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清净被打破,姜颜也无心品茶,遂皱眉放下茶盏起身,准备结账回小宅中温习功课。
谁知才走了两步,却隐约听到隔壁有人提到阮玉的名字,姜颜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隔壁有人嬉笑问道:“……是真的么谢二公子?你真与阮三姑娘解除婚约了?”
谢二公子?姜颜心中暗自冷笑,心想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门散心,却要碰上谢进那不仁不义的懦夫!
正想着,又一人道:“可不是么!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敢娶她啊……更何况这阮三娘子半死不活的,至今未曾苏醒,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就是就是!”先前那人接过话茬,“我们谢二公子一表人才,若真娶个活死人进门,那与鳏夫也没什么不同了!”
谢进的声音嗡嗡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余两人便起哄调笑道:“不是吧谢公子,你认真的?我可是听说,阮家娘子是跟着薛……那人出门才出事的,坠楼之前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啊,她是被……”
隔壁雅间的男子满嘴污言秽语正说得起劲,忽见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凉风入堂,一袭青衫的精致少年踏门而入,冷着一张脸快步走到到三个惊愣住的锦衣公子面前。待她在面前站定,三人才认出她并非什么少年,而是国子监中毁誉参半的第一女举人——姜颜。
锦衣公子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询问姜颜的来意,却见她顺手抄起案几上的茶壶,摸了摸热度,兜头盖脸朝三人泼去!
所幸茶水放凉了一会儿,是温热的,并不烫人,三人只是受了惊,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其中一名高壮的公子最是狼狈,抹下一脸的茶叶渣怒道:“姜颜,你发什么疯!”
眼看着他要扑上去,谢进顾不得整理仪容,忙抱住那高壮公子怒不可遏的身躯,低声安抚道:“王兄!稍安勿躁!”
自始至终,谢进的眼睛不敢看姜颜,白皙秀气的脸颊上水渍滑下,分不清是茶水还是冷汗。
“稍什么安勿什么躁!”姓王的指着姜颜高声道,“本公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她!”
茶奴闻声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一名青衣少年与三位满身茶水的公子对峙,不由急出满头大汗,赔笑道:“各位官人息怒,息怒!”
“茶奴,来一壶伤好的碧螺春送给这三位公子。”混乱间,姜颜卓然而立,眉眼中映着春寒料峭,冷冷笑道,“让茶水照照三位的脸,什么货色也敢在此非议阮玉!”
第65章
“姜姑娘, 请留步!”
刚结账出门, 姜颜便听见身后传来略微匆忙的脚步声,回首一看,却是谢进跟了下来。
单论长相,谢进的确算得上是斯文俊秀, 又喜穿浅衣,时刻整洁干净,从没有哪个时候像这般满身茶渍, 狼狈不堪。
原以为他谦逊有礼, 是个值得阿玉托付终身的人,谁知这段感情终究是水月镜花,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姜颜转过身来, 背映着门外浅淡的一尺春光, 语气不善道:“谢二公子还有何话要说?姜颜洗耳恭听。”
此时已临近饭点,茶舍中的客人并不多,柜台后只有掌柜的在拨弄算盘,蹲在一旁摇扇煮茶的茶奴时不时抬眼张望,似是对姜颜和谢进的关系十分好奇。
谢进张了张嘴,唇上的一点小痣若隐若现,许久才歉意道:“方才, 在下的友人胡言乱语冒犯了阮家三娘子,实在是抱歉。他饮了酒,说话并未深思熟虑,在下已经训斥过他, 以后绝不再犯,在下代为赔罪,还请姜姑娘莫要生气。”
说罢,他拢袖作揖,一躬到底。
他应是极少这般低声下气的罢,看得出动作有些生疏。姜颜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伤害过后再来道歉,又有何意义?
