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竹也不例外,且她是同批中的佼佼者。
不过,孙玉竹的婚事是早就定好的。
孙家并不是飞仙镇住户,而是无南县县城里的生意人。孙家做的是山货买卖,在县城里经营着一家山货行,家中两儿一女,孙玉竹是幺女,又生的白净温婉,很受疼爱。
仙女庙选拔仙姑,看似不论出身来历,实则对根底来历很是重视。选拔优先选择飞仙镇本户,尤以唐、娄两姓排在最前,其次是周边村镇,若是外地人,也可,但需要层层验证身份,且必须有一位可靠的举荐人。
孙玉竹是县城人,在竞争上是弱了一筹的,但她母亲出自飞仙镇唐家,她又自幼定给唐家表哥为妻。孙玉竹入仙女庙,一是为这种荣誉,二来,也是唐家的要求,只等她满二十岁正式还俗,便要嫁入唐家。
照这种趋势看,孙玉竹的未来很好,怎么也不该寻短见。
当时几乎是万众瞩目,飞仙台上只看到一个人影,没有外人加害的迹象,只能做自杀推论。可查过孙玉竹的过往和背景,林嘉想不通这样的人会寻死,还是那么轰动的寻死。
林嘉本身擅长查案,也喜欢查案,总觉得孙玉竹死亡背后掩藏着什么未知的隐秘,他想查找出来。谁知查来查去,他已任满,非但没查出结果,反倒又挖出两桩自杀案,且死者同为仙女庙仙姑。
一个死在十三年前,名叫唐凤飞,时年三十二;一个死在十二年前,名为娄凤阳,时年三十二。这二人一个出自唐家,一个出自娄家,都是嫡系,又是同年而生,名字都带着“凤”,也不枉费这样的名字,二人都是人中之凤,样样出色。这二人遵照家族传统,参加仙姑选拔,不仅双双入选,且都成为仙姑婆婆的继任候选者。
当年这二人被称为“飞仙双凤”,将其他仙姑压得黯然失色,两人的争锋也为人津津乐道。本来都在翘首期盼,不知最终继任者花落谁家,怎知两人先后死亡。
对外,只道二人是病逝。
林嘉当时只是在查孙玉竹的事,在镇上走访查问,人们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扭身就走。一日走得累了,也是泄气,便往墙角阴凉处暂歇,却意外听到两户人家吵架。
起因还是林嘉的查访,那两户本就有矛盾,又有林嘉查问这个由头,吵起来了。你说我家死了人,我说你家也死了人,各种诋毁的话脱口而出,吵着吵着就要动手。因着两家说的是方言,语速又急又快,林嘉听的一知半解,且很快就有人来劝架,一句话就令吵架者偃旗息鼓。
林嘉起了好奇,便根据听来的一字半句查问,到底摸到一点儿端倪,便是“飞仙双凤”之死。
更多的事情很难查,因为镇上人对此讳莫如深,不论林嘉问谁,对方都是一脸警惕防备,甚至过激者还会恶语相向。林嘉顶着压力,耗费许久,怀疑二人是自杀,只不过死亡原因不明,恐传出去影响不好,仙女庙连同唐、娄两家,压下了真相。
林嘉觉得仙女庙迷雾重重,隐秘甚多,可那等地方,便是他作为县令也无法深入探查。
强龙不压地头蛇。
飞仙镇虽是无南县治下,可实际上,为唐、娄两家掌控。
三起死亡,分别间隔一年,又同是仙女庙内的仙姑,林嘉将三起死亡连在一起,也是出于一种直觉。疑问太多,谜团太多,甚至他偶尔会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的想多了。
因着都是仙姑死亡,林嘉详查过仙女庙。
据无南县志记载,仙女庙始建于前朝天福五年。天福是前朝末代皇帝使用的最后一个年号,前朝于天福十七年灭亡,所以本朝都称前朝末代皇帝为天福帝。天福帝更改年号的时候,天下已然大乱,各地都有民乱,也要各路起义军。飞仙镇的唐、娄两家,是在天福十一年落户飞仙镇,那时还没有镇子,只是一片山林,镇子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
所以,是先有仙女庙,而后才有飞仙镇。
