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缠的越紧,胡善围就越觉得不安,她干脆起身,去找正在柜台拿户籍和路引登记入住的时百户。
经纪人连忙说道:“真的,你要是答应,最快明天就能交易,拿到银子回家过年——秦王府今天有一桩大喜事,秦王的长子出生。秦王二十五岁了,才得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高兴的不得了,三天之后要大办洗三宴,王府急需布匹绸缎,我为你们引荐秦王府的管家,把你们布匹全包了,乘着长子出生的喜气,给钱都很痛快。”
一听说秦王府,胡善围停住了步伐,转身,回头,伸出两根手指头,“我们给你两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大明亲王一般十六岁成婚,像四皇子燕王朱棣,今年二十岁,十八岁的燕王妃就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子,现在肚里还怀着一个,估摸过年就生了。
秦王二十五岁,才抱起第一个孩子,可见他今日多么欢喜。
经纪人一拍手,“我就是喜欢少东家这种爽快人,两成就两成,咱们先交个朋友,以后有了好主顾,我还推荐你们货。”
胡善围回到座位,开始套话,问:“这么晚才得子,我们可以要价高一点吧,也不晓得秦王妃喜欢什么纹样的绸缎。”
经纪人笑道:“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根本不懂秦王府。秦王妃是北元的郡主,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远嫁到大明和亲的,政治联姻,一直不受宠。今天生下长子的是秦王府的邓侧妃,您别看是个侧妃,邓侧妃是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出身高贵,深得秦王喜欢……”
其实经纪人八卦的这些,胡善围身在宫廷,皇权的中心,如何不知?她比经纪人知道的更加深刻。
秦王比太子朱标只小了一岁。
可是涉及到继承权,别说一个岁了,就是小一天,秦王也注定和太子之位无缘,根据大明《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继承规矩。
但是只差一步,谁会甘心?何况秦王聪慧,英勇善战,对性格温和,只会读书的太子是不服气的。
洪武帝何等聪明之人?他只用了一招,就让秦王彻底断了对太子之位的念想。
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洪武帝寻求和平,将第一次北伐时被俘虏的北元丞相王保保之妹,小名观音奴的王氏,赐婚给了秦王。
王保保封了河南王,他的妹妹王氏就是北元郡主。
秦王有了北元郡主当王妃,一来,将来子嗣血统不纯,二来,秦王妃对故国的态度会引起大明举国上下的怀疑和不信任,所以秦王被掐灭了染指储位的一切希望。
当然,洪武帝知道二儿子的委屈,为了弥补,他次年又将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邓氏,赐给了秦王当侧妃。
如此安排,既可以完成和亲,给两国带来短暂的和平,又可以阻止秦王对太子储位有不正当的遐想,又用出身高贵的邓侧妃安抚秦王,保证秦王府一脉的血统,一举三得。
洪武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秦王府邓侧妃生下庶长子朱尚炳,秦王大悦,在门口施舍米粥和肉包子,与民同乐。
须知家境殷实的人家,也不是每天都有肉包子吃的,王府出手太阔绰啦。秦王府门口排起长队,每个人领到肉包子,都要说一声对长子的祝福:“长命百岁!”
胡善围一行九人冒着风雪,在王府门口排队领包子。
第49章 舌尖上的大明
领包子的队伍犹如一条见不到首尾的长龙,胡善围等人夹杂其中,和排队的路人攀谈,她在一个热情的老嫂子旁边,成功地将话题从“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娶妻?大嫂给你介绍个一个好的”转变为:“听说朝廷派的人在西安消失了,大嫂有没有听过”。
中老年妇女就是喜欢鲜嫩的小伙子,“咋没听说过?那时刚入秋,秦王府早早的清洗路面,还命令必经的街道擦洗门面,重刷油漆,更换老旧的招牌幌子,那架势,可热闹了,我们都以为皇上来了,西安城要接驾呢……”
从老嫂子的话里可以看出秦王府热情接待了刘司言一行人。
胡善围又问:“那离开的时候呢?老嫂子去看热闹了没有?”
