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车越行越远,白孔雀渐渐变小,他挥了挥手,以作“再见”。
    白孔雀展翅,在车后紧紧跟随,边飞边鸣叫。
    登时,山庄雀鸣一片。
    他右手成拳,用力地抵在眉心。
    白孔雀一直跟到了山庄门口,然后抖开尾羽,开屏向他道别。
    车已经彻底离开了山庄,远远望去,那只白孔雀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花。
    秦轩文离开“孤鹰”的消息不久传到了一队基地。
    俞医生说什么也没想到,秦轩文去一趟落雀山庄,就被柏先生作为赌注“输”给了外人。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楚臻匆忙赶回,又急又怒,“我得去找柏先生!”
    “找柏先生?”俞医生道:“将真相告诉柏先生吗?”
    楚臻浓眉重重一拧,一拳砸在桌上,“难不成就让轩文这样被送人?他还怀着孩子!”
    “你想过没有,如果轩文希望柏先生知道孩子的存在,那他在得知自己被送人之时,就会告诉柏先生真相。”俞医生道:“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就跟着那位单先生走了。”
    “他才二十岁!他想不了那么多事!”楚臻心痛自己的队员,“我看不下去!”
    “二十岁也成年了。”俞医生苦笑,“轩文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从来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他心甘情愿,他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楚臻烦躁地走来走去,“他能个屁!”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你一样,也想立即去找柏先生。”俞医生说:“但我一想再想,觉得应该尊重轩文。”
    “俞医生您……”
    “楚队,你听我说完。”俞医生尽量心平气和,“轩文不说,自然有他的考虑。而柏先生有没有什么考虑,我们谁都猜不到。这些年我为‘风柏’、‘孤鹰’效劳,最深的体会就是不要试图去猜测柏先生的意图。”
    楚臻显然是认同的,沉声道:“这倒是没错。”
    “事情发展到现在,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俞医生说:“我们将轩文藏起来养胎的计划虽然被打乱了,但轩文被单先生带走的话,也算是暂时离开危险,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生育环境。”
    楚臻沉默片刻,“但这还得看单於蜚的态度。单於蜚为什么会要走轩文?我实在是想不通!”
    俞医生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良久,才道:“你还记得许相楼吗?”
    “当然记得!”
    “单於蜚在这件事上帮过柏先生。”俞医生说:“我一直觉得,柏先生也许很信任单於蜚。这种信任与对属下的信任不同,怎么说,像是棋逢对手的信任。”
    楚臻直言道:“我不理解。”
    俞医生笑了笑,“我也不大理解。但我猜,轩文现在起码是没有危险的。至于生育……过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去见他一面。”
    l国。
    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秦轩文扶着舱门跃下,落地时轻轻扶住小腹。
    从落雀山庄来到这里,途中换了三种交通工具,耗时却不过半日。
    太阳落山,将极富现代感的建筑照得金碧辉煌。
    他环视着四周,把繁华尽收眼底,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
    明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跨国集团,总部在单於蜚的家乡——c国,而这里是明氏的海外投资部,权力尽数握在单於蜚手中。
    他曾经受雇暗杀一位豪门继承人,知道这些商业豪门看似风光,内里却尽是腌臜事。
    可若是与黑暗里的“孤鹰”雇佣兵团相比,明氏集团就算有再多见不得人的密辛,仍旧算是站在日光之下。
    短短半日不足以他消化刚经历的事,他脑子很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满是阳光的地方来。
    他生于雇佣兵团,长于战火,自幼与杀戮为伴,早已畏惧光明——不,他有自己的光明,只是他赖以为生的光明已经将他驱逐。
    他不需要别的光明。
    站在茵茵草地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具空壳子,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和他过去的二十年完全割裂,他甚至不知道要往哪里迈步。
    突然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任谁都会紧张失措。他仿佛仍处于恍惚中,以为在射击馆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只要从梦中醒来,他就仍是“孤鹰”的一员,仍然能够陪在柏先生身边。
    柏先生……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眶忽然酸胀难受,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并非没有离开过柏先生,十岁之后的这十年,他与柏先生从来都是聚少离多,接受改造的那两年,更是一眼都没有见过柏先生。
    他都忍过来了。
    可这一次,他感到沉重而艰涩的无力。
    就连白孔雀,都好像在与他诀别。
    腹中传来轻微疼痛。他回过神,往下方望去。
    “小雀。”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与目光都相当温柔。
    单於蜚转过身,沉默地打量着他,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叫了他的名字,“秦轩文。”
    他怔怔抬头,看到单於蜚的一刻,竟是生出错觉,以为逆光站着的是柏先生。
    “柏先生……”他伸出手,在满目光辉中缓缓倒去,“柏先生,求您,不要赶我走。”
    第三十一章 喜怒无常
    光线将世界一分为二,秦轩文喘着粗气,两条腿不断交叠,奋力狂奔,一手捂着滚烫的小腹,一手向一个背影伸出手。
    “柏先生!柏先生!等等我!”