据说,仙女庙中供奉的仙女,本是一名道姑,可怜女子在战乱中孤苦无依,于是建了一座道观给女子庇护。在此道姑离世后,被她所救的女子继承她的志愿,又为道姑塑像供奉,因着庙中只收容女子,外人多传此地山中有仙女出没,到唐、娄两家到来,为融入当地,便给道观捐钱,重新修缮、重塑神像,也是在那时道观改名为“仙女庙”。
县志中的记载有限,对于唐、娄两家重新修缮仙女庙记的倒是详细,对于那位道姑,却是一笔带过。
不过,这位道姑不仅留下一座庇护女子的庙宇,还给庙宇留下了收入来源。仙女庙所在的仙女山,属于仙女庙所有。仙女山很大,庙宇所在的只是主山,山中木材、药材、野味等都有出产,又能耕种菜地粮食,种桑养蚕纺织,加上仙女庙香火鼎盛,银钱充足。
香火大头,来自唐、娄两家,每年都会定时捐一笔银子。
林嘉仔细查阅过县志,早前,飞仙镇一带山中倒是有过和尚庙,但没有道观,那个道姑是外来的。这道姑很神秘,年代久远,道姑的年龄相貌都不可考,但衙门却详细记载着道姑买山的记录,足有数千银子,可想而知,拥有如此庞大钱财的人,岂是寻常?
怨不得人人都称颂其“菩萨心肠”、“仙女下凡”。
林嘉揣测,道姑可能是家道中落,无奈出家,见其他可怜女子,感同身受,这才起心庇护。原本道姑修建庙宇,应该留有度牒,但时隔太久,没能找到记录,可能是遗失了。后来买山,直接以仙女庙的名义购买的。
之所以研究仙女庙起源,只是想更加了解仙女庙。
毕竟在建庙之初,只是为庇护,而非如今姻缘之地。
第239章 仙女像
一路走得还算顺利,到达镇子,正值傍晚。
镇上有客栈,穆清彦等人先去投宿。
在房间里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在镇子上逛一逛。仙女庙黄昏时要闭门,又因都是女子的缘故,很少招待香客,偶尔有,也都是女客,所以天晚之后是禁止进出的。要看仙女庙,得等明天了。
镇子中间的主街铺着青石板,齐整又宽敞,天色渐暗,灯笼一盏盏点亮,人来人往,分外热闹。若不是抬头望见周遭青山密林,很难想象这是位于大山之中的镇子。
“你觉得仙女庙是怎么回事儿?”走在青石板街道上,穆清彦跟闻寂雪闲聊,心里还在琢磨着,唐、娄两家底子挺厚,要用青石板铺这样一条长街,又把镇子规划的有模有样,不但耗费人力,还耗费财力呢。
若说战乱之时,大家子找山林隐居很正常,可如今天下安稳,唐、娄两家根底还是盘踞在小小的飞仙镇。
“可以看一看历代以来的仙姑婆婆,若我所料不错,她们不是姓唐,便是姓娄。”闻寂雪一语点破仙女庙的根本。
穆清彦早先也有所觉,尽管没有查证,可听了“飞仙双凤”之事,对于唐、娄两家对仙女庙继任者的争夺便能窥见冰山一角。若仅仅只是一座山中小庙的掌权者,哪里值得两家代代争夺?必然是有利可图。仙女庙是有基业的,拥有附近大小五座山,每年出息都不少。
不过,唐、娄两家底气也不差,田产商铺都有,自家虽无人出仕,却有官场姻亲。
这也是飞仙镇,乃至仙女庙能够一直安然的因由。
“孙玉竹自杀是确凿无疑的,唐凤飞和娄凤阳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是推测。这三人死亡时间都是间隔一年,又都是仙姑,不怪林嘉把三起事件并拢一处。只是,孙玉竹这事儿有些不一样。一来,她是众目睽睽死的,二来,她姓孙,只是唐家未过门的未婚妻。若说双凤牵扯到利益之争,孙玉竹却是没那个资格。”
穆清彦最初就是从最显眼的地方分析,看似有种种相似,实则蹊跷处很多。
他们初来乍到,又是生面孔,想要探查当地人的隐秘并不容易。
思来想去,反倒是同样作为“外人”的孙玉竹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孙家在镇上,但孙玉竹十二岁就进了仙女庙,只怕庙里的人比孙家还要了解孙玉竹。此外,庙外的事也得探查,有些东西倒是官家才好办,袁骋在溪云县,但对方开过口,想来无南县中有交好之人,倒是可以相托。
