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一同沉默下来,神色复杂难辨。
几人都是聪明人,且向来忠诚。赵寰点到为止,起身道:“此事甚是重大,你们好生细想一番再做决定。无论做出如何的选择,我皆尊重。”
虞允文丢下茶壶,跟在赵寰身后就要离开。虞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将他拉住了,对赵寰干笑道:“赵统帅,我找犬子有些事情,你歇在何处,我给你正式下帖子,请你一起吃酒。”
从二十一娘,变成赵统帅了啊!
赵寰知道虞琪他们有一肚皮的话要盘问虞允文,她都给他留着呢。
赵寰不以为意,笑着道:“我就歇在贵府在解玉溪边空置的宅子里,说起来,我该正式上门答谢虞郎君。虞郎君并非讲究繁文缛节之人,不若待到晚上时,我上门拜访。”
虞祺暗自瞪了虞允文一眼,宅子借出去,他并不知晓。
旋即,他暗中又得意不已。这个儿子,从燕京回来之后,无论是行事还是气度,比起以前,不知胜过了多少倍。
尤其是御下有方,他府里的仆役,没一人敢吐露一个字。
几人一并送赵寰出了园子,重山架来马车,互相施礼后道别,目送她离去。
待马车驶得远了,几人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揪着虞允文,重新回了园子。
虞祺又心疼了,哎哟抱怨他们道:“你们且斯文些!”
吴玠没好气道:“好你个虞老儿,你儿子生得这般高大,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许多账,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还心疼起来了!”
虞允文轻拂着衣袖上的皱褶,脸上堆满了笑,道:“吴伯父别气,你们有何话,就一并问吧。”
张浚哼了声,厉声道:“二十一娘的打算,你都早已知晓了?”
吴玠不待虞允文回答,迫不及待问道:“二十一娘在北地的兵,如何能去得那般巧,将西夏的军饷抢了来?”
赵开接着质问:“听二十一娘言外之意,北地的粮草赋税,已经颇为可观,此事可当真?”
虞祺见几个友人忧心重重的模样,难得厉声斥责道:“你不得隐瞒,赶紧如实告知,别伤了伯父们的心。”
虞允文忙收起了笑,认真道:“伯父们别急,我定会如实回答你们。”
接下来,虞允文仔细讲了寒寂与清空他们的事情:“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宋自称海晏河清,富甲天下。实则并非如此,常有兵民叛乱。靖康之耻,并非突然,蠹虫早就将大宋内里蛀空了。南边朝廷,不过是随便用柱子,艰难撑住了倒塌的大厦,拆东墙补西墙罢了。且不提百姓,只说伯父们,在南边朝廷,这差使当得,可顺心过?”
几人沉默下来,久久都未做声。
张浚迟疑了下,道:“赵统帅要将我们都调出蜀地。”
吴玠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赵开。赵开也呆了呆,朝他看来,皆面露担忧。
他们在蜀地经营日久,蜀地要改变,必须要用赵寰自己的人。
几人皆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赵寰不会让忠臣寒心,更不会埋没人才。
虞允文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诚挚无比地道:“赵统帅在逐鹿天下,赵构在苟且偷生。我这辈子入了燕京,无悔矣!”
第77章
虞祺住在笃泉边, 临着万里桥。夜幕刚降临,宅子大门前的灯笼早已挂了出来,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梅香, 四下静谧又安宁。
只这份安宁中, 又透着不同寻常。巷子口虞祺的贴身小厮, 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探望。
虞祺则立在大门后,一会转来转去,一会往大门外看, 再理着衣冠, 焦急又隐隐激动。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暗里看不大清,小厮双眼瞪得老大, 仔细打量。
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听到动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奔回宅子里禀报:“郎君, 有车来了!”
虞祺打转的脚步一停, 抬手胡乱拨弄幞头,拉扯平整的衣袍,疾步匆匆朝门外走了去。
虞允文从正屋出来, 看到他异常灵活的动作,不由得骇笑, 赶紧跟了上前。
马车停了, 虞祺借着马车前的灯笼一瞧, 眉毛微扬,放下脚步, 慢吞吞往前踱步。
吴玠跳下马车,脸上堆满笑, 朝虞祺拱手作揖,道:“虞兄如何亲自迎出来了,不敢当不敢当。”
虞祺揶揄道:“我见到了马车,以为是有贵客,可不是有贵客来了。”
吴玠见虞祺取笑他不请自来,也不介意。抽出一张帖子,嘿嘿笑着,朝虞祺手上硬一塞:“呐,拜帖!”
