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势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礼并不是皇帝最得宠的儿子,却是皇后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阮玉而自断臂膀。
姜颜早料到了如此,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才愈发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护的黑暗腐朽,那么这样的前程,我宁愿不要。”
阳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颜清清落落地站着,面上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惧意,只平静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严惩真凶,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泄愤,更不是为难娘娘,而是为了还阮玉一份清白,给世人一个公道。我们得让那些在下层挣扎的、受屈辱的人们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终将胜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满城风雨?”皇后怒道,“你这是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虽力微而志高。
姜颜品味着这个词,垂下眼轻轻一笑,“娘娘,我以为您是我们的光,在这一刻之前,我仍对您有所期望。”
皇后面色不动,描画精致的眉目中蕴着一国之后的威仪。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直挺挺跪下的倔强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顽不化,便好生跪着,没想清楚不许起来。”
“这里是国子监,学生言行当以儒家礼教为准。”身后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循声望去,岑司业和荀司业负手而来,一旁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说,二位司业来这,多半是苻璟在通风报信。
岑司业在姜颜身边站立,朝皇后拱手道,“敢问皇后娘娘,臣的学生是犯了哪一条礼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当训斥请罪!”
皇后简直无奈,只觉太阳穴突突作痛,疲惫道:“岑卿,你来添什么乱?”
岑司业依旧铁青着脸,哑声道:“既是并无过错,姜颜,你起来!”见姜颜不动,岑司业横眼道,“老夫如何教导你的?‘威武不能屈’,无错之人,何须下跪!”
最后一句宛若醍醐灌顶,久久在姜颜心中回荡。
自入学以来,岑司业一直对她多有苛刻,责骂过,也惩罚过。从前姜颜不懂,甚至有些讨厌这个执拗古板的老头,现在,她却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云淡,有鸟翼掠过屋脊,朱文礼让宫婢先扶皇后回宫休息,继而转过身来,对姜颜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颜看了司业们一眼,这才微微颔首:“当然!殿下请。”
博士厅内,姜颜给朱文礼沏了茶。见朱文礼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顺势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错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对你们而言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朱文礼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被姜颜猜了个正着:“殿下也不必劝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母后其实最欣赏你,她做此决定实属无奈。”朱文礼一身朱红绣金的常服,望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浅碧色茶水道,“不过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权,必将重审此案,还阮家一个公道。”
姜颜退至一旁,神情并无朱文礼想象中那般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今日之事让我明白,一个人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东西,天生就该是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
朱文礼问:“你打算如何?”
“听闻若是高中状元,便得圣上所赐金牌令一块,执令可于皇城之中畅通无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请问殿下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又听闻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可上书奏折,参与律法修订与议政,可有其事?”
“不错。”
闻言,姜颜下意识绕着腰间的玉穗子,缓缓勾起一抹淡笑,轻而沉稳道:“如若说,我选择科举入仕呢。”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朱文礼瞳仁微缩,下意识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此路凶险万分,岂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颜微抬下巴,眯着眸子道:“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只要路是对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礼嘴唇几番张合,终是缓缓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选择了科举,便是放弃了苻离?”
姜颜绕着玉穗子的手一顿,垂下眼良久不语。
朱文礼摩挲着茶盏,又道:“女子参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备、地位高崇之人为其保荐。”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姜颜拱手道:“不劳殿下操心,学生自会前去求祭酒、司业保荐……”
“我给你写保书。”朱文礼直视着她讶异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笔墨来,我亲自保荐你入试。”
六月十八,姜颜用自己的朱批兑换了一日假期,买了诸多滋补药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来应天府赴任的路上,礼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赵嬷嬷便带着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进去。
时隔半月,阮玉的伤势已痊愈了些许,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只是额上和身上依旧缠着绷带,少不得要留疤不说,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不似先前凹凸丰腴。
姜颜只当阮玉睡着了,拉着她毫无知觉的手聊了许多,从好几次险些将苻璟喊成了‘苻离’聊到几日前的那场考课,从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读不完的圣贤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时了,姜颜还约了苻离见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结了细微血痂的脸颊,低声道:“好想再听你弹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来,那些欺辱你的人终将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说完,她辞别赵嬷嬷,去了上膳斋。
随着店中伙计的指引上楼,姜颜叩门进去,便见窗边茶案边坐着一身白袍的苻离,背影挺拔清冷,让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他应是来了有一段时辰,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多半是为了腾出时间同她见面,将那些不打紧的审讯案录之类挪到食肆来撰写了。
姜颜难得穿了袭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丽,进门左右四顾一番,方屈膝在苻离对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斋?以前那间食肆不是挺好的么,菜品好吃还便宜。”
“上膳斋有特供的鲈鱼和鹿肉,带你尝尝。”苻离笔锋不停,语气不似往常清冷,问道,“你身上有药味,去见过阮玉了?”
姜颜‘嗯’了一声,道:“皮肉伤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见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来也是吃下女儿的哑巴亏了。”难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气燥热,闷得人心烦意乱,可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苻离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模样,姜颜心中的那丝闷意便烟消云散了。可惜苻离专心写案录,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姜颜便坐不住了,撑着下巴望了苻离许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坏般隔着茶案亲了亲苻离的嘴唇。
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吻,起于姜颜,终于姜颜,盛夏的阳光从窗外投入,镀亮了两人相抵的侧颜。
仅是一瞬,姜颜恢复原样端坐,望着微微睁大眼眸的苻离笑道:“你的字不稳。”
苻离垂眼,果然见最后一个字的笔锋倾斜,在纸上拖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横亘在满纸端正的行楷中,显得格外突兀。
姜颜找到了乐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几,狡黠道:“你的心不静……唔!”