老嫂子摇头:“京城来的人好像没呆几天就走了,走的那天,听说北元军队扰边关,为了安全,那几天城门查的紧,我们西安本地人进出都要带着户籍,说是为了防止北元奸细混进城里,所以那天京城的人离开西安城时,王府封闭了必经的街道,店铺关门,每个街口,巷子口都站着府兵,我们想看热闹,也凑不进去啊。”
也就是说走的那天,北元扰关,气氛比较紧张,街道封锁,普通老百姓根本凑不过去,亲眼看见京城使者使者离开……
这时混杂在领包子人群中的时百户等八人也打听到了消息,大家凑在一起交换信息,对刘司言一行人进城出城的描述大同小异,单独的个人会说谎,会有个人好恶而误解,但是从群众中来的消息,群体记忆还是比较客观的。
也就是说,除了秦王府的自己人,没有老百姓亲眼见过刘司言一行人离开秦王府。
终于轮到胡善围领包子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肉味、蒸汽和谷物混合的味道,令人口水直流。
尤其是当天空飘着大雪,北风呼号,即使不饿,也给冻饿了,咬下一口肉包子,简直如见绝世美人,那味道简直堪称惊艳了。
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胡善围等人学着当地百姓的模样,齐齐蹲在秦王府高大的墙角下趁热吃肉包子。
金黄的油脂从时百户的嘴角流下来,他舍不得擦去,伸长了舌头,好像长了钩子似的一舔。
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一点官威都没有。
胡善围把自己的包子递给他们八人,“我不吃,你们分了吧。”大风大雪里露天吃东西,她怕伤着胃。
八人欢呼:“多谢少东家!”
秦王府做的肉包子太良心了,薄皮大馅,八个大男人分一个包子,一人能吃一口。
据客栈牙行的经纪人说,为了施舍肉包子,今天肉市一半的货物都流入了王府。
胡善围蹲在墙角打量着秦王府,问时百户:“你能翻过这么高的院墙吗?”
时百户当即求饶:“能翻,但是翻过去很容易被守卫发现——我以前干盗贼那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大雪天干活,容易留下脚印,暴露行踪,而且大雪天的晚上和白天黄昏时差不多,大雪反光,叶子也落了,几乎无处藏身。”
如此看来,夜探王府是不可能了。
一个肉包子很快就吃完了,百姓们咂嘴回味余味,纷纷感叹王府如何仁慈,如何爱民如子,生了大胖儿子,也没有忘记藩地百姓。
胡善围听着百姓的议论,秦王就藩这两年来,用心治理藩地,保护边关,是个仁慈且有威望的藩王,颇受百姓爱戴。
可是……为何刘司言一行人会神秘消失?难道秦王府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善围身在墙角,心已经飞进了王府。
次日,胡善围等人拿着绸缎样品,跟着牙行的经纪进秦王府。
昨晚经纪特地来嘱咐过了,穿的好点,给王府管家一个好印象,你们穿的越好,就越给手里的货物贴金。
所以胡善围在咽喉上粘上一个假喉结后,干脆把崔尚宫送给刘司言的狐皮裘披在棉衣上,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形象。
这个狐皮裘做成净面白缎,里发烧、出风毛的样式,男女皆适合,披在身上,犹如披着一片洁白柔软的雪花,如谪仙飘然而来。
经纪人看了,拍手叫好:“少东家有这等好货,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胡善围说道:“这是我家镇店之宝,用来装门面的,不卖。”
商人身份低微,从王府后门的西角门入王府,先是经过马房和仆役房,再路过一个大厨房,不停的有人抬着肉送进厨房,王府施舍肉包子要持续到长子洗三那天,厨房日夜轮轴转,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咄咄如马蹄奔跑的声音,里头正在剁馅料。
时百户的口水如黄河泛滥,决了堤,咕噜一声,吞咽进去。
一旁胡善围说道:“这就馋了?等回到客栈,给你买一屉肉包子,吃个够。”
时百户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用了,我就是觉得不要钱的肉包子更香一些。”
牙行经纪引着胡善围等人来到外院的一处院子,等候通传。
约等了一刻钟,有带着黑色六合帽的体面小厮来传,经纪人眉开眼笑,给小厮塞了个红封感谢,众人跟着进屋。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胡善围靴尖的白雪瞬间融化,墙角还有一个一人高的西洋大座钟,他们进屋时,铁锤般的钟摆开始敲起来,咚咚咚,响了十下。
大座钟价值不菲,贵重无比,以前宫里胡贵妃得势的时候,曾今赐给女官江全。这个牙行经纪所言非虚,他果然认识地位高的大管家。
连管家的书房都能用上大座钟,可见秦王府之豪奢。
人靠衣装,胡善围学着男子的步伐,迈开大步走进来,身上纯白的狐裘随风摆动,连低头看账本的大管家都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胡善围行了礼,递上货单,时千户等人将绸缎样品摆在案上,供大管家挑选。
大管家拿着货单,随便挑了几个块布匹摸了摸,说道:“这些货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胡善围伸出一个巴掌,报了个和市价差不多的价格,说道:“就五百两吧,希望王府以后多多照顾我们生意。”
经纪人面露失望之意。
胡善围目标不是赚钱,是为了尽快达成交易,再次有机会进王府。
大管家点头,“行,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们过来交货,账房会给你们现银。”
胡善围等人告辞,大管家看着她的白狐裘,随口问了一句,“类似你身上的狐裘还有没有?这种毛色很是不错,主子们一定喜欢。若有,也都抬过来给我瞧瞧,照例有多少要多少。”
胡善围忙道:“管家好眼光,只是我家主要做绸缎生意,很少涉足毛皮,偶尔遇到好的会收一些,这件是我们铺子镇店之宝,小的穿过了,不好转卖给王府。以后若有类似极品毛皮,一定首先过来献给王府。”
出了房门,经纪人叹道:“我说少东家,你价格报低了,为何不按照我们昨晚商议的,报个六七百两?”