“我生气什么?我该谢你才对。”姜颜神情未变,淡然道,“谢谢你放过阿玉。”
谢进的双肩蓦地一僵,再抬起头来时,他眼中晕出些许真假难辨的湿红。他咽了咽嗓子,半晌才艰涩道:“不管姑娘是否相信,谢某从未想过要与她退亲,走到今天这地步,实属无奈……”
“你知道么谢二公子,很多人不明白,为何我可以为了阿玉做到如此。因为他们不懂,我永远记得每当我遭受恶言中伤,这个平日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子会挺身而出替我辩驳;也记得兖州至应天府的每一次路途遥远,都有她悉心相伴;更记得我囊中羞涩之时,她悄悄藏在我包裹里的铜钱和碎银……”
说到此,姜颜笑了笑。那时阮玉怕姜颜发现后会拒绝好意,故而每隔数日或半月就往她包裹里塞几个铜板或一颗碎银,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姜颜从她第一日这般做时就发现了,只是未曾拆破,且将阮玉偷偷塞进去的铜钱碎银全一点一点存了起来,打算将来她大婚时买把新琵琶送给她。
同窗两年,罐中的铜钱和碎银加起来已有四两二钱,不多,却贮藏着姜颜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真情。
姜颜道,“人生最难的,便是取舍,有时放弃只需要一个理由,而坚守则需更多的勇气。不管怎样,阿玉曾那般心悦于你,你却轻易忘了恩情而放弃了她,你该为之道歉的并非是我。”
不再看谢进是何神情,姜颜转身出了茶舍,走入阶前投射的一缕料峭春光之中。
二月初七,离入贡院赶考只有一日。
因是赶考时节,应天府中人潮涌动,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摩肩接踵的热闹,街上随处可见从各地汇聚皇都的读书人背着书篓和行囊来来往往,有问路的,有寻找落脚之处的,道旁更是多了许多临时的书铺,贩卖抄录的历年科举试题及批注,引得书生们竞相翻阅购买,时常要巡城官吏疏散才不至于过分拥堵。更有甚者,连赌坊中都有人悄悄为各大才子坐庄押注……
若说最火,还是各大酒楼里推出的状元菜式,读书人多半是要来尝尝鲜讨个吉利的。姜颜本对这些风俗并无太大兴趣,谁知苻离却是极为上心,早早地就在上膳斋定了一桌状元膳,特地抽出半日时间陪她来吃饭讨彩头。
到了上膳斋,姜颜险些被来来往往的食客给挤成纸片儿,好在混乱中苻离及时攥住了她的腕子,道了声“跟紧”,便硬生生用身体挤出一条道来,拉着她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倒是清净许多,小二也很快上了菜式,姜颜定睛一看,顿觉哭笑不得。原来所谓的‘状元膳’也不过是:‘金榜题名’猪蹄、‘金玉满堂’金钱蛋、‘鲤跃龙门’糖醋鱼、‘春闱高中’满堂春、‘喜鹊连连’炖乳鸽、‘步步高升’炒春笋,外加一坛上等佳酿‘状元红’,可谓是十分应景了。
姜颜望着着一桌子喜庆的菜式,不知从何下手,凑过身对苻离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这些的。”
苻离取了筷子给她夹菜,每样一小夹,道:“偶尔一信,也未尝不可。”
姜颜望着堆成小山的瓷碗,‘唉’了一声,眼中却带着笑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苻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必须吃,讨个彩头。”
应天府的规矩还真是多,一个会试都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腹诽归腹诽,姜颜心中仍是欢喜非常,只好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又听苻离问:“春日天气反复无常,薄厚衣裳都要备些,明日我送你入贡院。”
“早备好了,你且放心。”姜颜伸手去拿状元红的酒坛,却被苻离轻轻按住手,告诫道,“一杯即可。明日会试,不可贪杯。”
姜颜悄悄伸出两根指头,笑道:“好事成双,两杯?”
想了想,苻离松开压着酒坛的手,勉强道:“不可再多。”
“是是是。”姜颜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又给苻离的杯中满上,嘀咕道,“别人都是妻管严,为何我就是……”
意识到什么,她眼睛一转,忙咬住嘴唇将后三个字吞入腹中。
苻离心领神会,侧首问她:“你是什么?夫管严?”