话还未说完,苻离目光一沉,伸手将她拽过来以唇封缄,堵住了她那张洋洋得意的嘴。
写好的宣纸揉皱,毛笔坠落在地,溅开一树墨色的梅。这一吻可比方才要热烈许多,姜颜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推了许久才推开苻离,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么用力作甚?精气都快被你吸干了。”
苻离尤不满足,抬起系着玄黑牛皮护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压低声音道:“你就这么想我?”
姜颜简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驳:“看这情形,怎么都该是你更想我罢?”
“你先惹我的。”苻离哼了声,随手捡起散落的纸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道,“宫中消息,皇上给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来皇上还真是宠爱这个不成器的皇子,求丹问药之余,还不忘照顾他的婚事。毕竟太子殿下至今都还未曾娶妃呢,也不见得他老人家着急。
思及此,姜颜随意问道:“哦?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苻离目光沉了些许,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儿,李沉露。”
姜颜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问:“为允王保媒的是谁?”
苻离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风吹开记忆的尘埃,抽丝剥茧,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姜颜很快悟出了端倪,眯着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沉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出现在阿玉房中的字条只可能是女子送进来的,我一直以为替薛睿办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端倪。”
“李沉露此人看似纯良,实则心思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参与此案也未可知。”苻离伸手将装着冰块的铜盆往姜颜面前挪了挪,方冷声道,“只是此案连蔡抚使都无权过问,我官阶低微,短时间内难以彻查。”
姜颜道:“李沉露不是一直倾慕太子么?我本以为她那般贪慕权势的女人,应该想尽办法成为太子妃才对。”
“允王贪玩好色,生性愚钝,比太子更好掌控。”苻离眯了眯眼,“这个女人不简单,以后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颜点头。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苻离起身让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时,便见姜颜垂着双眸,眉头微蹙,似乎颇有忧虑。
苻离将一叠豆糕置于她手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颜恍然回神,望着苻离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苻离只当她是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凉茶,低声安抚道:“阮玉的事你无需担心,万事有我在,薛睿逍遥不了多久。”
“苻离……”
姜颜犹疑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打断他,“苻离,我已决意参与科考。”
云层遮住了阳光,屋内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静中,只能听见门外来往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姜颜从苻离淡墨矜贵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颜。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云翳散开,阳光重新倾泻大地,照亮了窗棂,镀亮了苻离的眉目。
“若你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他平静地将茶壶放置一旁,望着姜颜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达成,包括严惩薛家为阮玉伸冤。唯有让我放弃婚约这一条,我宁死不愿。”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并无商量的余地。姜颜一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叹道:“若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唔!”
又来!
姜颜睁大眼,试图将扣住她后脑勺深吻的少年推开,气喘吁吁含糊道:“你先放开……”话还未说完,又被尽数堵了回去。
“姜颜,你休想!”苻离眼里闪着清冷的光。上次见他这般神情,还是在朔州杀敌的时候,坚定而又强大,仿佛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他强硬地将姜颜按入自己怀中,垂下头在她耳畔哑声道:“你招惹了我,许了诺,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于其他的,你给我时间,我定为你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阿颜:唉,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要放弃你啊……
苻离: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嗯????
第58章
撒着葱姜丝的清蒸鲈鱼和孜然飘香的烤鹿肉陆续被呈上来, 可两名年轻的食客谁也不曾多看佳肴一眼, 只静静对视,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形的拉锯战。
店小二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堆着笑说了声“客官请慢用”, 便悄悄掩门出去。
食物的香味诱散开来, 苻离沉默着布置碗筷,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颜替他将纸笔收好, 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我以前读书, 其实浑噩的很, 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将来要去做什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在国子监时, 我还能和你争争第一, 你离开国子监后,我却连前三甲都保不住了, 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甘于现状。”
苻离放置筷子的动作明显缓慢了下来,姜颜知道他在听,继而道:“阮知府接受了调令便是在向皇权妥协,皇后和太子也忙着争权夺势, 如今除了我,再无人可以站出来帮阿玉……苻离, 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甘于认输的人, 我已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就像是当初你离开国子监入锦衣卫一样。”
苻离将筷子扣在她面前,淡然道:“我说了, 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去争取。”
姜颜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明媚的眼中多了几分坚定,“这一年来你从云霄之上跌落尘泥,又从尘泥之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汗,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愿你卷入其中,亦不想再让你跌回原点。”说到此,她轻轻松松地舒了口气,歪歪地撑着脑袋道,“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苻离皱眉抬眼,面色不善地反问。
“好,这句且算我说错。”姜颜无意识地绕着腰间的青缨绳玉环,道,“你给我四年,可好?”
苻离定定地望着她,眼波深不见底。四年时间说长不长,到那时两人也不过是二十二三的年纪,可世间万事一夜便能风云变幻,一时情浓也能一时情淡,四年之后等待他俩的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我知道,要你平白等上四年,未免太过自私,如若你不愿意……”
“我若不愿意,你会放弃科举,还是放弃我?”
姜颜微微愕然,随即道:“苻离,自你我定情,我便从未想过放弃你。但是,我也不能放弃我自己,我的路,得由我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完。你若不愿意,四年之后我再向你请罪,若你娶了她人,我也不会怪你……只是,我终身不会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