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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

    忧伤的天空中飞起一排排大雁,一会排成“沐”字形,一会排成“春”字形,有时候也排成“雷”字形,胡善围想家了,无论看什么都能看成心里想的那个形状。
    又到了成穆贵妃孙氏的忌日,怀庆大长公主进宫,和马皇后商议祭祀,和胡善围使了个眼色。
    胡善围会意,亲自送怀庆出宫,怀庆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递给她一个信封,到了无人处,胡善围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纸条和一个用黄金修补的玉质水仙簪。
    字迹是沐春的,水仙簪是胡善围打碎了、沐春偷偷给收尸,要工匠用黄金修补改造成了水仙簪。
    簪子是胡善围的爱物,这十五年来几乎日日不离身,只是后来胡善围当了母亲,阿雷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对黄金感兴趣,总是瞎抓她的发髻,她担心尖锐的簪尾会伤到女儿,于是将簪子锁在妆奁里,平日用发带束发,或者罩上网巾,一应尖锐的首饰或者婴儿容易吞食的珠串什么都不用,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
    春春来了!
    胡善围激动的打开字条,由于太过用力,差点将字条从中间扯断,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孝陵见。”
    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沐春何时搭上了怀庆大长公主?这不暴露了诈死的秘密了?还有,他来京城了,阿雷怎么办?
    胡善围又喜又急,连忙告假去了孝陵。宫里只有八个皇室成员,很是清闲,马皇后以为她思恋孝慈皇后,遂同意了,还说道:“胡尚宫以后若想去孝陵,只管去,和尚仪局那边打个招呼便是,不用每次都来请示本宫,本宫相信胡尚宫。”
    孝陵。
    胡善围给帝后上香,然后去了后面成穆贵妃孙氏附葬的墓园,这里是怀庆大长公主的天下了。
    秋风乍起的树林里,一片落叶呈现之字形状飘落。
    胡善围来到约定地点,却不见沐春。
    正失落时,裙摆一动,一颗小石子砸在裙角,滚到了鞋边。
    胡善围从石子袭来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人影,都一把年轻了,还玩这种小游戏。
    胡善围佯装淡定,“再不出来,我就回宫了。”言罢,走向回头路。
    左边树林传来沐春的声音,“快来找我呀。”
    沐春自从当了父亲,把阿雷的童年移情成自己的童年,以弥补小时候娘死爹渣的遗憾,无论身体还是心境都有些逆生长的迹象,越活越回去了。
    和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玩捉迷藏是什么感受?
    胡善围一叹,她晓得沐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很是心疼他,算了,嫁都嫁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宠着他了。
    胡善围回头,循声而去,听到一颗大树后有动静,连忙跑过去一瞧,没有人,正纳闷时,身后白日见鬼似的出现一个人,将她从后面拥在怀里,“我只是用弹弓射出一个小石头在这个地方而已,玩了那么多次游戏,你还是会上当,哈哈。”
    胡善围侧身看去,沐春穿着守陵军的服饰,戴着大帽,还蓄起了胡须,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过对于胡善围而言,沐春就是化成灰都认得的。
    “你怎么来了?阿雷呢?你怎么和怀庆大长公主——”
    “我想你了。”沐春打断了胡善围的问话,紧紧抱着她,“阿雷也想你了……”
    原来沐春把女儿托付给岳父胡荣养着,和纪纲赶到京城,一路上各种密报传来,一个个藩王被削掉、甚至被全家逼着自焚,局势越发紧张。
    燕王的亲弟弟、连襟相继被削,贬为庶人。就连庆阳公主这种年纪大、辈分高的长辈都劝不动建文帝,反而被削成了郡主,一点退路和谈判的余地都没有了,不仅仅是燕王,就连整个皇室都知道,一场战争势在必发,因为燕王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但是燕王依然不能轻举妄动——他四个孩子都在京城,一旦起兵,四个孩子人头不保。
    所以,燕王派出暗中重组了锦衣卫的纪纲,在京城搞起了统一战线,拉拢一切可以笼络住的人,传递情报、给四个孩子找机会离开京城,回到燕地。
    怀庆大长公主因为劳心劳力为周王奔走的缘故,成了纪纲第一个拉拢的对象。怀庆因庆阳公主变郡主的缘故,对侄儿建文帝大失所望,兔死狐悲,她和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周王关系密切,待建文帝削完了所有的皇叔们,地位巩固,恐怕要对她们这些姑姑们动手。
    怀庆半生娇宠,被先帝、成穆贵妃、孝慈皇后还有驸马王宁捧在手心的宠着,享尽了富贵,骄傲惯了,怎会忍受这样的落差?何况她早就是有家有口,甚至当了祖母的人了,她怎么忍心看着后人任人鱼肉?
