也急了。忽的, 她脑中灵光一现, 想到了某个名字,不由喃喃道,“难道是她?”
“你到底知道什么?说出来!”皇后少见的疾言厉色, 加重语气道,“若再有欺瞒,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不会欺瞒不会欺瞒!”平津侯夫人立即站出来,哀求似的望着自己的妹妹,“晚晴和睿儿虽然性子顽劣骄纵些,但心性纯良,断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诬陷!还望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救救我儿!”
说罢,她啜泣着作势要拜。
薛晚晴眼里含着泪,却仍气鼓鼓骄横道,“是,我知是道兄长一直心仪阮玉那个狐媚子,好几次说过要将她纳为妻室,不了料阮家与谢家定了亲,兄长心有不甘,也说过要‘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饭’的浑话。我只当他是玩笑,委实不知道他会冒用姜颜的字迹,将阮玉骗去烟雨楼,又逼得她坠下楼去……”
“晚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头发花白的陈国老夫人气得仪态尽失,倏地从椅子上起来,尖利的指甲几乎刺到薛晚晴的眼球,怒道,“锦衣卫用来构陷你兄长的话,你也信得?”
薛晚晴说真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哇的一声哭起来,断断续续道,“姨母,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屋内一片混乱,张皇后不理会薛晚晴,只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力道:“以睿儿的品性,这事到底是构陷还是事实,母亲应该很清楚罢?”
陈国老夫人一向强硬惯了,闻言将手中长杖一顿,面色不悦,“娘娘,您别忘了您和太子的位置是谁扶稳的?如今太子羽翼未丰,英王和允王还虎视在侧,娘娘就不信我这老母亲的话了?”
这话算是触了逆鳞。
张皇后睁眼,一向温和的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丝毫不惧道:“子不教,父之过!本宫平日里就提醒过母亲和姐姐,莫要对睿儿太过纵容,将他们兄妹俩送去国子监,也是盼着他们能收敛心性端正做人,可你们非是不听,屡屡纵容他们兄妹胡闹,已是丢尽本宫颜面!”
见张皇后动了肝火,平津侯夫人也有些怕了,一边打圆场一边啜泣道,“睿儿已经被蔡岐带走了,诏狱是什么地方娘娘最清楚了,睿儿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呢!这可真是要了臣妇的老命!娘娘要杀他,不如连姐姐我一块儿杀了罢!”
“住嘴!他当初闯下祸端的时候,就该料到有今日。”皇后胸中一阵闷痛,眼前发昏,扶着额头踉跄了一步,又在宫婢的搀扶下躺回榻上,喘息了许久,才命令道,“你们且回府,风尖浪口的,莫要随意进宫落人口舌。”
“娘娘!睿儿是家中独子,薛家唯一的男丁。他若出了什么闪失,太子亦会……”
“够了,你们退下!”张皇后胸膛起伏,厉声道,“本宫知道该怎么做,轮不到你们来置喙!”
待这衣着鲜丽的三代母女相互搀扶着拜离,皇后才如同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朝一旁倒去。宫婢们手忙脚乱地接住她软倒的身姿,刚要去叫太医,皇后却是双眸紧闭,胸口急促起伏一番,忽的扭头朝一旁呕出鲜血来。
这一幕刚巧被匆匆进门的太子见到。
他几乎是立刻奔过来,挤开团团围住的宫婢们,蹲身将昏厥呕血的皇后轻轻靠在怀中,唤道:“母后!母后你醒醒!”说罢,他扭头呵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快!”
“皇儿……”
皇后悠悠转醒,嘴角喷溅的血渍映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凄艳的花。从年底祭天归途中遇刺受惊,她的身体便一直不曾好过,又因薛睿闹出大事,薛、张二家施压,她郁积于心,更是雪上加霜。
“我方才,看见外祖母和姨母从这出去。”朱文礼用袖子给皇后擦去嘴角的血沫,隐忍道,“是因为薛睿的事吗?”