不待虞祺说话,吴阶一溜烟朝大门走去,道:“这场酒,我是吃定了!”
到了门边,吴玠看到虞允文立在那里,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也在啊,不用招呼我,随着你阿爹去接贵客。”
“咦,贵客到来。”吴玠的脚步自发慢了下来,转过身朝外走去,自说自话道:“算了,我也一并迎一迎吧。”
虞允文忍着笑,道:“伯父慢一些,仔细脚下。唔,赵伯父与张伯父也一并到了。”
吴玠诧异了下,很快就了然一笑。老神在在走上前,与张浚赵开见礼:“今夜虞老儿可不能小气,珍藏的锦江春酒,总该拿出来贵客饮了。”
张浚与赵开看到吴玠,彼此看了眼,皆心中有数,不禁都笑了。
虞祺袖着手,在一旁冷笑道:“突然来这般多人,酒菜都不够吃了。”
几人只当没听见,赵开看向虞允文,皱眉道:“你如何还在这里?赵统帅初到成都府,人生地不熟,你自当前去亲迎才是。”
虞允文笑道:“赵统帅从不讲究排场,她忙得很,若是需要我,定会唤我前去。”
赵寰的忙可不简单,吴玠耳朵一动,飞快凑上前,小声问道:“赵统帅在忙何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答道:“快过年了,当然会忙一些。具体何事,我亦不清楚。”
一齐围上前的张浚与赵开,佯装若无其事站直了身子,皆一脸沉思。
没多时,重山驾着马车到了巷子前。赵寰下车,看到涌上前的吴玠几人,眼里笑意闪过,与他们团团见礼。
进了正屋,虞祺让着赵寰坐上首,她忙婉拒了,道:“我作为晚辈上门拜访,虞郎君莫要折煞我。”
虞祺见赵寰尊他为长,脸庞微微涨红起来。绷不住的喜悦,汩汩往外冒,颇为扭捏地坐下了。
赵寰不仅让过虞祺,连张浚他们都谦让了,同虞允文一起坐在了最末。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安稳了,干脆挪动着面前的几案,围成了一个圆形。如此一来,主次就不再那般明显。
等重新入座后,虞祺问道:“听说赵统帅没甚忌口的饭食,我便让灶房准备了些蜀地的饭菜。皆是些惯常吃的家常,不知赵统帅可否能用得习惯。”
赵寰颔首道了谢,大大方方地道:“金国穷得很,一日只用两餐。在浣衣院时,我们这些值一千贯的帝姬嫔妃,能吃上三餐。不过都是些杂面粗粮,还不能放开肚皮吃饱。从大都出来的所有人,都不忌口,什么都能吃。”
屋内一下鸦雀无声。
他们终于亲耳听到被送进金营之后,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
当年从开封府送到城外金兵营帐,三千未出阁小娘子,待金兵离开时,除掉已没了的,还有一千多不便带走。
不便带走之人,是因为她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走动。
至于帝姬嫔妃等等女人,她们被金人带走,会遭受到如何的折磨,全天下都心知肚明。
却无一人提及,皆不约而同回避了。稍微有些廉耻的,是羞愧不敢提。
亦有寡廉鲜耻的,会极力销毁一切证据,装作没发生过,比如赵构。
如今听到赵寰提到了浣衣院,他们曾高呼的忠义与大义,听起来很是可笑。
他们心心念念抗金,扬言要收复大宋失去的河山,甚至要救回赵佶赵桓。她们这群深陷金人之手的“货物”,始终没人理会。
赵寰淡淡地道:“今日不提这些,以后大宋朝报,会将金人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全部刊登出来。以史明鉴,大厦将倾,无人能幸免。有句话,不知诸位可同意。不要太往上看,还是多低头,看看人世间的真实苦难。”
虞允文手指紧紧捏着茶碗,陷入了沉思中。其他人与他一样,或茫然,或若有所思,或醒悟。
虞祺最先回过神,招呼仆人上了酒菜。虞允文挥手斥退他们,亲自上前斟酒。
张浚双手举杯,诚恳地道:“听赵统帅一席话,在下深感惭愧。靖康之辱,没齿难忘,却未真正深思。在下,愿追随在赵统帅左右,效犬马之劳,替千千万万受辱的大宋同胞,报仇雪恨!”
