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棠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许净安得意地搁下碗,起身道:“不过,我看你实在可怜,我便大发慈悲,面前可以帮一帮你,就看你敢不敢了。”
谢映棠睫毛动了动,眼皮也不掀一下。
良久,她才道:“说罢。”
声音因药的润泽,稍微恢复了少女婉转清脆。
她此刻精神稍稍好些了。
但越是清醒,心底越是死寂。
潜意思里,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回再也逃不掉了。
她年少成长的温暖摇篮,竟成了最为束缚她的囚笼。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听不得了。
或许,眼前这个令她讨厌的人,真能给她一线希望。
许净安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你若真想嫁给成大人,此刻便有一个逃出去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了。”她推开窗子,低头看了看把守的侍卫,道:“侍卫守卫得并不特别严密,我可以故意装作被你打晕,再帮你拖住三表兄,然后你换上我的衣裳,至于之后怎么逃,皆看你自己了。”
谢映棠睫毛半掀,一扯唇角,“你被我打晕,又好告我一状。”
“是,我就要陷害你。”许净安毫不避讳,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你为了成静,是不是心甘情愿被我陷害;看你觉得敢不敢赌上被重罚的危险,去搏一搏与成静在一起的机会……当然,你若当真没这个胆量,我便走了,反正你如今已经够惨了。”
谢映棠抬眼,与许净安的眸子对上。
谢映棠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以前扬唇笑起来的时候,双眸都弯成了月牙儿,眼尾上翘,瞳仁晶亮,像吸纳了天下最美好的春光。
如今这双眼,深邃无波,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许净安看见这样一双眼,被她推入湖中的恐惧陡然袭上心头,没由来得觉得心头发慌。
良久,谢映棠道:“行。”
许净安微讶。
谢映棠道:“我换上你的衣裳,从楼上翻下去,借黑暗装作是你,从侍卫面前溜过去,之后如何,随你。”
许净安更加惊讶,“你要从楼上跳下去?”
疯了不成?!
谢映棠淡淡抿唇,“我自有办法。”
第47章 跳墙…
梦中一把滔天之火。
时间似乎凝固在那一瞬,风卷火星,黑雾腾然入空,辉煌的宫殿一瞬间被巨大的火焰包裹住,那火焰如同一只猛兽,狞笑着,嘶吼着,吞吐滚滚浓烟,猖狂可怖,在众人的惨叫声中张牙舞爪。
雕梁画栋倾颓在一夕之间,天地变色,火光烧入眼底。
他疯了似地推开众人,拼命地往宫殿里冲,耳边嗡嗡作响,人声哭声俱已远去。
有人拼命地抱住他,那些侍卫冲上前来,将他轻而易举地按倒在地,他死命地挣扎,咬牙道:“放开我!”
身后却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按住他。”
他身子僵了僵,遽然回头,眸中血色渗人如厉鬼。
那身着龙袍的少年淡淡看着他,说道:“阿静,你进去会没命的。”
他的唇抿出了血,拼命盯住眼前这个陌生的帝王,每一寸骨骼都在响动,血液奔涌上脑,眸底火光霎时一黯。
那一瞬眼底的哀伤苍凉,仿佛天地已经倾颓在眼前。
皇帝一惊。
他看着皇帝,忽然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滔天之火腾然而起,霎时将理智烧毁殆尽。
成静遽然睁眼,眸底寒光一溅,旋即垂下眼睑。
四下寂静无声,一盏孤灯沉浮在溶溶夜色中,书房内布置素雅简单,一纸舆图铺在眼前,手边茶水已凉。
他单手支额,方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连多日留在宫中,诸事繁杂,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他之责任也随之加重。加上皇帝总留他秉烛夜谈,中书令丘胤年迈昏聩,虽位高权重,实则不谋其政,久而久之,中书省之任,多压于他们这些官衔低下却实权在握的人身上。
操劳多日,近日得知棠儿被逼嫁人,又暗中动用了一些势力,留意着周遭动向,时刻都紧绷着,每日歇息不过两个时辰。
他原以为自己尚能坚持,却不曾想,刚刚坐下不久,潮水般涌来的睡意顷刻间侵蚀了他的神智。
成静薄唇一抿,推门出去。
