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一怔,立刻又警觉起来。
毛不思没松手,她的手心覆盖在姜水的手背上,感到了她身体里透出来的不同寻常的冷意。
靠近了一步,毛不思刻意压低嗓音,眼角瞥向姜水身后,“你身边,有脏东西。”
自古以来,电视剧里的神棍都是这么哄人的,毛不思觉得这方法甚是好用。
果不其然,颤动从手心底下传来,毛不思再接再厉,“他与你,似乎有姻缘未断。”
“那是什么”姜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试探道。
“我不光能看得到他,我还能看到你手腕上的链子。”隐形红线虽然还在,但链子是真没有,毛不思没这么大的本事看到早已不存在的东西,她只是需要姜水停下来,想从她的口中套取到更多关于高维峰和吴老板的信息,有时候,令人恐惧比令人信任更好使,毛不思装模作样的在姜水手边的空气中拨动了下,“还有根红线。”
红线,是她和高维峰的,没有错。冷汗瞬间冒出,姜水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抽了半天也没把手从毛不思手心里抽出去,只好恶狠狠的高声,“胡说。”
“小姐也别生气,我瞧着你身边还有高人相助。”毛不思垂着眼胡乱点了下手指头,明显感觉到了姜水紧张的视线,继而又摇摇头,“只是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吴老板的确给她请过法师作法驱邪,手上的银花镯子,就是那时候求来的。
“可惜那位高人驱鬼的时候粗心了点。”毛不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点小距离,“我看红绳抖得厉害,想必那位阴间人又找到你了。”
面前的女孩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挂在脸上,模样看上去并不像那些记忆中的道士法师,偏偏她说的每一句都对,令姜水不得不相信。
“你能把它灭掉吗?”姜水眼里的犹疑逐渐变成坚定的寒,“我受够了。”
她受够了这种躲在富鸾大厦的日子,受够了像只笼中飞不出去的鸟雀。
“可……”
“可以。”毛不思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身边沉默的马明义横空打断,他瞧着姜水,顺手从口袋掏出手机,按下几个数字,“这个数,不议价。”
二十万。毛不思顺着马明义的胳膊望去,差点没咬到自个的舌头,先不说她如今是免费劳动,就是真开价,这价格也太高了点。
“挺便宜。”姜水搭眼一瞧,又把目光落在了马明义身上,跟女方普通的打扮不同,男人身上的穿戴,更让她熟悉,都是些品牌的高订,上上下下扫了一圈,姜水觉得,他开的价格,都不够他佩戴的手表的零头。
这三个字,显然给了毛不思极大地冲击,便宜,哪里便宜?她辛辛苦苦好几趟都赚不到这些钱。
“事后结清,不可赊账。”马明义笑着收回手机,拍了下身边的毛不思,“她刚出师,没什么名声,不敢定价太高。”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花钱买来的平安,永远要比他人白送的好意,更会令人感到可信,对于姜水也不例外,理直气壮的要笔钱,反而更容易让她放心。
“那你呢?”姜水收回打量的视线,他这身的衣服穿戴,不是普通有钱就可以概括的,只装不明白的问道,“你也是捉鬼的?”
“哈哈哈,我就是游手好闲的普通人,因为家人的关系跟她也算认识。”马明义睁眼说瞎话从来不带脸红嘴拙的,“正巧他师傅在我家有事要忙,我就带着她出来转转,然后就碰到了你。”
有时候,有钱也是一种优势。起码这些话从马明义嘴里说出来就可信的多,毕竟不缺钱的人没必要贪这点钱,而有钱人最是迷信,找的法师自然也都是最好的。
姜水在听懂马明义话中隐含的信息后,越发的心动。或许,她真的可以让眼前的女孩试一下,万一成功了呢。
☆、铺天盖地
“惹是生非的东西。”
漆黑的地窖内,女人抚摸着棺材内沉睡老人的脸颊,老人已经睡了好多年了,多到她也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年份,花白的头发紧紧地贴合着头皮,皱巴巴的皮肤上长满了老年斑,如不是若有似无的呼吸,真的像死去一般。
她的手指划过老人的喉咙,只要这么轻轻一掐,就能让这个脆弱的生命结束在须臾间。
“霍冬青。”女人轻唤着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让你躯体不死,在世上活的像个人。”
“等价交换而已,不比自诩伟大。”吴老板孤身立在富鸾大厦的窗户边,落地的白纱在夜晚显得一片凄惨,窗台上放着两只红酒杯,一杯几乎见底,一杯未被人动过。
扑哧——安静的空间传出女人不合时宜的笑声,她先是压抑着自己,轻哼出声,继而放声大笑,仿佛吴老板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跟我等价交换,你也配!”笑声在高-潮处骤然收紧,女人语气冷的如寒天腊月的河水,她目光垂垂,正对上棺材里的老人脸,指尖敲击着他的脖颈,“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就像是苟且偷生的蝼蚁,只要我动动手指头尖……呵呵,之后的事情,想起来,就很有意思。”