见到张浚先提了出来,赵开与吴玠也赶紧端起酒杯,表达了忠心。
虞祺亦一样,激动道:“以前只到过开封,从未敢想过,此生还能去到燕京,实乃是大幸也!”
赵寰肃然道:“诸位皆是大宋的忠臣,以后,就有劳你们了!”
大家仰首,共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吴玠犹豫了下,问道:“赵统帅,在下尚有几件事不明白。赵统帅可打算撤了仙人关的驻兵?”
赵寰沉吟了下,道:“仙人关会留一半驻兵,撤走一半。一是粮草运输实在是太困难。二是有正义军挡着,金兵与西夏兵都无法南下。至于南边朝廷,如湘楚之地叛乱未平,他们忙平叛都来不及。赵构要打,也不敢冒险打巴蜀,只敢沿着襄阳而上,打蔡州邓州等地。”
吴玠一想也是,道:“若是南边来犯,赵统帅可有对策?”
赵寰笑道:“巴蜀没了,赵构得操心他的皇宫,还有赋税。他要钱粮养兵,没了粮草,兵又得反了。他不算笨,眼下最好的就是,赶紧趁着西夏与金兵都被拦住时,休养生息。不然,他看得比命还要重的皇位,就坐不牢了。”
吴玠想到南边朝廷的状况,干笑一声,好奇问道:“岳鹏举的兵并入了正义军,南边朝廷没甚举动,这口气,他们真是咽下去了?”
赵寰早就有安排,不紧不慢道:“他们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下,他们能耐我何?我想,他们除了会咒骂我,以及污蔑岳将军,还会将你们视为叛贼。”
在做决定之前,几人已经想到了。张浚洒脱地道:“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在下无愧于心,更无惧也!”
吴玠一拍案几,怒道:“有本事就来与我打一仗,只嘴上功夫,算得什么好汉!”
虞祺自虞允文在北地做事,辞官之后,就已经不管不顾了。
赵开更烦躁,瞪着吴玠道:“你参奏了我一本,南边召我入临安,我拖着没动,早就想辞官不干了!”
吴玠干笑几声,拱手不断赔不是:“都是我急了,你别与我计较。”
赵开哼了几声,想北地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体,以后只管做事,重新笑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少作怪,仔细赵统帅笑话。”
赵寰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以后都要多商议,生气可解决不了问题。还有,大宋朝报会很快广纳天下英豪,召唤南边的将士归降。”
吴玠倏地瞪大了眼,向张浚他们看去,几人皆神色复杂。
巴蜀归了北地之后,加上岳飞,拿下的西夏几地,南边朝廷就该军心不稳了。
赵寰微笑起来,喟叹一声,道:“无论是西北,还是更东北部,皆有广袤的沃土。赵构鼠目寸光,只看到了江南的富裕丰饶,实在是可怜又可恨。我给你们简要画一画。”
说着,赵寰放下酒杯,推开面前案几上的杯盏。虞允文赶紧上前帮忙,张浚他们飞快起身,一同围了上前。
虽如今不比后世,山川河流变了样,但大体的地形仍然一样。
赵寰用筷子沾了酒,在案几上画了西夏,金,吐蕃,鞑靼各部落的大致分布图。
“金国虽严寒,田地皆是黑色的沃土。随便撒把种子,就能成活。”赵寰指着大都的所在地,以及更北的广阔天地,恋恋不舍道:“都是好地方啊!”
赵开讶异地道:“金国既然土地肥沃,他们为何还那般穷,一心惦记着大宋?”
赵寰无奈叹息,道:“从完颜阿骨打出山,到如今才几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知礼节知荣辱,也就是得多读书。不仅仅是读经史子集,而是得读各种如农,工,商之类的书,能让黑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百姓。金人拿百姓当奴隶,奴隶们都不读书。就凭着他们九大家族,他们倒有自知之明,能打,却不能治理,每次都是烧杀抢掠。西夏亦如此。”
几人想到赵寰提到的田地,心里一时感概万分。大宋其实亦一样,朝堂的党争,就是手握田地钱财权贵们的争论。
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哪怕一统天下之后,依然会再步其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