经纪人抽二成,价格越高,抽成越高。
胡善围说道:“这不着急卖完回家过年嘛,咱们以后长长久久的合作,先给大管家一个好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赚钱,你说是不是?”
经纪人直叹气:“少东家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明日再来吧。”
胡善围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着王府假山景观,问道:“你是怎么攀上大管家的?好气派的王府,真想进来逛一逛,就不枉此生了。”
为了以后的合作,经纪人存心在她面前显示他的脸面,“我姐姐家的邻居的闺女嫁给了大管家儿媳的陪房,王府每年的花木都是我找人供的,你要想进来逛一逛,不是没有机会,后天要往王府送几车刚刚开花的水仙,你们装作花匠进来,我和大管家儿媳的陪房打招呼,带你们逛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外院是可以的,内院女眷们住的地方,外男不能踏入半步,要砍头的。”
胡善围笑道:“那是当然。”
不要着急,一步步的来,先摸清王府外院再说。
胡善围一行人出了后角门,外头排队领肉包子的队伍已经绕着秦王府一整圈了。
时百户还想排队领一个不要钱的肉包子,一看这个长度,彻底打消了想法。
秦王府,大管家去了王府府军驻地,找了真正的陆总兵。
洪武帝规定,藩王府可以拥有五千府兵,用来保护王府安全,听候藩王指挥,藩王有权任命府兵的官员,所以陆总兵是秦王心腹。
大管家对陆总兵说道:“今日王府来一个南方的绸缎商人,货物平平无奇,买下来用来给大哥儿洗三的时候赏人,可是那个商人身上穿的那件狐裘似曾相识,很像去年过年时,秦王殿下送给帝后的年礼之一。”
陆总兵一听京城两个字,剑眉紧锁:“你确定?”
大管家说道:“不是很确定,但也差不多了。年礼是小人亲自打点的,挑最好的送到京城,以显王爷的孝心。狐裘珍贵,一丝杂毛也无的白狐裘更甚,整张的极品白狐皮拼成一件狐裘,更是难得,所以小人一看商人身上穿的狐裘,立刻怀疑那商人的真实身份,就马上跑来给您报信。小人已经派人跟踪,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布置了眼线,查他们的底细。”
这也是巧了,秦王送给帝后年礼,马皇后不喜豪奢,这些珍贵皮毛一般用来赏人,尚宫局曹尚宫是马皇后在后宫最得力的助手,马皇后很是厚待她,崔曹尚宫心气高,一般的东西不入眼睛,且喜欢和别的尚宫攀比,总想压别人一头。
马皇后对手下人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投其所好,将最好的狐裘赐个终年忙碌的曹尚宫。曹尚宫担忧刘司言的安危,于是在胡善围临行前将最心爱的狐裘托她捎带给刘司言。
兜兜转转,落在胡善围手里,可是出发前曹尚宫和胡善围为了梅香送的棉袄而大吵一通,曹尚宫气吼吼的走了,那里有机会告诉胡善围狐裘的来历?
胡善围为了装门面,达成交易,穿上了狐裘走进秦王府,被大管家一眼识破了!
陆总兵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好好盯梢,不要打草惊蛇,万一他们背后还有人呢?务必先查清楚了,只要他们还在西安城,就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大管家问道:“那秦王那里……什么告诉王爷?昨天大哥儿出生,王爷二十五岁才得子,高兴的一宿没睡,一直盯着大哥儿,这会子刚刚合眼歇下,小人不敢打扰。”
陆总兵说道:“等我们探听到了虚实再说,别一惊一乍,万一只是普通商人,你大闹起来,岂不扫了王爷的兴。”
“是,我听陆总兵的。”大管家领命而去。
大管家匆匆回到王府,戴着黑色六合帽的小厮忙给他脱下雪衣,换上常服,一通忙碌之后,左右观察,悄悄跑进了王府后院。
不一会,后院的侍女来找大管家,说道:“如今王府添丁,王爷喜得麟儿。王妃曾经在大慈恩寺许愿,如今愿望实现了,虽然大哥儿是邓侧妃生的,但是王妃作为嫡母,大哥儿也是王妃的孩子,所以王妃要去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你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去迟了,恐菩萨怪罪。”
如今秦王府,万事都大不过大哥儿的健康,大管家忙答应了。
且说胡善围等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无知无觉,回到客栈房间商议明日送绸缎时,如何找机会探一探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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