他身体死去的瞬间,躲在吴老板皮囊后的灵魂就彻底变成了无主的游鬼,散发出死亡的气息。这个味道,会引起同类的注意,也会被捉鬼师察觉。他会开始变得惧光,开始看着不属于自己的身子渐渐衰败下去,开始不停地寻找一个又一个的寄主,堂堂连锁酒店的最高领导者,居然是只附身而生的鬼祟。
“我没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吴老板这两年越发的没了讨好她的心思,有时候连面上的功夫都不愿意做,“我死去的瞬间,富鸾大厦的煞气就会冲天而起,而你也没有把握能立刻令我魂飞魄散,你是知道我的秘密不假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也并非一无所知。”
“你威胁我?”女人就着棺木撑起身子。
“是提醒你。”吴老板把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同坐一条船,船翻了对谁都不好。”
“好不好我不清楚。”女人起身踱步,没有丁点声响,“我只知道,你的船快翻了。”
夜幕下的永川,灯火辉煌,吴老板没有回应,他知道,对方也不耐烦听他的回应,手边的红酒已经空了半瓶,红酒倒落在酒杯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肩头有些冰凉,一只灰白的手落在吴老板的右肩膀,玻璃窗反射出人影,依旧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
“放心。”吴老板放下酒杯,伸出左手,轻轻拍上自己的肩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转身的瞬间,笑容挂上嘴角,“我一定会让你活过来。”
“你眉心的‘川’字又重了。”大红色的嫁衣十分刺眼,依旧保持着她死亡时候的模样,她抬手轻点吴老板的眉心,“我记得你小时候从不皱眉的。”
“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吴老板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会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她的手真冷啊,比他碰过的所有东西都冷,“再等等,再稍微等几天,你就能回来了,不必整日泡在冰凉的河水中,也不必穿着这碍人眼的衣服,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这真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她曾经日日跪在菩萨面前祈祷,都没能遇见,如今她成了这副鬼样子,哪里还配得上永远这么美好的东西。
“可我觉得仿佛就在昨天。”北杏摇摇头,早就没了记忆中娇俏活泼的神情,她欺身向前轻轻抱住了吴老板,安静的跟他回忆斑驳的当年。
三间青瓦老屋,父亲一早就去村子的学堂里教书,母亲会准备好几道可口的小菜,每天早上都是被温暖的太阳唤醒,阿黄生了一窝小奶狗,在院子里不停地吠,她就和霍冬青一起围在狗窝旁,偶尔用指头戳戳狗儿的尾巴,或者去村头的小溪边捕鱼玩,等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俩人才背着小鱼篓回家,偶尔遇见卖糖人的走商,霍冬青总会掏出父亲给的老钱,挑一个最大的给她。大肚子的猪八戒,昂首阔步的小马驹,还有记不清模样的别的,每一个都那么好吃,麦芽糖的味道至今都回荡在脑海里。
那时候的霍冬青,是从来不会皱眉头的,他虽然顽皮但是心肠极好,但凡村里有人需要帮忙,总能在人堆里看到他的影子。在北杏的记忆中,他总是笑嘻嘻的眯着眼,忍不住让人一起跟着笑,什么忧愁烦恼统统都能抛在脑后。
如果那天霍冬青没有在河中潜泳,如果之后他没救那个昏倒在山林边的道士,如果……如果……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只要发生了,就是命运的必然。
“北杏。”吴老板把她从怀里拉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跟他对视,“这些以后都会有的,等事情结束,我就带你回家,咱们哪也不去了。”
家,哪里还有家,他们的家,他们的爸妈,以及她自己,早就没了,一百年前就没了。北杏眼睛里包着团晶莹,她想让霍冬青清醒过来,让他从自己虚构的幻想中走出来。
那个女人,正在一点一点的消磨掉他的人性,把他变成偏执又双手沾满血腥的怪物,毁掉他曾经最为珍贵的热忱与善念,最终变成他最讨厌的模样。
北杏扭头看向玻璃窗,只看得到吴老板的影子,她指着窗户上的人,“冬青,现在的你还是你吗?”
