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欣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这是在为我母亲做的那些事情受到惩罚,是不是,是不是?”
刘裕之和刘夫人赶到徐家汇大教堂的时候,这里没有一丝婚礼的气息,门口没有鲜花拱门,草坪上也没有摆自助餐桌。
“这……好像不对啊。”
在教堂门口,他们遇到了同样是一脸懵懂的孟元山和孟夫人。
“现在都八点三十了,怎么没见着教堂有动静?”两家长辈都面面相觑,感觉到有些不妙。
“进去看看。”
四个人朝教堂里走了去,约翰神父正在传教的神坛那里念念有词,见着刘家与孟家长辈走进来,他耸了耸肩:“孩子们自己取消婚礼了。”
“什么?”刘夫人瞪大了眼睛,她费尽力气才为女儿争取来的婚姻,竟然就这样取消了?
“美欣呢?我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刘夫人焦急的望着约翰神父:“她是不是很伤心?”
“夫人,你得去找玛利亚修女,刘姊妹已经离开了,她说她要去找玛利亚修女,她想跟着她一起修行。”
刘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幸得她使劲的抓住了刘裕之的胳膊。
第63章 断尘缘修行清净
“美欣, 美欣!”
刘夫人急急忙忙的冲进了圣玛利亚教堂。
这个教堂非常小,是英国修女玛利亚嬷嬷过来修建的,在教堂之侧是玛利亚女子学校, 这是教会出钱给上海的女生提供的教育场地。
刘美欣就是在这里学习了好几年。
在狭窄的告诫亭里, 刘美欣坐在椅子里, 头低着,玛利亚修女一脸慈祥的看着她。
刘裕之与夫人两个人几乎是一溜小跑的冲了进去:“美欣,美欣!你别做糊涂事!”
刘美欣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在闭着眼睛祈祷,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刘夫人双腿一软, 瘫坐在了刘美欣的身边,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美欣, 我的孩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是想要在父亲母亲心上捅一刀吗?”
刘美欣祈祷的声音停住,她没有转过脸,只是冷冷问了一句:“方氏织造厂死了三个工人, 母亲,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不是被大火烧死的吗?”刘夫人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美欣,你问方家的事情做甚?”
她的心里有些发颤, 美欣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刘美欣嘴角一撇, 眼泪掉了下来。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知道方家的情况?平常每一天里,她不是打牌就是听戏, 哪里会去关注方家,特别是远在苏州的方氏织造厂?不用说,这件事肯定与她有关。
“母亲,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吗?”刘美欣艰难的吐出了这句话,心里正在挣扎:“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的偏执,让几个人送了命,这是一辈子都没法洗清的罪恶。方家现在变得支离破碎,方琮珠的父亲在医院至今未醒,方琮珠被迫离开中国,这些都是因为我。”
刘夫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想到刘美欣是这样的想法:“美欣,你怎么会这样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完全是那个方琮珠自作自受!若不是她蛊惑孟敬儒,也不会带来这么一连串的灾难!”
刘美欣转过脸,眼中有无限悲哀。
母亲这番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她是幕后的主使。
她做的一切,都是想要满足自己和孟敬儒结婚的心愿。
然而,这却让她更加没办法原谅自己。
“母亲,我罪孽深重,已经回不去原来的生活了。”刘美欣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刘裕之:“父亲,你把母亲带回家去罢,以后我就在玛利亚教堂做修女,不会再回到尘世里去了。我要每天在上帝面前忏悔我的罪过,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祈祷,希望他们在天堂里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能依偎在上帝身边,得到永久的安宁。”
刘裕之皱了皱眉:“美欣,你这到底是在弄什么鬼?说些这样神神道道的话!”