“你已听说了?”张皇后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笑得有些苍凉,“他们助本宫登上后位,却也伤本宫伤得最深,就像是一个梦魇一样,使我不得片刻安宁。”
朱文礼镇定了些许,同宫婢们一起讲皇后搀扶至榻上,随即屏退左右,递了茶水道:“薛家人不学无术,朝中早有怨言。她们今日来此完全只顾薛睿死活,却无视母后病容,母后既是如此难过,便……舍了他们罢。”
最后一句,朱文礼说得极轻,只有二人能听见。
“皇上在诸多儿子中一向偏爱允王,你能成为储君少不了薛、张二家助力。若兖州知府不肯息事宁人,薛睿这事一旦捅出,你势必会受牵连。”
皇后就着朱文礼的手饮了一口茶,漱了口,方一字一句道,“送女学生联姻也好,拉拢朝中重臣也罢,本宫只为一条,便是保你东宫储君之位!”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中午还是烈日炎炎,午后便聚了云墨,刮起了凉风,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因伤势过重,阮玉暂且安置在济仁堂医馆内的厢房,由阮家老嬷嬷照看。
苻离将姜颜送往医馆门口。他率先下马,再将姜颜扶下来,拉着她的手强硬道:“你脸色太差了,不可再劳心伤神,一切有我。”
姜颜勉强笑了笑,应道:“好。”
“酉时我来接你。”
见姜颜应允,苻离这才略微放心,才翻身上马,以刀柄一拍马臀,朝北镇抚司诏狱奔去。
迈进那药味弥漫的门槛前,姜颜做了许久的准备,才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定了定神,她伸手推开门,立即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局促起身。
那妇人显然是认得姜颜的,亦红着眼睛福了一礼道:“姜姑娘。”
姜颜僵硬转动脖颈,越过妇人的肩,看到床榻上血迹斑斑、满身绷带的阮玉。
刹那间,姜颜几乎没能认出阮玉的样子,喉间一哽,眼眶再一次湿润。
“赵嬷嬷。”姜颜将路上买的阿胶等物放在破旧的小桌案上,缓步走到阮玉床榻边站定,“我来……看看阿玉。”
说话间,眼泪终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姑娘请坐。”赵嬷嬷将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姜颜,自己取了蒲扇站在一旁,给阮玉和姜颜摇扇。
姜颜望着头上、手臂、腿上俱是缠了绷带的阮玉,望着她被药水和鲜血浸得红红黄黄的的伤处,想要抚摸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门外炉子上煎着药,姜颜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阮玉苍白的脸上移开,看见一旁的四方桌。
桌上摆着一把琵琶,是阮玉平日惯用的那把,平日一直收在国子监的雅阁中,不知怎的出现在了这。
姜颜愣了愣,伸指摸了摸琵琶弦,问道:“赵嬷嬷,方才有人来看过阿玉么?”
“有,是个清秀温和的公子,穿着儒服,想来应该是国子监的学生。”赵嬷嬷道,“不过他并未自报姓名,只是看了玉娘子片刻,放下琵琶便走了。”
清秀温和的公子,又是监内学生……莫非是谢公子?
姜颜无暇多想,点点头,望着额上颤了重重纱布的阮玉道:“阿玉何时能醒?”
“大夫说玉娘子断了三处骨头,头部受创,兴许十天半月就能醒来,兴许……兴许一辈子也就如此罢”
说到此,赵嬷嬷悄悄抹了把泪,“唉,我奉老爷之命接姑娘回府待嫁,谁知竟出了这等横祸!这让我如何同老爷交代啊!”
姜颜眼眸通红,强压住泪意哑声道:“嬷嬷放心,阿玉所受的苦,我定要他们百倍偿还。”
“玉娘子的事,官爷们已同我说了。也是我家姑娘命苦,好好的去喝茶,怎么就失足从高处跌下来了呢?”赵嬷嬷边摇扇子边哽咽道,“还好有位姓苻的锦衣卫少年帮衬着,给玉娘子请了最好的大夫。就连皇后娘娘也差了太医院的人来,还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
“赵嬷嬷,你在说什么?”越听越不对劲,姜颜眉头一蹙,嗓音沉了几分,“什么叫做……‘失足’跌落?”
“不是我家姑娘出去喝茶,探身在窗外看风景时不小心从楼上跌落么?那些官爷亲口同我说的。”赵嬷嬷见姜颜的面色冷了下来,讷讷道,“姜姑娘,老婆子嘴拙,可有说错什么?”
