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斐?”季遥歌轻易察觉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唤了他一声。
白斐甩袖离去,未留半字。
————
那一日宫中御宴不欢而散,只听说向来温和的皇帝,竟在宴上借故向沐术的王子发了一大通脾气,掷碎了御用的白玉龙盏,盛怒回了雍和宫,又将寝殿内所有铜镜砸得稀烂。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皇宫南面的浮仙馆却悄然抬进几尊丹炉,烟雾袅袅而起,侍到朝臣有所察觉,白斐已沉迷炼丹有段时日。他每日夜宿其间,打座修行,炼制丹药,甚至邀来长岚宗的修士,入馆授习。初时不显,可随时日推移却愈演愈烈,连朝政都有荒废的迹象,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又过月余,白斐于凤来楼下瞧见一宫娥临风起舞,身姿轻盈,明眸善睐,肖似慕仙台畔的仙女石象,竟一时难以自持,临幸了那名宫娥,翌日便封其为嫔,此后则将其置于浮仙馆内,日日命其作舞取乐。
朝中更是流言倍出。
当日淮帝庆云,便是如此这般宠幸妖妃,最后国破君亡。
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第105章 反目(虫)
朝臣几经劝谏无效, 求到梁后殿前,不想白斐亦对梁后之劝百般敷衍。而那被白斐封作羡嫔的宫娥却一朝得宠, 在宫内骄纵无忌,梁后将其关入暮秋殿反省, 却因此惹怒帝王。帝后成婚近十五载,这是第一遭起争执,白斐带着羡嫔摔帘而去,梁后亦负气锁宫。
季遥歌素不管白斐后宫之事, 待到她知道这些事时,帝后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白斐那小子,从小心思就重, 一朝为帝, 他这心思就更深了, 也知道在想什么。怎么着, 你还打算管他后院的事?”高八斗难得睡醒放风, 趴在她肩头调侃她。作为白斐的启蒙老师, 他了解白斐性格。许是幼年见过太多世事无常人情冷暖, 白斐心中并不相信任何人,他和任仲平教了白斐这么久, 也没见白斐真的以师礼相待。
白斐心里, 真正的师父只有一个, 其余的不过当初交换所得, 他不屑承认他们付出的教导。
只是他一直,都藏得很好, 如同他的仁名。
季遥歌正往浮仙馆走去,摇头道:“我不是为他后宫的事找他。”
“那是为什么?”高八斗挑起须,自问自答,恍然大悟,“哦……老夫明白了,你这一代妖妃想去会会二代妖妃?”
“……”季遥歌不想回答他了。
————
浮仙馆内的丹炉火光闪动,两个白衣修士站在炉边控制火候,白斐闭眸在殿上打座,着一件宽大的青袍,发半绾,本是仙风道骨的打扮,可他眉眼是常年行军作战留下的气魄,时时刻刻难以松懈的警惕,倒让那抹仙风显得几分刻意。
炉内忽然响起几声噼剥脆音,两个修士面上一喜,引着炉中丹药浮起落在早已备好的玉盒内,再擎到白斐面前,道:“恭喜陛下,华明丹已成。”
淡淡的馨香传遍全馆,嗅之令人精神振奋,白斐睁眼,看着盒中六颗碧色药丸,嘴角微微浮上些许笑意,正要拈起,不妨殿内黑影如疾电般闪进。
“谁?”修士才刚喝问出口,那黑影却已从他身边旋过,他定眼一看,手上擎的玉盒已失。
“师父……”白斐站起,愕然看着站在殿中的季遥歌。
季遥歌拈着颗丹药,置于唇边轻轻一嗅,目光顿寒,双指一用力,便将那药捏碎。
“不要。”白斐见她有毁去华明丹的打算,想要阻止。
“你闭嘴!”季遥歌冷冷一喝,掌心运气,玉盒上的丹药连同玉盒尽皆化作齑粉,她又寒眸看向那两个修士。
两个修士境界都不算高,早被她的威压吓得冷汗频冒。
“袁敬仙拿来的方子?”她问道。
“别为难他们了。我向袁阁主讨要筑颜健体的仙丹,央了许久他也没同意给我,后来折衷,他才派这二位仙士前来指点我。”白斐看着满炉心血化成灰烬,声音也寒了下来。
季遥歌冷笑:“他当然不敢给你。因为我与他有过约定,不许他向你提供任何修士服用的丹药。他倒好,换了个法子照样送过来。”
不能给现成,就让白斐自己练制。
袁敬仙这老狐狸!