    那个背影隐没在黑暗里,缓慢地转过身,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闪光,令他看不清那藏匿在镜片后的眼神。
    但那人是笑着的,唇角潇洒地上扬,似有一丝温度,又似冷漠无情。他心脏狂跳,根本无法辨别。
    “柏先生!”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喉咙像是被一只烧灼的手紧抓着,一呼吸一出声,口腔里就是一股血腥味。
    他跑得那样卖力,以至于小腹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
    柏先生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以为自己已经靠得够近,可伸出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那条分割光明与黑暗的线好似将他与柏先生划入了两个永远也不会交汇的世界里,所以任凭他怎么追赶,也无法触及柏先生分毫。
    光明在扩大,而黑暗在渐渐坍缩,黑暗里柏先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就像终将淡去的水墨画。
    他六神无主,只能徒劳地喊着:“柏先生,柏先生,我错了,我改!您不要赶我走,我求您!”
    柏先生的双眼仍是被反光的镜片挡着,他只能看到柏先生唇角越来越浓的笑意。
    他不喜欢柏先生这样笑,笑得深不可测,笑得绝情绝义,笑得像是尝遍了人间的辛酸哀苦。
    柏云寒还在的时候,柏先生……柏小少爷分明不是这样笑的!
    那时候,柏小少爷唇角扬起的幅度很浅很浅,可是那勾起的笑意却能漫入眼中,映出一片温柔的、宽容的光。
    很多个夜晚,他端着热牛奶走进书房,柏小少爷都温和地冲他笑,有时还会拍拍他的头,说一声“谢谢阿崽”。
    那样的柏小少爷已经不见了,消失在血海深仇与无尽杀戮中。
    他心痛难言,只想往后的岁月都陪着柏先生度过——哪怕柏先生冷酷残忍,无心寡情。
    “您在生我的气吗?”他终于将秘密喊了出来,几近歇斯底里,“气我怀上了小雀?我听您的话!我不要它了!”
    柏先生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脚步一动,向他走了过来。
    他更加急切,恨不得将自己的骨肉与心脏一同剖出来,“我这就去找俞医生!我不要它了,求求您,让我留下来!”
    柏先生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可那道碍事的光依旧落在柏先生的镜片上。
    他颤抖的手向前伸着,乞求道:“柏先生,您原谅我,原谅阿崽好不好?”
    柏先生抬起右手,温声道:“过来。”
    他欣喜若狂,几乎是扑了过去。
    可是——
    他以为柏先生原谅自己了,迎接自己的会是熟悉的怀抱,还有柏先生身上极淡的香味,可是柏先生却轻轻一推。
    刚刚碰触到一起的手猝然分开,他哑然地睁大双眼,身子好似被一个无法抗拒的力掀了起来,慢动作一般往后仰倒而去。
    直到这时,柏先生金丝边眼镜上的光才掠去,他终于看清了柏先生的眼眸。
    那一瞬间,他惊骇得放声叫喊——但就像被抛进了一出哑剧,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柏先生的双眼没有任何神采,没有生机,目光极为暗淡,像一双死人的眼。
    “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柏先生便转过身去,刹那被黑暗吞没。
    他瞠目结舌地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长鸣,光明越来越盛大,将那一团黑暗挤压成小小的一点。
    就像日光普照的大地上,那高悬于天空的太阳。
    一轮黑色的太阳。
    身体从悬崖坠落,后背重重跌落在地,旋即整个人被弹了起来,五脏六腑仿佛被撞得移了位,狠狠纠缠在一起。
    他咳出一口腥浓的鲜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血从身体的某一个角落流出,他一边呕血一边望着空中的黑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出血的地方是哪里。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中,他猛烈地颤抖着,又一次咳出鲜血。
    “小雀?小雀!”他死死按压着小腹,眼泪夺眶而出,无助地喊道:“小雀,不……你不能走!”
    小腹空了,空得像是只剩一层皮囊,哪里还有什么小雀?
    小雀和上一个孩子一样,从他身体里悄然流逝了。
    “救命啊……”他悲哀地呼救,世界却空空如也,唯有那一轮黑日能听到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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