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口酒,悠悠笑道:“陆先生,还不现身?”
娆荼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影子,是陆知命。
他挥了挥拂尘,淡然道:“戾气太重。”
“先生有何指教?”他还是一副笑眯眯吊儿郎当的神情。
陆知命轻飘飘跃上竹筏,“别装了,王爷再坚持下去,恐怕毒入肺腑。”
娆荼微微皱眉,萧彦宁从墙上跳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同带上了船。
陆知命轻轻在筏上一踩,小筏无桨自划。
萧彦宁笑道:“好俊功夫!”
娆荼看了他一眼,她没忘记,当初萧彦宁在她面前也显露过这一手,她淡淡道:“王爷的功夫原也俊的很,只是不知为何见了陆先生,就威风不起来了?”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原是有求于人。”说话间,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行动之间有几分无力。
小筏划入浓雾深处,缓缓停下,陆知命走到萧彦宁身侧,将两只手指在他眉心处轻轻一弹,却将萧彦宁弹了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娆荼越发纳闷起来,她知道萧彦宁深藏不露,恐怕陆知命的唐突举动冲撞他,两人动起手来可不好。这两位神仙都会轻功踩水,她可不会。
她上前拉住陆知命道:“陆先生,这位是五王爷。”
陆知命微微点头,“知道。”
萧彦宁笑道:“你先闪开,我们男人办事,你哆嗦什么?”
娆荼这才看出原来两人是有默契,她默默退了一步,只见陆知命扣手将萧彦宁浑身上下十几处窍穴都敲了一遍,每敲一处,他那处便如爆豆一般发出一声裂响,直到十几处窍穴敲完,萧彦宁已经是七窍流血。
不知是不是黑暗的空气显得,娆荼只觉那些血是完完全全的黑色,触目惊心。
萧彦宁猛呼吸了几口气,随即大笑了几声,随手一抹,满面血污。他酣畅道:“痛快!”
很多年后,世事变迁,但娆荼忘不了他满面血污大笑“痛快!”的场景。
他是那样一个人,明明深受苦难折磨,却笑得比谁都明媚。
陆知命蹲下洗了洗手,萧彦宁也要蹲下撩起冰凉的湖水洗脸,陆知命拦住他道:“毒死了湖鱼,是我的罪孽。”
萧彦宁咧嘴一笑,对陆知命明显的找茬没有生气,随手撕下一截衣裙,沾湿了水来擦脸。
陆知命缓缓道:“至少半年,不可近女色。”
“女人嘛,也就那么回事,我已经很久不碰了。”他无所谓道。
娆荼暗自翻了个白眼,她记得就在几天前,这位五王爷在乐楼跟个姑娘火热之时将墙都推倒了。
萧彦宁忽然转头对娆荼一笑,“不过要是实在太美的姑娘,我也可能忍不住。”
“是谁下的毒?”陆知命问。
他不耐烦道:“宫里的老太婆。”
娆荼捏了一把汗,宫里的老太婆,不会是太皇太后吧?她想不明白,萧彦宁的母妃究竟犯下了何等大错,以至于连太皇太后都不能容下这个孙子?
陆知命“嗯”了一声,平静道:“我救你一命,与你换一样东西,钦天监星图。”
“怎么,先生要修仙?”
“你我可以彼此坦诚一些。”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对娆荼道:“陆先生,的确是个不苟言笑的道士。”他再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你可以看,但不能拿走。”
说着展开,呈在陆知命的眼前。
娆荼道:“如此晦暗,哪能看得清楚?”
陆知命对着那张纸细看,对娆荼轻轻摆了摆手,仿佛他真能看到一般。
过了许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了一声多谢,随即拉住娆荼的手臂踩水飞上了岸边。
娆荼心有余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刚才为什么要看钦天监的星图?”
陆知命并不解释,神情凝重。
娆荼问:“你知道五王爷其实就是山鬼的主子?”
陆知命轻声道:“当年你喝下洗髓之药,是他找我来为你镇毒。”
“沈筑身上桃花露的毒,解药在他那里。”
“你想要解药?”
“……不想,我要解药做什么?”娆荼垂下眸子,她想起自己曾经毒发时的痛苦,她蜷缩成一团生不如死的时候,沈筑在干什么?他在这繁华金陵春风得意。”
回到沈筑的书苑,她停下脚,看着他房中窗户透出的昏黄,一阵揪心的疼涌上心头。
杨谦走来道:“大人醒了,在等夫人。”
“等我做什么?”
“夫人,您就去看一看吧。”
沈筑披衣走出了门,两人,一个在院门下,一个在堂屋门下,隔了一个院子,和漫漫而下的风雪。
隔了十年爱恨,万水千山。
“沈大人好好歇息吧。”娆荼轻轻施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开。
沈筑扶门猛咳了几声,“阿蘅,你敢走!”
娆荼眼眶发涩,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她知道,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不应该面对这个人。
沈筑踏入雪中追上来,从身后猛地抱住她,“你去哪?”
“天地茫茫,何处去不得?”