沿着游廊在偌大府邸内慢慢游荡着,夜风寒冷入骨,霎时将头脑都洗刷得清晰冷静。
这府邸在陛下赏赐给他三年之后,重新等到了他的归来,皇帝下令扩建修整,将原本规格并不大的素雅小宅,扩建成了如今豪华宽阔的成府。
雕梁画栋、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这皇恩浩荡不知是给他看,还是给这洛阳城内的文武百官看。
夜凉如水,天空星辰密布,月光倾洒在成府后苑内的小池塘里,湖上泛起粼粼水波。
成静垂袖站在石桥上,轻袍缓带,衣角不染纤尘。
这繁华洛阳的夜色与荆州一样,但洛阳城内,纸醉金迷,门阀鼎立,荆州城如在天外。
转眼间,陛下登基三年,他在官场三年,都已经变了。
三年来,明枪暗箭,杀机四伏,他名为刺史,实则处境艰难,身上大小伤痕却不知多少,亦从未有过一日安眠。
三年锻就雷霆手段,手下桀骜将士俱被压得服服帖帖。
三年让他学会隐藏自己最真实的情绪,越是怒极越要微笑。
三年不曾梦过往事。
他淡淡阖眸,梦中那火又腾将上来。
三年前,新帝登基,在宫中设宴犒赏镇压叛臣的官员,西宫燃起了一把火。
那日风大,大火一连烧了许多宫殿,将他唯一在京中的亲人、因谋反而软禁的宁王、被废的贵妃、以及许多对新帝不满的大臣,一并化为了灰烬。
他说:“陛下,成静不管有没有亲人,都会忠于陛下。”
皇帝却说:“阿静,朕也不想。”
向来温柔无害的少年失望透顶,头一次深切地怨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他在宫殿的废墟外站了一夜,皮囊依旧美好纯净,内里却已经渐渐腐朽。
后来,这对少年君臣僵持了下来。
成静在殿外叩首,随即依圣命出宫办事,又被谢三郎截胡,去了谢府暂居。
皇帝派了人保护他,实则在行监视之事,他临行前,皇帝让大内管冯意问他:“阿静当初亲口立誓,要辅佐朕,我们做一世无双君臣,阿静可还记得?”
成静没有回答,他知道一个足够的聪明的臣子,此刻一定要向皇帝妥协。
但他没有。
后来,他便去了荆州。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
可他没有死,三年之后,他回到洛阳后的第二日,皇帝让他喝了一壶酒。
从前,一杯酒足以让他醉倒,故而别人饮酒猜拳,他独独饮茶,为的是不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害死。
可那日,他醉眼朦胧地跪坐案前,其实神智清明,心中暗嘲。
他醉醺醺地告诉皇帝:“静如今亲人离散,只有陛下了,又怎么会背叛陛下呢?”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感慨道:“没想到三年过去了,阿静还拿朕当挚友。”
成静垂下眼,遮住眼底讽刺的神情。
挚友?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魏凛那些将军下狱之时,皇帝是怒的,甚至对他迁怒。
因为他不曾达成皇帝的要求,他不是一把好使的刀。
可他还这样强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陛下:请相信臣,臣相信此事可以解决,臣还有用。
他就是皇帝拿来对付世族的刀罢了。
成静的目光掠过湖面,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此处是在后院,府中家奴入夜不可在后院中随意走动,除却府中少许守夜侍卫,无人可以来此处。
成静等了许久,也未曾见到侍卫踪迹。
他眼色微动,出于多年养成的直觉,快步往声源处走去。
高墙上,一个雪白的东西隐匿在海棠花枝后,影子在微微晃动。
成静眯眼细看,一只小手在月光下显得白皙光滑,那只手拨开一朵红色的海棠花,随即,小丫头从花枝密叶中探出头来。
她着一身雪缎白裙,黑发不束,就那样随意地散在肩头,鬓边两缕漆黑青丝遮得小脸尖削,只一双秋水明眸含了半分明媚春光。
像在暗夜中悄悄成精的海棠妖。
她攀着树枝,从高墙上往下望着,瞧见他时,眸子微微一亮,“静静,静静!”
成静眸子微眯,看清是谢映棠,不由得失笑道:“卿卿这是在做什么?”
她瞅着心上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躲我阿兄。”
“躲他作甚?”
“我阿兄忒坏,如今正带着侍卫满府搜查我,不许我见你。”她补充道:“也不许我嫁给你。”
成静看着她苍白的脸,心忽然被刺痛了一下。
她看着他,垂下眼睛,声音低低的,“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将我嫁入崔家。”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