吴老板的这身皮囊,已经在他的身上套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地窖里那副不可见人的躯体,偶尔他也会忘记自己的模样。
真正的他已经是垂暮之年,耳不能听声,眼不能识物,跟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就是好不甘心,他耗了一辈子的心血,都没法把心爱的人救出来,有次他实在忍不住进到了北杏的神识里,无边无际的黑暗,钻心刺骨的寒冷,充斥着没有希望的绝望。
他根本无法想象,北杏那么怕黑怕冷的人,怎么能孤零零的在那种地方呆上十年几十年,甚至还有未来的上百年。
而他这么多年的苦心修炼,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可悲的像个笑话。
“小老头,想清楚了么?”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自从她知道了他的存在,就像个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死掉,就是想跟我合作,也没机会了。”
女人手腕上的银花镯子,是他年少时从河底摸来送给北杏的,也间接的造成了北杏不幸的一生,而眼前的女人,就是一切的根源,是罪魁祸首。
她带来了水患,带来了噩梦,带来了瘟疫,带来了诅咒,他恨她入骨,却杀不死她。
灵玉镇鬼,她就是那个被镇在河中的恶鬼,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为何被镇在河底。
女人给了他一副新皮囊,让他从年迈的霍冬青,摇身变成不到三十的吴老板,而真正的吴老板,则被锁在了他年老的身体内,为他续着一口气。
他就像个正常人,偏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亲手建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酒店帝国,筛选着符合他们需要的男男女女,然后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他的身体不死,他的灵魂自由。
没有人会觉得他奇怪,即便是碰上毛不思这种代代传承的捉鬼师。
“开弓没有回头箭。”吴老板轻轻在北杏额上印下一吻,“我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
怀中顿时一空,抱着的人消失在了空气中。
吴老板回头望向墙上的挂画,画中的女人肩膀微垂,瞧得人竟有些难过。
比起吴老板这边,姜水那边的反应要激烈得多。
餐厅的包间内,姜水拉着毛不思的手,指尖握的泛白,似乎怕她不相信,不停地重复,“高维峰要杀我,是真的要杀我。”
“我瞧着他挺深情的,不像要至你于死地的模样啊。”毛不思现在已经分不清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只好拍拍姜水的手背安慰道,“他要想杀你,就凭你手腕上的链子,早就能找到你杀掉了,哪用的到现在。”
“那是因为刚巧赶到我男朋友的分公司选址。”姜水口中的男朋友,指的自然是吴老板。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姜水几乎不愿意回想起那天。
那是高维峰死后的第七天,她跟着吴老板去看分公司的新地址,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有些迷信,吴老板也不例外。跟着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神婆,容貌十分普通,一路上左看右看,从下午直到晚上十点都没离去,她说有些东西白天不显形,晚上才能看见,吴老板很是相信。
姜水只好陪着吴老板等下去,中途实在累的不行,才在会客厅里小憩了会儿。
这一觉姜水睡的很不安稳,总感觉有道视线不停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睁开眼的瞬间,姜水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骤停。
高维峰就趴在她身边,脑袋横放在桌子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眼神,白眼球上爬满青黑,他就这么看着她笑,血液从他的耳中鼻中不停地涌出。
本能促使姜水想放声大叫,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出声,喉咙就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掐住,推向墙壁。
姜水后背就这么贴着冰冷的墙面,她拼命地挣扎,妄图发出声响,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高维峰的钳制,青筋暴露,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不停地翻着白眼。
就在她绝望认命的前一刻,只听会客厅的房门被人猛地踹开,女人的呵斥冲入耳膜,“何方鬼祟,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姜水不得而知,当她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她躺在吴老板家的卧室里,那日同行的神婆正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念念有词,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姜小姐平安就好。”
脖颈一圈冰凉,轻轻一碰就像针扎般疼痛,“那……那是什么。”
姜水心中早有了猜测,可她就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鬼。
“姜小姐跟他在月老庙扯了姻缘线。”女人摇头叹息,“他会一直跟着你的,直到……”
女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是姜水颤抖着声音补全,“直到我死亡为止?”
盘膝而坐的人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姜水的话。
那一刻,什么尊严什么脸面,通通都不重要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床上翻下来,跪在女人身边,眼泪不停地往地上砸,“大师,大师你救救我,救救我。”
“唉,看你也是个可怜的,我也不忍心不救。”女人抬起手,在姜水的注视下,小心的摘掉腕上的银花镯子给她佩戴上,女人的动作很轻柔,“这是我师祖传下来的镯子,施过法的,很是灵验,你日夜佩带,可保平安。”
镯子上的雕花扭曲而古怪,姜水从没见过,但高维峰给她带来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当下也不管其他,只咚咚咚冲着女人磕了三个响头。
“自因为我带上这个镯子,他才没找到我。”姜水表情阴晴不定,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咬着指甲,“可他还是找来了,找到了我。”
高维峰能找到姜水,这其中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毛不思听着,心底多少产生了股负罪感。
“毛毛。”马明义膝盖轻碰了下毛不思,等她回应,才轻声在她耳边道,“你们圈子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现在的情况就像一锅粥,分不清好坏,也辨不清真假,姜水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为新的线索。
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毛不思在脑海中过着一张又一张的脸,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没见过谁带过银花镯子。
视线最终还是落在姜水的手腕上,毛不思犹豫再三,“我能瞧一眼你的镯子么?”
“这……”姜水有些迟疑。
“如果这镯子真能护着你,我倒是可以再给你多加层咒法。”毛不思这话说的倒是真的,只不过里面暗藏了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小心思罢了。
姜水没有回绝,只让她小心些,别坏了大师的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