翌日,将高天焦礼都安排出去,穆清彦和闻寂雪出了客栈去吃早饭。
客栈也供茶饭,很是简单,他们正好要看看镇子,就决定在外面吃。
旁边有家粥铺,大锅架在炉子上,热气蒸腾,粥香扑鼻。又有一只大平锅摊煎饼,一大木盆的青菜面糊糊,刷一点点油,摊出的煎饼焦香绵软,一碗粥,再配一碟儿嫩嫩的酸笋丝,着实舒服。
吃了早饭,时间还早,但镇子上人却不少了。
镇子东头有个小集市,不仅是镇上的,还有附近村子的人挑担来买卖,赶集都要趁早。再者,还有很多人是冲着仙女庙来的,烧香拜佛要虔诚,自然也得赶早。
两人顺着石阶儿朝上,前后都是去烧香求签的人,贫民百姓有,富商也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也有。有人来求姻缘,有人来求子,也有人求家宅和顺、科举中第。都知道仙女庙姻缘最灵,可人们求神拜佛就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既然求姻缘灵验,其他的指不定也灵验呢。
哪怕是一样的神佛,庙宇不同,名声也有个大小之分呢。
飞仙山不算很高,卧度长,坡度和缓,镇子就落在山脚下。仙女庙建在靠山顶的位置,立有山门,庙宇占地不小,内中布局和一般道观类似。庙门前停放着几顶肩舆,就是拿两根竿子架一张椅子,抬着人上山,也有加个简单顶棚的,多是为女客使用。
庙门大开,香客云来。
进入大门,在前殿左侧有棵姻缘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字牌,树下也满是香烛,不少人蹲在那里潜心求拜,念念叨叨。这一幕,很是眼熟,很多寺庙道观都有。右侧是请香的地方,两人入乡随俗,要了几支香。
要说仙女庙和别的道观哪里不同,那便是供奉不同。
仙女庙只供奉“仙女”,在前殿便是求拜处。
殿内很宽敞,正中便是一尊真人比例的塑像,看不出什么材质,是彩绘,只做的十分精细,乍一看栩栩如生。这尊“仙女”水杯供奉高台,但其上有浅黄薄纱垂落,虽纱帘撩起系在旁边的柱子上,但正正巧,虚落的部分把“仙女”的面容遮住了,进来求拜的人只能看到塑像的脖子之下的部分。
这应该是有意为之。
尽管是为祭奠供奉那位道姑,到底是女子,出于种种考量,才“多此一举”。
倒是穆清彦目的不纯,特意多打量几眼,好在就是一层薄纱,半透,仔细看也能看清楚。“仙女”的面容在三十余岁的模样,一身白衣白裙,莲花冠、青纱巾,金色腰封,外罩着翠色披风,她一手虚置腰间,另一手则抓着一把宝剑。她面容清丽,气质出尘,唇边似有若无带着浅笑,目光直视殿门,似乎望向无尽的天空。
这尊塑像很别致,尤其是手握宝剑,令穆清彦也生出好奇。
不知那位道姑,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
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若非有些身手,孤身弱女子如何自保?更别提去庇护他人了。
闻寂雪也多看了几眼塑像,若有所思。
在仙女像前是供台,摆着时鲜的瓜果、香炉,又有签筒、功德箱。殿内有两排蒲团,来的人或是单纯求拜上香,或是捐些香火,求个签文。在大殿的一侧设有桌椅,坐着个上了年岁的道姑,专给人解签文的。
这道姑倒不是仙姑打扮,而是穿着真正的青色道袍,面庞慈和,身边有个小仙姑站着,看样子是专门照料这道姑的。
闻寂雪道:“应该是有正式度牒的道姑。仙女庙虽四不像,但最初就是道观,建观的女子也是道士,所以但凡出家人来,都可以在仙女庙挂单。鉴于仙女庙的特殊,和尚道士寻常不会来,来的都是女尼或女冠。另外,这仙女庙的仙姑们,到了二十岁便要离开,若她们不愿离去,又不能作为继任者,那么,就没别的途径了么?”
