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小巷子里有人在用老旧的收音机放单田芳的评书,讲的是《隋唐演义》里的一段,声音沙哑带着金戈铁马之气,“如今弟兄相见,一个父亲两位娘,骨血的外亲,他能一枪扎死罗成吗?枪尖往下一立,将军心中难过呀,至亲骨肉不能相聚,故此放声痛哭……”
    刁明山听地回神,咂么了半天滋味,又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声。
    他只知道黎家小少爷聪慧,但是现在看来,想的更长远的却是大少爷。
    刁明山神情复杂,心里有些可惜,但是站在小少爷这边,他又有些庆幸。有些时候长大并不一定都是好事,立嫡立长,一直都是最有争议的事儿,有一个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愿意提前退出,刁明山身上的压力都会减轻许多。
    刁明山理顺了心情,又恢复了一张笑脸,抬手敲了敲陆家大门,让人带着礼物一起跟着走了进去,昨天来的匆忙,今日可算作正式拜访。
    黎舟跟刁明山说了不想回黎家的话,并不是假话,饭后他支开黎江,让陆老大夫妻和刁明山一同坐着,几个人商谈了一阵。
    刁明山代表的是外公黎老一方,在黎家,黎舟更为尊重外公的意见。至于江心远,他并没有想听这人指手画脚的意思,也没有什么话要留给这个养父,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江心远拿他当一步棋子,用来试探黎家人的反应,只是现在他这颗小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打算再继续蹚浑水,既然被抛出去,那就干脆直接不回去了。
    谈的主要是户籍和学籍的事儿,这些刁明山都可以全权代为办妥,只是还需要黎舟亲自回去一趟拿些文件资料。
    这跟黎舟想的差不多,跟他敲定了时间,反倒是陆老大夫妻坐在那有些不敢相信。
    黎舟从小厅出来的时候,弟弟黎江在房间里坐着,正拿着那只青花瓷小狗把玩。
    黎江瞧着没什么事,该照顾大哥的时候,也认真仔细地照顾他,只是晚饭吃的不多。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握着黎舟的手睡的。不知道是不是长身体的关系,还是怎样,黎江半夜小腿微微抽筋,小声嘶了两声,黎舟听见起来给他揉了一下,他眉头才渐渐展开,沉沉睡了。
    无论白天多努力的表现,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小孩子。
    隔天起来,黎舟跟着刁明山他们一起回京城。
    陆老大这次没有拦着,他们昨天说的清楚,这一回他和叶红玉一起站在门口送了他们启程。
    相比来的时候,黎江要安静许多,他一路都握着大哥的手,脑袋靠向车窗的那一边闭着眼睛装睡,睫毛还在颤动,显得有些不安。
    到了之后原本打算先送小少爷去学校,但是瞧着都下午了,小少爷心情也不怎么好,刁明山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笑着道:“不如这样,小少爷先带着菱角去别院那边,等我和大少爷办点事儿,办完了很快就过去找你,好不好?这菱角呀,得泡在水里,咱们这一路过来,再晚怕是要不新鲜啦。”
    黎江点头答应了,去了后面的车上坐车走了。
    黎舟则跟着刁明山去了公司,家中有些东西都是江心远在保管,迁户籍还是要跟他说一声,才好委托刁明山办理后续事宜。
    刁明山一进公司就被琐事绊住了腿脚,只好道:“你先自己过去,我处理完这些,马上到。”
    黎舟对这里并不陌生,他曾经在这里为江心远卖力工作数年,虽然装修和以后略有不同,但格局总归是一样的,他沿着熟悉的路走过去,坐了电梯一直到顶楼。
    出乎意料的,黎舟在江心远办公室门外被拦住了,许秘书抱歉道:“大少要等一会了,江总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您在这边坐着等一下,我给您上一杯咖啡。”
    黎舟跟着她过去,坐在那等一会。
    许秘书的咖啡上的也很慢,黎舟看了一眼腕表,十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说话,只是这么晾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心远的手段还是这样小儿科,下马威也不过如此。
    黎舟来的路上没有吃什么东西,连着6个多小时的车程也有些累了,他记得背包里叶红玉给他带了一点小零食,就想拿出一包饼干来吃两块,结果饼干纸盒打开之后,里面结结实实掉出一捆钱来。
    黎舟:“……”
    端咖啡姗姗来迟的许秘书:“……”
    黎舟又拆了另外几盒饼干,果然毫无例外装的都是成捆的钱。他抬头看了站在一旁的许秘书,想了片刻,从那几捆钱里面挑了一张面额最小的纸币,放在她手里的托盘上客气道:“辛苦了。”
    许秘书勉强笑道:“不不,我分内事,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陆老大:来,儿子,爸给你带几盒饼干!