    侄儿要削她,那就换成哥哥们当皇帝了。起码哥哥不会那么糊涂,连无辜的公主都要削!
    于是怀庆成了最早的一批燕王党,进宫传递消息不要太简单。
    尤其是当怀庆看见沐春“诈尸”,和纪纲一起出现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燕王连“死人”都揽在旗下了,对付建文帝这个乳臭未干的侄儿越发有了胜算。
    有了怀庆的牵线和掩护,方有今日夫妻重逢。
    建文帝六亲不认,就不要怪六亲们投向燕王的怀抱。皇室的分裂倒戈在胡善围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纪纲的动作会那么快。
    “……等纪纲把燕王世子等人弄回燕地,皇室就要正式开打争夺皇位了,你赶紧想法子出宫,装病也好,诈死也罢,我们回昆明去,阿雷长出了第一个牙齿,等我们回去,她估摸已经有两颗牙齿了。”
    沐春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老婆回家,他不想错过女儿的成长。
    “我也想早日回去,我现在快要摸到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了。”胡善围把最近在宫里的发现,尤其是吕太后吓人的自白告诉了丈夫,“她说是皇上做的,她还邀请我参与宫变,把另一个儿子推上皇位,她得权力,我得的复仇,各取所需。”
    沐春刚要接话,躲在树上把风放哨的纪纲跳了下来,双目兴奋发光:“真是一桩好戏啊,自家人打自家人,燕王步入京城、锦衣卫重振旗鼓的路又缩小了一大半。”
    三年后再见纪纲,真是恍如隔世,胡善围不禁一怔。纪纲穿着和沐春一样守陵军服饰,也留起了胡须,还是过去闭月羞花的好相貌,只是沐春还是沐春,但纪纲恍惚却是两各不同的人。
    是眼神变了。
    以前纪纲的眼睛清澈透明,犹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现在就像一口冬日的老井,微霜凄凄簟色寒。
    见妻子对着纪纲发愣,沐春三十五年陈年老醋酸倒牙齿,对纪纲说道:“你们怎么弄我不管,但是不准把善围卷进去。”
    纪纲不以为意,对着胡善围笑,“我在暴尚书身边埋有眼线,表面上看,刑部派出诸多捕快在长江沿岸还有各个码头寻找线索,可是捕快们每日送到刑部的各种笔录,暴尚书都没有看一眼,就束之高阁,连同那把锁住房门的铜锁,根本没有拿去问锁匠或者卖锁的铺子,找铜锁出自那里。”
    “这个敷衍态度,连我们锦衣卫以前办案都比不上。暴尚书别名包青天,出了名的公正严明,长江沉船案死了十二个人,范尚宫还是五品女官,这么重大的案子,清正严明暴尚书为何如此放任自流?”
    胡善围听了,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暴尚书明明在我面前信誓旦旦承诺一查到底的。”
    纪纲双目露出嘲讽之色,“谁有能力影响到暴尚书这个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要暴尚书用谎言敷衍你呢?只有皇上才可以,吕太后难得没有说谎。所以,你要为范尚宫复仇,唯有倾国,才能让凶手付出代价。”
    第177章 倾国倾城
    没想到啊没想到,三十八岁的胡善围都要开始倾国倾城了。
    沐春忙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一面之词,越是漂亮的男人越是会骗人,他早已不是以前的纪纲,如今的纪纲坏滴很。”
    纪纲嘿嘿一笑,“我从来就不算是个好人,但是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也没有害过你。”
    沐春掰着手指头开始拉清单:“你怎么没害过她?那些小事且不算,我们只算大的,善围刚刚进宫时,是谁在桂花糕里撒桃花粉,想要赶她出宫?”
    纪纲俊脸一红,“毛大人下令,我岂能不从?人在锦衣卫,身不由己啊。”
    “好,就当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但是——”沐春伸出第二根手指,“去兖州调查鲁荒王之死的真相,是谁一查到真相,就立马秘报给高祖皇帝,害得善围被高祖皇帝威胁一旦泄密,就要杀她全家?那时候纪大人已经高升千户了,这事没有毛大人指使你吧?”