穆清彦领会其意:“做道士?”
说白了,仙女庙就像一所“女子学院”,只有每任继承掌权者才是真正入了度牒的道士,在此之前,她们只是生活在这里,学习各样技能,给自身增添筹码,年岁到了回家嫁人。对于唐、娄两家而言,则是通过这个方式,公平角逐仙女庙掌权者。
凡事总有例外,总有不愿嫁人不愿归家的女子。
闻寂雪道:“若有这等人,仙女庙会将其送往其他道观,经过数年正式修行,入了度牒,再转回仙女庙来。那解签的女道士,应该也是这种。”
如此,在穿着上已然不同。
这样的人是极少数,倒不是女子们不愿意,而是很难挣脱亲人家族的束缚。仙女庙的生活对女子而言犹如仙境,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总有人心动,可现实往往那么残酷。
仙女庙最初是庇护女子,如今是给女子“镀金”,好比是让商品增值。然而这也不一定是全然的坏事,凡事都有两面性,最不济,也是获得了好几年的清净美好,晚出嫁,便晚生育,于女子而言已是莫大好处。
两人出了殿门,随意走走。
间或能看到白衣仙姑的身影,多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年岁稍长一些的,多在后面,越往里,男客越少,多是女客。
穆清彦发现闻寂雪时不时扫向那些仙姑,奇怪问道:“有什么不对?”
“她们腰封上的图案,挺别致的。”早在看到仙女像时就注意到了,再看其他仙姑们,都是沿用了一样的装饰。
穆清彦目力很好,看两眼就看清楚了,却看不出端倪:“哪里别致?”
纹样看着倒是挺好看,绣工也好,但到底是个什么花纹,他看不出来。
仙姑们的腰封是浅金的底色,上面用银色丝线绣了花纹,枝叶连绵、花团锦簇,很繁复精美,但因选色的缘故,并不显得拥堵繁冗,但这腰封,足以考验绣工,绣工不好,一做就看出来了。
“很像是繁花似锦。”闻寂雪见他不懂,解释道:“在前朝后期,贵族中很流行这种纹样,多是在服饰中使用。所谓繁花似锦,就是花叶绵密、连绵不绝,讲究配色鲜艳,显得富丽奢华。当然,也有像仙女庙做腰封似的,低调处理,但它依旧很奢华精致。最初是前朝宫中喜好,逐渐传开,不过,仙女庙中的这种,好像又有一点不同。”
最后一句说得不大确定。
穆清彦一脸惊奇:“你对服饰纹样这么了解?”
闻寂雪轻笑:“当年京城因此还闹出一桩官司呢。”
第240章 彩衣局
闻寂雪之所以记得那桩官司,是因为那年正好在京城,本就有心查雪家的事,对京中事情格外留心。
“那年万寿节,部分外任官员也被皇帝点名赴京参加。其中有个姓程的知州,因政绩突出,又得家族出力,得以入京贺寿。本来一切都是按照宫中流程,可在寿宴结束后,程知州被参了一本,起因就是他夫人穿的衣裳上绣了繁花似锦的纹样。”
穆清彦皱眉:“若是在宫中参加宴会,应该是穿吉服的。”
吉服都是统一样式,牵扯不到私自使用服饰纹样的问题。
“程家入京,自然少不了跟故交姻亲来往一番,特殊的纹样早入了了别人的眼,只因正是万寿节,不敢为这点事搅闹皇帝的心情,才压到寿宴结束。”闻寂雪嗤笑:“不过是程家政敌,抓到一点把柄就踩。毕竟虽是一点纹样的小事,可若操作的好,效果一点儿不弱。”
“真有这般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