    第28章 菱角米
    黎舟那杯咖啡只略沾了沾唇, 江心远就有空了。
    他让许秘书通知黎舟进去。
    黎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江心远桌上还放着一摞文件, 他把钢笔合上, 摘掉眼镜捏了捏眉心,“回来了?怎么样,这一路还顺利吧, 我最近太忙,也没顾得上你。”
    “挺好的。”黎舟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下来,姿势也随意放松。
    江心远看他一眼,又说:“我刚才听许秘书说了,她以为其他人会去给你上茶, 也没想到大家都没看到,说到底还是怪我, 带你来公司的时候太少, 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你。等过两天,我安排一下,你现在长大了,也开始要学着替家里分担一些事。”
    黎舟坐在对面没有说话。
    江心远眼睛落在他穿的一身衣服上, 虽然是新衣,但是跟在黎家的时候穿的那些完全没法比, 只是国内很普通的牌子罢了, 他舒舒服服往椅背上躺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衣服却能第一眼瞧见, 你今天穿成这样也不怪他们怠慢你,等你以后出了校园,慢慢进入社会就明白了,外面的世界复杂的很,做什么事除了自己的努力,还得看人情。”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像是一个忙碌了一天的父亲在感慨着教导儿子一样,只是话语里压抑不住上位者的优越感,他以为黎舟是坚持不住了,回来求饶的,难免就多说了几句。
    “你离开这个家,没有这个身份,你就什么都不是,谁都可以怠慢你。尤其是现在年纪小,也不懂得考虑未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能力我也瞧的见,要不是暑假出了这么多意外,这个假期本应该带你一同来公司多见见世面,你弟弟还小,你是做哥哥的,总要先做个表率。”
    黎舟许久没见过他这般卖力表演,认真做个捧场的观众。
    江心远一贯在外面是老好人的样子,上一世头几年也曾对他嘘寒问暖,他以前以为养父对他是重视,担心弟弟以后腿伤了没办法进公司,所以才培养他,但是这次弟弟黎江一点事都没有,江心远还是这样做了。这人根本就不是为了黎家着想,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自己,等到后期黎舟真正伤害到了他的利益,才会跳起来恶狠狠撕破脸皮。
    而且现在用的伎俩也不怎么高明,江心远自己在乎权力金钱,便拿这些来利诱,从物质和感情一起许下空头支票。
    相比起来,还是弟弟黎江做起“威逼利诱”的事儿更可爱一些。
    至少小少爷心思单纯,想要什么,他抬眼一看就能瞧的一清二楚,每回着急到鼻尖微微冒汗的样子也很有趣。
    黎舟一边听一边想着其他事,并没有很在意,大约是他脸上表情一直平淡,江心远反而说的越发卖力动情起来,“黎舟啊,爸爸这么多年对你和你弟弟都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偏薄半点,我拿你当我亲生的孩子,这次你回来之后就跟着我……”
    黎舟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我这次回来是想跟您说一下迁户籍的事儿。”
    江心远愣了一下,“什么户籍?”