“是不是将我折磨死了,你才肯罢休?你是来回来找我报仇的,对不对?”他一字一句,带着令人心颤的凄凉。
娆荼眯了眯眼睛,转头正视他,满院的灯笼将她的脸照得明亮,她缓缓道:“看清楚我是谁。”
沈筑紧紧搂着她,他看清楚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口鼻,她的下巴……都不是那个女人。
他已经看得足够仔细,可他还是喃喃开口道:“你是阿蘅,是阿蘅。”
“你不是很恨她么?”娆荼忽然感到可笑。
当年的阿蘅,无端承受他的折磨;如今的娆荼,无力承受他的痴恋。
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强行将她抱起。娆荼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泛起嘲讽的笑意。
管家忽然匆匆跑来,对沈筑低声道:“有贵人造访。”
第47章 逐鹿客
字数:6081
沈筑朝正门看去,管家低声道:“天子亲临。”
娆荼心中一惊,陆知命上前道:“请沈大人先去迎客,在下与娆夫人先告退。”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雄奇的声音道:“都不必退,朕也想看看沈卿平日结交的异士高人。”
黑暗中走出两个男子,行动带风,气宇不凡,尤其是年长者,虽然两鬓斑白步履蹒跚,却自有一番君临天下的威严。
瑜亲王和皇上。
沈筑忙上前几步,振袖欲行大礼,那老皇帝扶住他的双臂,叹道:“晚膳时,朕听人回禀说沈卿白头,骑马摔在府门前倒地不醒。那时还不相信,如今一见,果然满头霜白,这是为何啊?”
沈筑低声道:“微臣并无大碍。”
老皇帝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朝娆荼看了一眼,对沈筑问道:“这位,便是你新娶的那位夫人?果然,连朕的后宫也并无此等绝色。怪不得沈卿宁可抛了官帽朝服也要娶进家门。”
娆荼哪见过皇上,更不知道如何行礼。沈筑淡淡道:“妾侍不懂规矩,请皇上莫怪。”
一句话提醒了娆荼,她忙跪下道:“民女拜见皇上陛下。”
老黄帝摆了摆手,“起来,朕本就是微服前来,不必如此拘谨。”
陆知命单手作礼,“修道人陆知命,见过陛下。”
旁边的瑜亲王忙道:“想必就是民间传言可扣指问长生的陆先生,久仰先生大名。”
皇上上下打量他,笑问:“这么年轻的活神仙?”
陆知命谦和回道:“陛下言重,落地为人,当不起神仙二字。”
沈筑将皇上与瑜亲王请进屋内,两位身份显贵之人也不客套,随意落座。瑜亲王道:“今日小王在山间猎到一头鹿,本要在皇宫设家宴烤肉赏雪,父皇听闻沈大人受伤,便说要来看望大人,还小气巴巴带了几块鹿肉来。”
皇上呵呵笑道:“烈儿觉得拿不上台面,朕却以为金银绸缎非是沈卿所爱,还不如带点鹿肉来实惠,快快,吩咐将那鹿肉烤了。”
瑜亲王笑道:“父皇你如此心急,送出去的鹿肉还惦记,无怪儿臣觉得小气。”
娆荼在一旁听瑜亲王说话的口气,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知道瑜亲王深得老皇帝器重,却没想到父子二人对话是这等温馨随意。
对比五王萧彦宁的凄惨境遇,简直云泥之别。
瑜亲王亲自将那装有鹿肉的古朴木盒呈到娆荼面前,“劳烦夫人。”
娆荼回过神,猛地站起身看向沈筑,他微微点头示意,对皇帝道:“皇上哪里是来看望微臣,分明是雪天孤寂,来微臣家中蹭火炉美酒。”
皇帝哈哈大笑,“也要借你锦绣诗篇,才好下酒。”
娆荼从瑜亲王手中接过鹿肉盒,退出到院中吩咐厨子。
鹿肉被送到灶房熏烤,她没立即回到屋内,而是站在廊下,听屋内人的交谈。皇上与瑜亲王对话较多,沈筑只在问时接话。而陆知命则闭着眼睛,不听,不闻,不问。
在她的印象中皇帝是威严庄重的,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平和近人。她能觉察到,老皇帝的平易之下隐藏着一中深沉且尊贵的长辈慈严;而瑜亲王的插科打诨,则完全是晚辈对长辈才有的真情显露。
娆荼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五王萧彦宁与老皇帝相处,恐怕没有现在的万分之一的融洽。
她忽然有点可怜他。
不时鹿肉烤好,果木烤就,呈现金黄焦色的同时,还有一种淡淡的果木芬芳。她将鹿肉端入屋内,瑜亲王似是无意的随口笑道:“娆夫人行动之间温静娴淑,沈大人得美人如此,夫复何求?”
娆荼回以温和笑意,“瑜亲王谬赞了,沈大人为了我不知招惹上多少是非,现在国子监的一众儒生,只怕还恨我入骨呢!”
皇帝在一旁摇头道:“迂腐书生之见!这就像君主亡国,却将责任推就到一个女子身上,祸国殃民,从来都只对昏君,与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何干?那群酸儒转不过弯,朕就偏要亲自赐你一份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