被猜中心事,姜颜乜着眼道:“数日不见,小苻大人嘴上功夫见长啊。”
闻言,苻离愉悦地笑了声,举杯与她一碰,耳尖泛红低声道:“为夫……咳,祝娘子高升!”
这都是在哪里学的?怎的比自己还不要脸了?
姜颜郁卒,与苻离碰了杯,各自仰首饮尽。酒水微微甘甜,齿颊留香,姜颜饮得太急,嘴边一缕酒水划过下巴,刚要抬袖擦,却见身侧的苻离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抹去了她嘴边的湿意,指尖意犹未尽地停留在她嘴角,似是认真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这般亲近,姜颜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软声道:“小苻大人,你将来的娘子并非心境坚定之人,你若再打趣她一句,明日考场之上,她脑中笔下就该全是你了。”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苻离,安抚了他略微涌动的情绪。他复又坐直身子,倒了一杯酒冷哼道:“暂且放过你。”说罢,抬首一饮而尽。
不知是今天这顿‘状元膳’吃得太杂了还是归去途中受了寒的缘故,入夜后姜颜便觉得腹中不适,折腾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赶往贡院时自然精神略微不济。
这一点的不适并未瞒过苻离的眼睛,礼部门外,苻离担忧道:“你怎么了?”
姜颜恍然回神,一袭浅青色的儒衫随风撩动,摇首笑道:“昨夜未曾睡好,入贡院后休息一晚便会好,不碍事。”
虽说今日只是提前入场,考试得明日才进行,但苻离依旧不放心,说了声“你在此等我两刻钟”,便匆匆转身出了宫门。
两刻钟后,苻离一身锦衣卫官袍大步跑来,将一罐尚且温热的参鸡汤递到她手里,道:“参片提神,鸡汤补身,你喝了它。”
鸡汤不知道是在哪里取的,被他护在怀里一路奔来,竟未洒分毫。明明是倒春寒的时节,他的官帽下和鼻尖处却渗着细小的汗珠,胸膛起伏,气息不稳道:“要入场了,快。”
其实并不需要这碗鸡汤,姜颜已是浑身暖意,但见着苻离一向淡漠的眼中流露出关切,她终是不忍拂了好意,端起汤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轻轻打了个嗝道:“饱了。”
小汤罐中还剩着些许鸡肉和参片,苻离便也不再强求,只将她拉到礼部墙外无人的拐角处,伸手抚了抚她的下颌,低声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姜颜从他手中接过衣物包裹和吃食笔墨,带着笑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苻离,道:“那,我进去了。”
“嗯。”苻离颔首,凝望她,“去罢。”
阴凉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姜颜朝礼部走了几步,回首一看,苻离仍在墙角处挺立目送。忽的,姜颜折回,一路小跑至苻离面前,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贴上他的唇。
轻轻一吻,又迅速撤离,她轻笑一声往礼部大门快步行去,只留下苻离怔怔站在余地,抬起指腹压在唇上,品味着那个轻柔如花的吻。
这次,姜颜的小房间并未单独隔离,而是与诸多男子并列一起,在房舍最东边的末尾间。房舍虽然隔开,但墙壁的隔音并不好,姜颜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细微的咳嗽声……
核对了号牌,姜颜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休憩,不知为何,一个时辰后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起来。
她只当是自己昨夜没睡好,打算闭目养神一阵,谁知闭上眼后症状非但没减轻,反而愈发严重,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仿佛陀螺似的眩晕,飘飘然没有一丝力度。
腹中难受,或许是鸡汤喝腻了,又因天气骤冷受了寒,故而数症齐发,来势汹汹。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姜颜挣扎着起来,头昏脑涨地去摸包袱里备着的药瓶,可小药箱中有退烧丸、跌打损伤膏、风寒药、解暑丸,唯独不曾有治头晕呕吐的。
姜颜胡乱拿了颗风寒药丸服下,刚咽下喉,便哇的一声连同鸡汤全呕在了木桶中。