    黎舟比他还惊讶,“您当初不是给了我地址,让我回去找自己亲生父母吗?我现在找到了,觉得您之前说的挺有道理,既然找到了,那我就回他们身边读书的好。”
    “只是读书,也不用一定迁户籍……”江心远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一种无法控制的烦躁感慢慢爬上来,他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终于坐的也不是那么舒服了,动了动身体道,“怎么会突然想回去?唉,我也不是拦着你,你长大了,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了。”
    “你还小,见了他们肯定是高兴,但是你想想你的父母,他们当初会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困难抛弃你第一次,会不会抛弃你第二次?”
    黎舟懒得跟他演下去,直接道:“许秘书给我信息是错的。”
    许秘书是江心远的人,信息给错了,能说明的事很多。江心远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紧跟着就难看了几分,他显然没想到黎舟会这样直接说话,坐在那略微动了下袖口道:“这个许秘书,做事也太糊涂了,等下我要叫她进来问罪!真是,公司的事情再忙,也不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出错。”
    黎舟淡声道:“是糊涂了。”
    江心远眉头皱了一下,又苦口婆心劝道:“只是岛上人也不少,你是个生面孔又是黎家的少爷,我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你怎么能确定自己找的一定是对的呢?”
    黎舟:“机缘巧合,做了亲子鉴定。”
    江心远:“……”
    江心远干巴巴道:“是么,你们现在的孩子,就是主意大,我还只当你是去玩一段时间散散心,这才几天,怎么就自己定了这么多。”
    黎舟道:“也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今天来跟您说一下,剩下的手续还要麻烦刁叔来帮忙办理,我年纪小,总要仰仗长辈的。”
    他虽然说的客气,但是搬出了刁明山来,显然就是黎老压阵,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回转了。江心远这段时间也被刁明山收拾的够呛,听见他这么说,眉头拧了一会还是松开了,自嘲地开口道:“行吧,你外公答应,我也管不了了。”
    他们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这次也不用许秘书通报一声刁明山自己就推门走了进来,他面上谦和,见了江心远笑道:“姑爷好,我来接大少爷,想着你们父子见面总要有些知心话要说,怎么样,现在谈的可还好?”
    黎舟起身略让了一个位置,道:“还好。”
    刁明山就放心下来,老神在在地坐在那。
    江心远脸色不好,但还是拿了纸笔写下委托函,黎舟户籍一类资料都在家中,他又和刁明山约好了时间去取,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扔下手中的钢笔哼笑一声,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对面的人听,“现在这些孩子们,主意可真是太大了,去年的时候霍家那几个孩子不是还跑去香港赌马,总归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也劝不了什么。”
    黎舟道:“霍桐是霍桐,我是我,我并没有做过这些事。不过霍桐的舅舅从香港回来,他也喜欢马,您不是还让许秘书特意去找了纯血马打算送去?”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那天您让我去书房拿资料,挨着福利院的那封信旁边就放着这个,也是不小心多瞧了一眼。”
    江心远视线没跟他对上,偏过头去。
    刁明山倒是多看了黎舟一眼,眼里含笑。
    江心远端着老好人的架子放不下来,总不好跟一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儿子翻脸吵架,或许私下可以,但在公司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只能憋着一口气送了刁明山和黎舟他们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低声告诉黎舟道:“你要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随时可以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黎舟应了一声,这是外公的公司,是弟弟黎江以后要接手的事业,只要他们需要,他自然义不容辞的回来帮忙,只是留的时间长短罢了。
    江心远看他走了两步,又叫住他:“黎舟。”
    黎舟侧身回头看他,“您还有事?”
    江心远皱眉道:“你生来就站在顶端,没吃过什么苦,你如果离开这里要做好心理准备。”
    黎舟点头说好,脚步连停留都没有,径直走了出去。
    江心远一直看着他们身影走远不见,外面也没了声音才反身回到办公室里。他脸色煞白,坐在那勉强写了几个字,恼怒地挥手将面前的文件杂物都扫落下去!
