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剑一度以为自己是天生的英雄性情,然而现在,宣玑回想起来,其实是因为怯懦往往来自于大大小小的创伤,而天魔剑灵在少年天子的脊背里十几年,被少年用单薄的脊背保护得密不透风,因此一出世,就自带铜皮铁骨。
而灵渊也从来不是让他完全地与世隔绝,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有意教剑灵怎样说话、怎样同人打交道,常常豁出自己让他锻炼——有时候跟别人说话,他会让天魔剑来,天魔剑说一句,他学一句,自己不打断。
刚开始学习怎么跟人打交道,说错话难免,灵渊就会用自己的语气和其他肢体语言找补一点,或者事后想办法圆回来,同时教他的剑灵观察各色人的各种反应。
那时候,灵渊还不知道自己是天魔身,因为那场献祭发生的时候他太小了,还不懂事,陈太后和丹离都告诉他,他记忆中那场可怕的献祭是因为中了妖毒,为了救他牺牲了八十多位高手的性命,所以殿下一定不能辜负天下之望。
母亲与老师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少年时对此深信不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凡人一样,有生老病死,长不过百年身。
但剑灵不同,剑灵长得太慢了,整整十六年才出鞘,以后,大概又要百年、千年才能凝成实体,生命漫长得凡人无法想象。盛灵渊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是看不到他了,那么等他百年以后,这小剑灵怎么办呢?
灵渊是个习惯于深思远虑的人,他小心翼翼的、像捏陶土一样,一点一点引导着天魔剑,让他长成自己可望不可即的样子——快乐、无畏、肆意、永远心怀希望。
但他后来发现,宠过了头,天魔剑有点太跳脱了。
剑出鞘、少年天子离开东川,刚开始,对于天魔剑来说,就像是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游戏,他对混战的乱世毫无感觉,就知道好玩。
于是很快,教训来了。
天魔剑在东川的时候,看书就困,巫人语和咒文都跟着学了一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只捡好玩的记,这其中,“通心草”就是个非常理想的“玩具”。
他像学步的小孩一样学会控制自己的剑身,渐渐的,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第一个成功的,就是巫人族的“通心草”,没什么门槛,只要记得住那些繁复的巫人文字,不要刻错了就行。
天魔剑发现,他刻的通心草居然能按自己的心意说话蹦跶,如获至宝,一时玩得不亦乐乎——上树追鸟,烧丹离的竹简书,趁灵渊睡着的时候指挥小人编他的头发,往阿洛津的饭菜里倒一堆盐……
巫人咒那些枯燥的原理、让人看着眼晕的解、反和变形,他一概没有兴趣。
结果那次途中遇到妖族飞骑兵截杀,他们连夜拔营,混乱中,天魔剑把自己的通心草小人遗落了,到了新营地想起这码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催动不了小人了。他当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个半吊子,距离太远,也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通心草小人被敌军捡走,妖族飞骑兵有个精通各族语言的军师,利用通心草反咒探听到了天魔剑对盛灵渊说的话,推导出了他们的隐藏地。
铺天盖地的妖族飞骑兵杀来的时候,还是熊孩子心性的天魔剑吓得不知怎么办好。
那是灵渊第一次让他出锋见血,第一次让他知道,他一个疏忽闯下的祸,是要赔上将士们的血和命的。
离开东川,就没有游戏了,每一场角逐都是你死我活。
后来援兵很快来了,把那支冒进的飞骑兵一举绞杀。灵渊让人从敌人的尸体身上搜到了那枚通心草小人,当着他的面烧了,一边轻柔地擦干净剑身上的血,一边数落他:“没常识也敢乱用巫人咒,自己写过的咒就像自己闯过的祸,都得收拾干净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援军来得也太快了,与其说是陷阱,不如说是早埋伏好了,黄雀在后——以盛灵渊的仔细,原本也不该任凭他出这种纰漏,那个通心草小人根本就是他故意布置的。
此后天魔剑经历过的每一场战役,盛灵渊都会多少让他参与,年幼时的天魔剑以为自己在帮忙,保护欲爆棚,可是现在想来,早年间的经历完全是按照难易顺序来的,大多是灵渊精心安排的训练,既能让他知道什么叫“责任”,飞快地成长,又不至于伤害他的信心。
他费了好大的心血……除了没料到,天魔剑并没有那百年千年的光阴要应对。
宣玑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几步,看向盛灵渊:“你说对吧?”