第66章
贡院管理森严, 姜颜入院时有专门从宫里调来的掌事嬷嬷搜身,连贴身里衣都要解下来一寸一寸查看是否藏私……此番生病着实在意料之外, 在会试途中上报考官请求就医, 多半会在名册上记上一笔, 若病情严重,更会取消此次应试资格。
都走到这一步了,姜颜没法再等三年,遂咬牙硬挺。所幸吐完之后, 腹中翻涌平息了不少,只是脑袋还晕得慌。她用清水漱了口, 又将冷水拍在脸颊上, 待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 便将另一块隔板拆下来拼成床, 以包裹为枕, 裹着薄被蜷缩在方寸之地的硬板上睡去。
第二日乃是第一场考试,考得本是姜颜最拿手的四书五经及韵诗,但因其身子不适, 写到一半时看字迹都有了重影, 思绪也不似平常灵活, 写写停停到了夜色降临, 大部分考生皆已交卷,而姜颜还有韵诗未作,冷汗浸透了内衫。
巡考官约莫也看到了她苍白的唇色和脑门的冷汗,并未催促什么, 只是命人在她书台上放了一支蜡烛。这是最后的时限,若蜡烛燃尽还未做完,则考官会强行命其交卷。
一更天,烛台泣泪,森凉的夜色中,最后一豆烛光在料峭的春风中湮灭。姜颜落下最后一笔,交了卷,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久久未曾回神。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第一场定是考砸了。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巡考人来来往往,缺了口的明月挂在梢头,在贡院中投下斑驳如霜的月影。姜颜撑着额角,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下颌微微抖动,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久久坐立,几番深呼吸才勉强平静下来,摒除杂念,逼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接下来的两场考试中。
这就是一场博弈,若三局两胜,兴许她还有一线机会。
好在每场考试之间会间隔两日休息,考生虽不能离开贡院,但有相对自由的活动时辰。姜颜尽快申请就医,当天下午,一名背着药箱的老太医便在监察御史和巡考官的陪同下来到贡院内。巡考官宣读规定,命其双方不得有任何多余的手势、眼神交流。
“症状何时所起?”老太医把了脉,捏着胡须问道,“近两日吃了些什么?”
姜颜思索片刻,一一据实所答。
太医观其面色,轻轻‘咦’了一声,又问:“近来是否疲于苦读,早起晚睡?”
姜颜回想这俩月为了备考挑灯夜读,的确未曾妥善休息,遂点点头。
“劳累过度,夜间风寒入体,又因吃食杂乱而引起眩晕,一般数日便可痊愈,不碍事。”老太医尽职尽责,虽对方脉象一把便知是女子,却并未多言,只叹道,“切勿担忧,煎一服药就好,注意休息保暖。”
太医所言非虚,姜颜服了药,睡一夜醒来后便神清气爽,接下来两场考试皆颇为顺利。只是第一场失利,前程渺茫,造化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二月十五,会试完毕。
二月十六清晨,贡院大门敞开,路障清除,数百名新旧应试举人陆陆续续离开礼部考场。
阴凉几天,今日下起了蒙蒙春雨,许多考生不曾带伞,皆挤在礼部大门阶下避雨,或是举着袖子狼狈奔走。姜颜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出来,挤开人群一看,便见礼部门前不远处站着一人。
锦衣卫官袍,头戴黑色大帽,眸子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隔着淅淅沥沥的烟雨,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姜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苻离。
他撑着一柄暗黄的油纸伞,不曾佩刀,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稳稳地落在礼部门口,在来往避雨的考生中搜寻着什么。忽的,他的视线与姜颜的相接,眸子一亮,举着纸伞朝她大步走来。
那一瞬,姜颜眼中的烟雨散尽,心中的忐忑和担忧瞬间消散,是非成败皆抛之脑后,满眼满心都是苻离劈开风雨稳步迎来的样子。
数百名考生,只有她是有人等候,有人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