    许秘书听见声音急匆匆进来,刚喊了一声“江总”,就被江心远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她站在那小脸煞白,答应了一声关门出去了,她是仅有的几个跟在江心远身边的心腹,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也默默承受了更多,只听着办公室里紧跟着传来的一阵砸东西的声响吓得身体抖了下。
    江心远在公司如何,并不是黎舟关心的,他这次来京城的事已经办妥,心情轻松的去了别院。
    别院里数年如一日,安静的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偶尔传来庭院里鸽子震动翅膀和鸟雀的叫声,显得更加清幽,人一踏步走进这里整颗心都沉静下来。
    刁明山还有事,送下他就走了,黎舟自己慢慢走去小厅,黎江正拿着一碟菱角米逗弄虎皮鹦鹉,瞧见黎舟过来立刻放下碟子过去道:“哥,你可回来了,饿了没有?我刚才就饿的肚子咕咕叫,就等你回来开饭了!”
    黎舟惊讶道:“你们都还没吃吗?不用等我,先吃就好。”
    黎江笑道:“那怎么行,你不在,我吃饭都不香。”
    黎舟轻轻敲了他额头一下,笑道:“瞎说,那是饿得轻。”
    兄弟两个一路奔波,都饿了,黎江在这里多少还能吃一点干果零食,黎舟包里背着几盒“饼干”却一块都不是能吃的,饥饿是最好的厨师,往日别院里清淡的菜这会儿都特别香甜。只是一盘清炒莴笋丝还是被黎江跳过去了,黎舟自然地接过,自己多吃了一些那道菜。
    黎曼瞧见道:“又挑食。”
    黎江抗议:“妈你自己也不吃这个。”
    黎曼脸红了一下,“所以,所以你不能学我,要多吃。”
    黎江笑着给大哥夹了一些,道:“我是不行了,还是我哥来吧。”
    一家人吃了饭,又聊了一小会,黎曼回去午睡了,兄弟两个没回房间,今天天气好,暖意融融又带了点凉爽的小风,他们就去小厅外面的厢房里睡了。那边也是中式装修,做了木雕圆窗,还靠窗摆了一张小榻,纱帐放了一半半遮半掩,对面立着一个挂宫灯的铜制鎏金杆,上面的灯笼拿下来,改挂了鸟笼。
    黎家兄弟两个躺在小榻上安睡,隔着纱帐,虎皮小鹦鹉蹦了两下,又停下来安静地歪头看他们。
    虎皮鹦鹉又胖了一点,身上圆滚滚的,眼睛也乌溜溜的圆,它爪子里还勾着一颗菱角米,是黎江剥了送给它的。这一颗菱角米小鹦鹉得来的十分不易,被小少爷逗弄了大半天,最后急的拍翅膀了才给了这么一小颗,它看看帐子那边,又看看外面小几上放着的小碟子。
    那上面放了白生生、脆嫩嫩,清甜可口的满满一碟菱角米。
    虎皮鹦鹉爪子动了动,张开嘴发出一点轻微的音节,它最近话特别多,尤其是有人的时候,但是它现在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小主人睡着的时候它要保持安静,因为对方只有从那个躺着的叫床的地方起来,才会给它拿吃的、玩儿的。
    小鹦鹉耐心等待,太阳晒久了,就弯下头抬起一点翅膀整理一下羽毛。
    黎舟正面躺着,一只手臂放在胸口,另一只垂在一旁被弟弟握住,他身边还有一本翻开了几页的书,有一个侧身躺在那陪他一起午睡的弟弟,半下午的阳光很暖,兄弟两个一觉睡的香甜,临近傍晚才醒过来。
    小鹦鹉通人性,人睡着了它就不叫,等着小榻上的人一翻身,它立刻机灵地开始叫两声,蹦来蹦去,急着要跟他们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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