思及此,她怒炽,一掌挥出,殿上的丹炉“砰”地碎开,两个修士吓得一颤,只听她疾言厉语:“滚回长岚宗告诉袁敬仙,我能灭了临星阁,一样可以毁掉长岚宗,让袁敬仙老实点别跟我玩花样,否则明御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世局大定,长岚宗已经成为衍州最大的修仙世家,但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有了最高,又想更高,如今的长岚宗还是比不上当初临星阁在大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位。袁敬仙自然希望能够永享仙火,受万世供养,他在慢慢走上一条,与明御相近的路。
两个修士被季遥歌骂得无回口之力,夹着尾巴跑出浮仙馆去。季遥歌这才回头对上白斐,但白斐已先声夺人:“师父这是何意?难道我想长生有错?你不让袁仙君赐药便罢,如何连我自己炼的丹药也要毁去?”
面前的季遥歌,虽怒尤艳,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他想要改变,又有何错?
“你知道明华丹是什么药?你又可知大淮历代帝王除了乔庆云外为何均活不过三十五岁?乔庆云为何衰败至死,你当真知道?临星阁与大淮皇家有多少的阴私勾当,你了解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足够美丽,能妖惑到一代帝王?”祸水之名,她虽然背了,但为祸的程度远不到倾一国的程度。
与袁敬仙的约定,不过是她不想大淮的旧事再演而已。虽然药名不同,但药方里的配料,几乎相同。
“明华丹是仙士所用的筑颜丹,此药反噬极大,且一旦服用会成瘾。修士体格强迫,自能利用天地灵气对抗反噬,可凡人不比修士,服食此药是能永保青春,却要以寿元为代价。这药会耗损你的精元,所谓健体只是假相,且一旦停止,你便会急速衰败死去。明御就是以此药控制大淮数代帝王,难道你也想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沉默,季遥歌语气稍缓:“白斐,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长生。作为修士,也不过寿元比凡人来得长久而已,每一个境界都有大限,若是无法突破,大限到来之时同样要面对天人五衰,生老病死轮回往复是这世间常态。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生死争斗,而选择这条道,不是因为我们想求长求,就像你所走的帝王道,这不过是我们选择的道而已。”
没有长生,即便是灵海里的不死之身与方都的不灭之城,也只是囿于空间、困顿时间的产物,代价巨大,并非真正的长生。
死亡衰败,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而已。
“师父,你说我不知道?但你可曾试图让我明白过?”白斐看到自己身体的阴影沉沉落在她身上,他有些想笑,从前他弱小,渴望能追上她并肩,可如今他强大了,个头都已高过她许多,却依旧追不上,甚至越离越远。
“你说我所走的帝王道是我的选择?这真是我的选择?还是你给我的选择?明华丹的反噬,袁仙君已经向我说过,但我仍旧决定服食,这才是我的选择。”他又道,“可是师父你呢?这么多年,你每一次决定,每一回离开,从来没给过我任何理由,哪怕一声解释都没有。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永远只能成为你安排的棋子。师父,我早就不需要你步步为营替我筹谋,可你宁愿留在乔庆云身边四年,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双目寒霜遍结,一掌撕开宽袍衣襟,露出左肩至胸口一道深邃伤痕。
“师父可还记得这道伤?我在战场上受过无数次伤,不是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但这道伤却是我毕生最痛。那日如果我死在乔庆云手下,师父是不是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哪种伤最狠?不是致命的伤,是剜在心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