    曾经蛮不讲理的京城混世魔王,居然不靠拳头也不靠耍赖,开始用头脑和嘴巴以理服人了。
    纪纲顿时语塞。
    沐春对自己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表现很满意,对胡善围说道:“听见没?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语,你得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
    胡善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相信丈夫。
    纪纲着急了,“你们不信我,可以要沐春去查暴尚书,看我有没有骗你们。范尚宫死的那么惨,我也很难受,同僚那么多年,多少有些感情,毛大人被凌迟之前,是范尚宫从司药那里得到了麻药,托江全送到死牢,毛大人才不至于死的那么痛苦。我纪纲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善围,在范尚宫之死的事情上,我和你绝对是一条船上的。”
    胡善围想了想,对沐春说道:“范尚宫对我有知遇之恩,何况当年我急于离宫与你成亲归隐,是范尚宫接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倘若没有她,恐怕死在沉船的人就是我了。你去查暴大人,倘若纪纲说的是真的——君王暴戾愚蠢,心胸狭窄,虚伪狠毒,连只求自保的女官都不放过;太后蛇蝎心肠,草菅人命,为了权势可以做一切事情,包括颠覆亲儿子的帝位;臣子为媚上意,而不顾是非曲直,江中冤魂,这样的国……”
    胡善围顿了顿,目光一冷,说道:“倾一倾也无妨。”
    胡善围在后宫即将落锁时才匆匆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一个小内侍来请,说慈宁宫太后要找胡尚宫过去下棋解闷。
    最近衡王几乎天天进宫在慈宁宫尽孝道,估摸母子两个商议的差不多了,这是要逼胡善围给个准话。
    按照太后一惯的性格,胡善围要么为她所用,要么就要被她毁掉。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太后只需向建文帝透露胡善围知道范尚宫之死的消息,就能把善围置于死地。
    胡善围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后,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你想要吗?那我给你。就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慈宁宫。
    吕太后和胡善围对坐,中间隔着一个棋盘。
    吕太后问:“胡尚宫考虑清楚了?”
    胡善围反问:“我还有的选吗?”
    吕太后落下黑子,“你可以选择去死。”
    胡善围布下一颗白子,“太后要我怎么做?”
    吕太后递给她一张名单,“如今后宫只有八个主子,冗余的宫人太多了。明年就要启用‘建文’的新年号,听闻皇上会在明年大年初一大朝会上宣布大赦,要放一大批老宫人或者想要出宫寻婚嫁的宫女、女官们出去,一来是减少后宫的开支,二来是为了显示新帝继位的恩典,到时候会再选一些新人进宫,名单上的人,你要确保能够进来。”
    胡善围一扫名单,“就这样吗?”
    吕太后笑道:“目前只需要你做这件事。”
    胡善围轻轻一笑,看都没看,把名单推了过去,“太后和衡王明显没有把微臣当自己人看,到时候你们母子起事成功,就一把将往微臣踢开了,微臣有冤无处诉。既然要我加入,我就要知道你们如何起事、还有在什么时候动手,太后和衡王每一次有重大事情商议,我必须在场,否则免谈。”
    吕太后大笑,“这样才是哀家看中的上官婉儿,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辈,好,哀家答应你。”
    两人对弈,胡善围发现吕太后棋技很是不错,步步算计,遂用尽了毕生所学,在黑白棋盘里冲撞厮杀,才勉强赢了一局。
    此时夜已深,撤了棋盘吃夜宵,吕太后喝着莲子羹,“今日对弈,哀家才发现胡尚宫很是好胜啊。”
    第一次对弈,胡善围没有给她面子,一步步稳扎稳打,黑子就像一条逐渐收拢的蛇,将白子绞杀在棋盘上。
    胡善围不能输,吕太后看中她,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而不是输棋迎合,逗人开心。
    胡善围喝着赤豆元宵,淡淡道:“淡泊名利的人是没法当上尚宫的。”
    胡善围拿着名单走了,东长街一排排铜灯亮起来,九月的夜晚,夜凉如水,依然有些秋虫往路灯网罩上扑火,被烫死在铁网上,一层层的虫尸几乎要将网眼堵死。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的路灯都要点到天亮,晚上有值夜的内侍负责点燃吹灭的路灯,添上灯油,顺便将铁网的虫尸一片片铲下来。
    铲子刮着铁网,发出尖利的擦擦声,听得人心烦意乱,胡善围在东长街的铁碑前停下脚步。
    上面是高祖皇帝的御笔亲题:“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典型的洪武朝的文风。
    胡善围瞬间回到了十五年,那个樱花缭乱的春天,她们四十四个女官考入宫廷,学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由当时还在宫正司的范宫正教她们背宫规。
    她们学到的第一条宫规就是高祖皇帝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范宫正为了加强她们的记忆,还特意把她们全部拖到长街铁碑前,每个人都朗读一边,往事历历在目。
    当时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西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当时的场景将胡善围这个刚刚入宫的新手震慑的瑟瑟发抖,至今都记忆犹新。何止是十一个字的碑文?就连范尚宫说的每一个字,胡善围都深深刻在了血液里。
    一语成谶。
    到最后,那句“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的话应验到了范尚宫自己身上。而范尚宫还不算是干政,她只是执行高祖皇帝的口谕……没有执行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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