你亲自写的“教案”,亲口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盛灵渊却晃了一下,后背抵在了墙上。
宣玑一惊,连忙去扶:“你……”
盛灵渊倏地避开了他的手。
那小妖是朱雀骨生的灵,身上沾着熟悉的味道,在阴冷的禁闭室门口,那气息几乎带有侵略性,让他心里总是闪过一些不该回想的事。
木偶女自顾自地说话,周围人蹑手蹑脚的衣料摩擦声,冰冷的墙面和真实的头疼……
“有一得必有一失,”盛灵渊抽了口气,勉强挤出个微笑,朝一步以外手足无措的宣玑摆摆手,“拜你……和你家先祖所赐,不过反正这躯壳能找回来已是我没想到的,欠你族一个人情……其他的……你们叫什么来着?哦,副作用……不打紧。”
宣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得一失”?
他发现盛灵渊一方面记得天魔剑,一方面又对自己种种或有意、或无意露出的“破绽”视若不见,宣玑一开始以为那是因为天魔剑在他心里毫无分量。
可……分明不是的。
为什么他不多追问一句?
盛灵渊是被阴沉祭文唤醒的,他一直把这当做“惊扰”,只想躺回赤渊深处入土为安,宣玑直觉,他说的“找回躯壳”不是指“活过来”这件事。
那么找回躯壳是找回什么?
他最后为什么会从赤渊上一跃而下?
还不等他追问,那木偶突然停止了说笑,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婆婆。”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一震。
那木偶停顿了一会,应该是在听别人说话,然后它似乎吃了一惊:“燕秋山今天就回永安?俞阳那个姓杜的母海龟小心得很,我们一直插不进手去。消息来源准吗?”
燕秋山回永安是肖征亲自批的,听到这,他脸色一变。
木偶停顿了更长时间:“明白,不能让他活着回来,您放心。您先回老宅避一避风头,交给我们来解决。”
“留两个人,随时收集木偶透露的信息,其他人跟我走!”肖征一跃而起,“联系王泽,还有距离燕队他们最近的分局外勤,让他们先去接应……可恶,到底是哪个环节泄露了!”
第76章
“等等, 吁……你先别乱蹦, ”宣玑一伸手拽住肖征, “我没听明白,接应什么?怎么回事,玉婆婆他们是打算弄个高射炮, 把飞机从天上打下来,还是要组织一帮暴徒到总局来砸场子?”
“他们肯定不是在永安动手,”肖征看了一眼表, “燕队早晨出发, 现在应该刚到平州附近。”
“平州”是个地方,位置大约在俞阳和永安之间, 离俞阳还略近一点。
宣玑:“早晨出发,现在一半的路都还没走完?他们坐的什么交通工具, ‘空中特慢’还是热气球?”
“他们走公路,开车回来的。”肖征说, “燕队的伤情不太合适坐普通飞机,重症转运机他不肯坐,说自己不是局里人了, 也不急着要抢救, 没必要浪费公共资源。”
“火车呢?”
“火车肯定更不可能给他一个人开专列,客车上人多眼杂,他现在情况敏感,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牵连车上其他乘客怎么办?”
宣玑脸上疑惑神色一闪而过:“燕队的具体行程都谁知道?”
“我, ”肖征说,“燕队身边的外勤保卫……哦,对,还有俞阳分局负责人老杜。为了保证安全,燕队的行程严格保密,命令是我直接下的,没有其他传达人。就连风神一的王泽也只知道他回来,不清楚具体行程。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里,谁最像泄密的嫌疑人?”
外勤保卫,包括王泽留下的谷月汐和张昭,都是一开始就被派到燕秋山身边保护他的。燕秋山重伤在俞阳住院,如果这些人中间有人有问题,那他们早干什么去了?俞阳分局就那个“养老院”的熊样,统共没几个能用的外勤,在他们当地医院动手不是更方便么?不但更容易成功,而且完全可以把嫌疑推到俞阳分局的人身上。
他们实在没必要等燕秋山上路以后才向玉婆婆泄密,除非这内奸有拖延症。
按照这个逻辑,倒是杜处的问题更大一点——事情不出在俞阳,她就不用担责任了。可又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杜处真的想杀燕秋山,她其实根本就不用动手,那天海上救援来慢一点,或者急救队不那么给力……燕秋山自己就乖乖死了,用不着“二次加工”。
费半天劲,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完事再拐弯抹角地给玉婆婆他们通气,密谋借刀杀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
盛灵渊一手撑头,目光已经扫过来了。
肖征:“你看我干什么?”
“嫌疑最大的,”宣玑一指肖主任,“是你。”
“放屁!”肖征青筋暴跳,再一次感觉这二位在气人这方面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组合,“别他妈扯淡了!”