姜颜紧握成拳,嘴角却是向上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冷声道:“原来如此。他们竟是,这般同你说的……”
轰隆隆——
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水毫无征兆地侵袭大地。
六月初三,薛睿被国子监除名,阮玉坠楼案突然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处理。
六月初六,兖州知府阮绍被召唤回京,升为户部尚书,并补偿昏迷不醒的阮家女钱银及珍贵药材,赐婢女服侍。
六月初八,大理寺在天家授权之下暗改证据证词,阮玉之事以‘意外失足跌落’草草结案,真相如何早已成了一个说不得的秘密。
六月初十,大病初愈的张皇后与太子一同驾临国子监,依照惯例慰问即将乡试的监生,遴选人才。
乡试前的最后一次考课,胜出的前三甲将有幸获得与当朝太子及祭酒面谈的机会,询经问策,或当面请教今年科举议题及风向,谓之私学。私学虽然不能获得今年科考题目,但却能收获诸多经验,故而诸生俱是跃跃欲试,哪怕是挤破脑袋也要获此殊荣。
广业堂大厅内,荀司业拿起最后一份试卷,顿了顿,才抬眼望向最后一排的位置,欣慰道:“……一甲,姜颜。”
窗边斜阳正好,姿容艳丽的少女懒洋洋起身。窗缝处投入的阳光落在她的眼里,明媚张扬,却又深不可测,仿佛一个迎风踏浪的斗士,坦然踏上漫长的征程。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抱臂站在墙角):今天没有亲亲,不开心。
好好好,安排上安排上……
第57章
蝉鸣阵阵,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肤生疼。唯有水榭阴凉处还存着几分凉爽之意,空气中氤氲着荷香,闻着倒消了几分灼热。
程温和另一名学生已请教完毕,太子一一为其解答。皇后凭栏而望,时不时将手中的鱼食抛在藕池中, 引来一大群银红二色的鲤鱼争相抢夺。
见姜颜久久不语, 张皇后终于转过温和精致的脸来, 问道:“姜颜,此次你是一甲, 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么?”
光影交错间, 姜颜一袭素色的儒服, 脑后的发带随风飘舞, 闻言抬眸笑道:“回娘娘, 学生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
闻言,太子朱文礼的神色稍变,担忧地望了姜颜一眼。
皇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闻言沉吟片刻, 将手中的鱼饵尽数倾泻在池中, 轻声道:“你们退下罢。”
程温和另一位学生拱手作别, 侍婢们也福礼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后、朱文礼和姜颜三人。
鱼儿吃尽了饵食,毫无留恋地划尾离去, 唯有挺立的荷叶在烈日下微微摇动,越是炎热,它便绿得越发精神。不多时,皇后率先开口,嗓音绵绵的没有什么力度,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宫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个意外,也……只能是个意外。”
“自打我们进了国子监,便一直处于风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风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学生今日夺魁,所求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娘娘还阿玉一个公道。”说罢,姜颜拢袖长躬,看着粼粼的水光在皇后的绣鞋上荡漾,坚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结案,包庇罪犯,岂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来,娘娘可曾想过,她会是如何心情?”
“姜颜,你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本宫是在保护阮玉的清白么!”皇后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温和淡然,压低声音道,“本宫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声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众人知道阮玉是与男子私会才遭此劫难,你让阮家人如何想?让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来,又该如何面对满城的流言蜚语?”
姜颜闭了闭眼,直起身来,“这么说来,娘娘承认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后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穷追不舍?”
姜颜笑着摇了摇头,腰间的薄纱系带随风飘飖,朗声问:“娘娘可曾听说过《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后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没有说话,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姜颜微微昂首,自顾自道:“越人有美玉,捂于怀中,入市集,玉遭窃。报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摇过市,无怪乎窃。窃玉者无过失,应是汝之不慎耳!’”
听她说完,皇后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缉拿窃贼,反而责怪越人没有藏好宝贝……姜颜,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宫本末倒置,不为阮玉做主?”
“学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论事。”姜颜道,“娘娘说不惩处真凶,是在保全阮玉的名节,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样,应该缉拿真凶以振君威,而不是忧心阮玉没有护好自己的名节。再者……”
姜颜抿了抿唇,望着面色渐冷的皇后,终是不吐不快,一语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几分是真为阮玉着想,又有几分是为太子打算呢?”
张皇后一拍雕栏,警告道:“放肆!本宫送你来读书,你就是这么同本宫说话!”
“母后!母后,您大病初愈,切勿动怒!”一旁的朱文礼暗自为姜颜捏了一把汗,忙横亘二人之间,转向姜颜道,“姜颜,你快退下。”
“皇儿,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处,皇后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全在此刻爆发。她知道姜颜所说俱是事实,却又无力改变,字字句句都成了扎向她心里的刺,令她坐立难安。
皇后呼吸急促,指着姜颜道,“你跪下!”
姜颜没有多说,依言跪下,虽跪得挺直,目光却依旧执拗。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待平复了心情,方低声道:“姜颜,本宫最后再劝你一次,薛、张二家连本宫和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不是你一个区区女学生能撼动的!你若执意闹事,连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宫并非在恐吓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断送在这,明白么!”
张皇后眼中情绪复杂,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姜颜知道,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有软肋的,那便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