当年刘美欣要来玛利亚女子学校念书的时候,他觉得还挺不错,这学校是英国教会出资办的,把女儿送进来可以与一些有权力的洋人打交道,而且这学校里不少学生都是达官贵人的女儿,把刘美欣送到这里能让大家相互认识了解,长大以后能相互扶持。
可是没想到刘美欣念书竟然念傻了。
她先是信了西方的教,不知道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反正就是信奉上帝的那种教派,每到礼拜日必然要准时去做弥撒,平常有事没事就钻到教堂里到小房间里猫着,嘀嘀咕咕的念一段经——即便是出嫁这样重要的事情,她都非得挑着去教堂里弄。
西方的神仙哪里有中国的有用?这会儿弄得鸡飞狗跳,就是信了这个上帝!
“美欣,别闹了,快些回去罢。”
刘裕之伸出手想来拉刘美欣,谁知她却很坚定的拒绝了:“父亲,你带着母亲走罢,以后世上就没有刘美欣这个人了,只有一个叫做美欣修女的人。”
站在不远处的唐菀言含着眼泪劝她:“美欣,你要想好啊,你真的要发三愿吗?”
要进天主教门下修行,需得发三愿,绝财、绝色、绝意,在唐菀言看来,实在是难以割舍,特别是绝色和绝意——刘美欣对于孟敬儒那般爱恋,怎么会绝意呢。
“菀言,我已经决定了,请你带着我父母离开,答应我,以后要多开导我母亲。做修女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是一个人最幸福的归宿,能将自己整个人都献祭给上帝,我觉得很开心。”
唐菀言愣愣的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只是一个上午就发生了如此变化,刘美欣决绝得根本就不像以前的她。
“你要做修女就做罢。”
刘裕之忽然暴躁了起来,这个二女儿,怎么就忽然认了死理呢?
他有的是儿子女儿,也不缺这一个,想做修女便随她去,自己没这么多闲工夫与她唠唠叨叨。
他看了一眼瘫坐在那里的刘夫人,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徐家汇大教堂那边还等着要收拾烂摊子呢。”
刘裕之在上海滩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刘家嫁女儿,前来捧场的自然会有不少人,他得赶着过去跟那些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解释。
“孟家不是在那边吗?”刘夫人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就让他们去弄罢。”
刘裕之有些不耐烦:“他们又不认识我们这边的亲朋好友!你去不去?不回去就算了!”
他转过身,蹬蹬蹬朝外边走了去。
“美欣!”刘夫人拉住了刘美欣的胳膊,哭哭啼啼。
“夫人,既然刘姊妹意志坚决想做修女,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她已经挣脱了世俗的累赘,插上了圣洁的翅膀,她的灵魂会永远侍奉在上帝之侧,受圣光的照拂……”
玛利亚修女走了过来,伸手想要分开刘夫人的手指,可是刘夫人抓得更紧了:“美欣,你跟我回去,别到这里耽搁时间了。孟敬儒不娶你,母亲会给他们孟家几分颜色瞧瞧,让他们明白得罪我宝贝女儿的好处!”
刘美欣看了刘夫人摇了摇头:“母亲,你再也不要做这些恶事了,你每行一次恶,我身上的罪孽便多了几分,你赶紧收手罢,不要让我在罪孽之河里沉浮,再也上不得岸。”
看着她那坚定的样子,刘夫人忍不住放声痛哭:“美欣,你怎么能这样?你就不考虑母亲的痛苦了吗?没有你,母亲这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没有我你还有姐姐,还有哥哥,你一定会快快活活的度过余生。”
刘美欣低头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阿门。”
她站了起来,冲着玛利亚修女笑了笑:“玛利亚修女,我先写申请给你,请考察我吧。”
玛利亚修女笑得很和蔼:“刘姊妹,你已经领洗五年,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的初试已经通过了,等到以后一年发一次愿,满到六年发永愿,你就能成为上帝眷顾的修女。”
刘美欣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玛利亚修女。”
刘夫人坐在那里,看着玛利亚修女领着刘美欣朝外边走,她愣了愣,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刘美欣的衣裳角:“美欣,美欣!”