这时,那木偶双手扣在身前腹部,略微低头弓肩,好像是恭恭敬敬地目送什么人,应该是方才跟她说话的玉婆婆走了。
随后,只见它肢体语言一变,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放在耳边,应该是打电话:“喂……安余高速平州路段,一个车队,其中一辆车牌号‘林c4004’,白色七座越野,上面有‘老鼠’。随行两支异控局外勤,总共十二个人,他们马上进入长芦山区,把他们截在山区里。异控局各大分局都在人口密集区,山区他们就算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过来,速战速决。”
“后勤的看木偶,其他人跟我来,立刻申请紧急航线!”肖征旋风似的裹着一帮外勤往外跑去。
转眼,禁闭室的只剩下宣玑和盛灵渊,宣玑从兜里摸出手机,连上网,给肖主任他们实时转播木偶的动作。
盛灵渊看着那自己演独角戏似的木偶,胸口像东川那个被水冲垮的巫人塚,沉尸争先恐后地往上浮,哪里浮起来,他就往哪里踩一脚,可是它们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只好闭上眼睛,静了静心,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有一个人知道行程。”
宣玑先从他打了个手势,然后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一枚隔空弹给了盛灵渊。
盛灵渊抄手接住,见硬币上火光闪过,却并不烫,暖融融的,熄灭之后,留下一个简单的隔音符。
“嗯,对,”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录进手机,宣玑才开了口,靠在另一侧的墙角,隔着几步远,他看向盛灵渊,“这人嫌疑比老肖还大。”
盛灵渊:“刚才怎么没说?”
“有些地方还没想通,不敢随便下结论,也可能没有人泄密,只是哪个通讯环节被窃听了,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宣玑说到这,目光穿过木偶,似乎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以前那些符啊咒啊,都是代代相传,百年不变,能在前人基石上另辟蹊径,都得是‘宗师’一流,屈指可数的。不像现在,技术迭代比头发长得还快,全世界的人都在搞这些东西,你也不知道哪又弄出了什么新技术。”
他说后半句,又自然而然地切换了口音,闭目养神的盛灵渊忽然生出一点错觉,仿佛跟他说话的是个经年不见的老朋友,来自同一个时空,跟他一样,与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看了宣玑一眼。
宣玑斜靠在墙上,目光沉静,眼角飞起的小痣仿佛正好关住了一线晨光的露珠,点亮了眼波。
“这么看,还有几分妖孽的样子。”盛灵渊心想——这小妖平时做人做得太投入了。
木偶开始忙忙叨叨地调兵遣将,宣玑听了片刻就走神了,忽然问:“陛下,你在位二十多年,一直没立过后,最后还传位给了侄子……为什么?”
每夜,偌大寝宫,烛光彻夜不熄,与惊魂同眠——这练的什么魔功?
盛灵渊却没回答,反问:“哦,史书上怎么猜的?”
正经史书上当然不方便八卦太多,只如实记载“无后,传位与长兄之子”,不正经的说法就多了。
宣玑挑挑拣拣,选了个比较含蓄的:“他们说太子其实是你的儿子,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认。”
这是个比较流行的解读,尤其在民间戏说演绎作品里:武帝亲哥是个一年躺三百六十天的病鬼,居然还有本事弄出个儿子。他和这个儿子生母死后,王妃还在世,孩子本该由嫡母抚养,王妃却离奇地宣布进山修行,不见人了,这孩子随即被武帝收养。做叔叔的收养侄子倒也正常,可度陵宫三千保姆,个个都巴不得捧着这棵独苗,日理万机的皇帝却放着这些人不用,亲自带娃,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彤儿——综上所述,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这孩子其实不叫“彤儿”,叫“绿儿”。
因为绿的是亲哥,盛潇也不方面太明目张胆,于是随便扯了块遮羞布。
盛灵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低声笑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太后死于幽宫,想必一个弑母的罪名跑不了我的。盛潇连这样禽兽不如的事都做了,难道还会顾及盛唯的颜面?你们这些写史书的也不走点心,我还以为他们会说我杀伐太重,有伤天和,虽然荒淫无度,但是注定无子呢。”
宣玑:“……”
陛下本人代表了另一派史学观点。
“太子之母是巫人遗族,”盛灵渊淡淡地说,“他小时候,我手上清平司的势力未稳,度陵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孩子的混血身份我留着有用,不能让他夭折,只好留在身边看着。”
太子本身是混血,才能不受各种“唯人论”的影响,在继位后延续他的政策,给那些非人族留一条活路。
宣玑略一偏头,大半张脸藏进阴影里:“陛下同太子,感情很深厚吧?”
盛灵渊很魔头地回答:“留着有用,我与他父母都谈不上感情,何况是他。”
宣玑终于忍不住问:“你给他起名……”
盛灵渊:“彤儿?”
盛灵渊很少这样叫他,或是干脆省略称呼,或是戏谑地叫他“小鸡”,可是猝不及防地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宣玑心里还是一阵狂跳,喉咙下意识地滚了一下。
“那是一个故人曾用名,”盛灵渊轻描淡写地说,“给了太子,是怕我忍不住杀了他。提醒朕不要让前人牺牲化作泡影而已。”
宣玑一愣——天魔剑断,完全是因为人族的恐慌,是阴谋,不能算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