事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一声声呼唤女儿的名字。
刘美欣很决绝的将自己的那一块衣料从刘夫人手里拿出来,声音也变得冷硬:“夫人,回去吧,上帝会保佑你的。”
她头也不回的跟着玛利亚修女走了出去。
唐菀言走上前一步,扶住了刘夫人:“伯母……”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夫人,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那些语言都是苍白无力。
刘夫人一把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我可是一心一意的在为她打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伯母,这事情跟您没有关系,这是美欣自己的选择,或许皈依上帝会让她得到内心的宁静吧,您现在别去打扰她,以后多来看她几次便是了。”唐菀言搀扶着刘夫人朝外边走,心里头也很难过。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不能勉强。
富贵就如刘家,也不能让刘美欣如愿以偿,反而让她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
或许她是该放手,将心里那份感情放下,不再去想起,不再为它憔悴,好日子还在前边呢,为何一定要对那人恋恋不舍?
迈出诫告室的门,唐菀言心情忽然就平静了,她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获得了一份宁静。
然而刘夫人却还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飞快的朝前边走,想要追上刘美欣,可刘美欣的步子比她更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随着玛利亚修女进了一间房。
刘夫人扑过去敲打着房门,里边再也没有响动。
“美欣……”
她的身子无力的软了下去,唐菀言和刘家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夫人,二小姐不过是暂时没有想得通,等她想通以后自然会回来的。”
在海上漂泊没有方琮珠想象的那样浪漫,这时候的船只不比前辈子的那种豪华邮轮,即便是她与翡翠住的一等舱,可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受罪。
头等船舱与二等三等相比,宽阔了许多,但这船只摇晃的程度,无论是哪个船舱的乘客,都一样会受罪。有时遇着风浪,船只不免会有些摇晃,方琮珠坐在船上,心里忐忑不安,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起《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
若真是在海上遇难,身边有相知相爱的人陪伴,也无怨无悔了。
只不过摇晃没有她想象里的那样长久,大约只得二十来分钟,船只总算又平稳下来,外边传来口哨声,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大声呼喊:“咱们已经抗过了风暴,大家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了!”
说来也奇怪,方才外边还是昏天黑地,狂风大作,可这一会儿却天气又晴了,太阳在海平线的上边不远处,金灿灿的闪着。
“小姐,出去走走吗?”
翡翠扒在船窗一侧看了看外边,甲板上已经有人在走动。
“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站起来在镜子前边整了整衣裳:“出去走走,要不是太闷了。”
两人方才走出船舱,就见着舱门那里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浅绿色军装,手里拿着一顶军帽。
看到方琮珠出来,那年轻人冲着她笑:“方小姐,刚刚还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受惊,可巧正碰上了。”
方琮珠也回了个礼貌的笑:“多谢白将军关心,一切都好。”
这一层船舱都是一等舱,这个年轻男人住在他隔壁,当时轮船从上海离开的时候,方琮珠转身回自己船舱,在门边碰到了他。
这个年轻男人约莫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略略带着些棕褐色,身材高大显得很有力气。他自称名叫白俊飞,家住广东,曾东渡日本求学,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任参谋一职,这次是奉命去香港公干。
为了让他觉得高兴些,方琮珠称他“白将军”。
果然,听到方琮珠这样称呼他,白俊飞很开心,和她攀谈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方琮珠本不欲与陌生人结交,但听闻他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倒是留了几分心思——她想要蓄势待发,就要尽可能的多结交一些政界的人,否则如何才能扳倒刘家,为那些冤死的工人,为方家受到不公平待遇而报仇?
她娓娓而谈又姿容娇媚,芳华正盛,这令白俊飞非常惊喜,没想到这枯燥的行程里还能遇着一朵解语花。
“方小姐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方才这般大风大浪都没惊到你。”
白俊飞引着她到头等舱甲板的沙滩椅上坐下:“我原以为方小姐肯定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了,没想到竟然还这般镇定。”
“惊慌失措又能如何?又不能帮着船长去掌舵,只能安安心心的坐在船舱里了。若是遇着不幸,这也是命中注定,再挣扎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