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百里颦伸了个懒腰,人偶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周遭的人时嘴角浮现出微笑,“欸?你们都从外边进来啦?”
长裙直落到脚尖,她迈开步子,静悄悄地走到乔帆身边,抬手撩了撩小女孩的发辫:“你瞧你爸爸给你梳的头发,像模像样,可比妈妈好多了——”
“什么?!”乔帆大吃一惊,“这是李溯梳的?!”
李溯从座椅上转过身来,扶着靠背脸上渐渐渗出一点笑道:“怎么?不好吗?”
“不,你这技术在爸爸里绝对是一流。”乔帆又颠了颠怀里的小女孩,忍不住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园里有个小女孩就因为爸爸梳头,直接把头发给剪了……”
百里颦转背走到李溯身边去,坐在他座位的扶手上。
“何止,”她轻飘飘地说,“每次李溯做饭,这小孩饭都多吃两碗。”
“啊,李溯做的饭是比你做的好吃嘛。”不止一次去他们家蹭过饭的孟修有发言权。
孟修想了想,像是看不到百里颦投过来的微笑一般,又多补充了一句:“打扫卫生也比你在行。”
“你们家水电费该不会是他出国之前一次交到够吧?”
“你们家阳台上还种了菜,我觉着不错,但应该不是你种的吧?”
他不是看不到百里颦的微笑。
他是越看到别人脸色难看越高兴。
百里颦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加深几分。
她亲切地笑着,笑着,拧过身时把脸栽到李溯肩头,发出委屈的声音:“呜,老公,这个人渣嘲笑我。”
李溯倒是很平静,微微勾起笑容,抬手把她垂落在身后的头发挽到肩膀前边去:“没事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而且我觉得能照顾你很高兴——”
“我说句难听点的话。”乔帆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冷笑着挖苦道,“孟修,江荣都和刘老师约上会了,你活该直到今天还单身。”
孟修回头,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哈,说得跟您没单身一样。”
“不要吵架。”说出这四个字时,百里颦笑意吟吟,没在看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专心致志与女儿玩着对视游戏。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话对孟修和乔帆而言,说服力和中学时期分毫不差,足以叫他们齐齐闭嘴。
“那你这次回国,是调职回来了吗?”江荣问道。
“下个月回来,在研究所。”李溯说。
“欸?”乔帆把小女孩抱到沙发上,将头发别到耳后时问,“那这一次临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百里颦坐在沙发边沿,伸手搭住李溯的肩膀,倾斜脖颈靠在他身上说,“有两个高中同学结婚了。”
第71章 番外5
“舅舅!”
随着小女孩甜丝丝的一声呼喊,百里笑缓缓回过神来,笑容渐渐上泛,一切现实中的事物化作重力本身,无声无息地将他从记忆里拖拽出来。
他带着挑不出半分刺的笑容,温和地看过去时不声不响传递出“什么事”的信号。
大学也临近毕业,他仍在学校里为了成为精英而奔波,就在这时候,学生会的同学忽然联系过来,说是有人在教学楼找他。
百里笑在对待陌生人时总会确保脾气温和,因而给不少人留下不错的印象。
他们和他开玩笑,兴致勃勃问这位怎么看都显得神秘的学长:“百里学长,来找你的是学长你爸爸妈妈吗?”
百里笑没做声,心里倒是带着怨念嘲弄了句“怎么可能啊你瞎了眼吗”。
透过落地窗,他远远地看见与自己拥有相同基因的女性和色素比普通人浅的男性站在一起说话。
“是我姐姐和姐夫。”百里笑说。
李溯和百里颦为了朋友的事要外出忙碌两天。
“本来呢,是想把小孩放到奶奶那里的。但是你也知道,她有点热情过度,每次都把那孩子宠坏。你姐夫他爸妈又去三亚打官司了。我听小叔说你快回家了,”百里颦双手合十,“所以,拜托拜托!笑笑,我只能来麻烦你了!”
百里笑一脸“你也就这时候主动找我”的表情。
他原本还想说几句刁难和挖苦的话,然而一回头,百里笑对上李溯的脸。
其实李溯没什么表情。
不怎么郑重,更没什么强硬的意思。
他言简意赅,只说了四个字。
“麻烦你了。”李溯说。
百里笑当即仿佛条件反射般认真回答:“我知道了。”
于是,就造就了这一刻的场面。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叫道:“舅舅,舅舅。”
他挤出微笑来看过去。
“为什么舅舅和妈妈小时候都没什么照片呢?”小女孩问。
听到侄女的这个问题是,百里笑一怔,随即目光落到她正在翻动的东西上。
那是一本相册,但基本都被高中时的他拿来做复习知识点收集册。
其实不只是他和百里颦,他们百里家只要是姓百里的,所有人拍照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最初好像是因为封建迷信,高祖父、曾祖父他们那时候科技不够发达,迷信说拍照会被吸走人的七魂六魄,到后来则完全是因为习惯。
百里康才不喜欢拍照,百里慎也不怎么拍照。
与此同时,他们也就没什么念头要给孩子拍照。尤其是在还担心百里笑身体发生什么状况、对他过度关心的状况下。
但是,百里家却还是有着每年拍一次全家照的习惯。
用作纪念。
百里笑找了把椅子,挪到柜子下边,踩上去再从储物柜深处把这几年的照片翻出来。
小女孩激动地接过去,高高兴兴冲到地毯上坐下,然后翻开来仔细观赏。
照片里的大人渐渐变老,而孩子则不知不觉长大。
前几年的照片里,百里颦和百里笑的祖父还在世,那是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与严谨而高傲的祖母截然不同。但就是这样的两人相爱了,并且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坚持生活在了一起。
百里笑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照片里的祖父与祖母。
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
但他记得,爷爷过世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其他人刚好都出去了,大概是宣布病危通知。百里笑趴在床边,爷爷衰弱的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头。
爷爷有气无力地说:“要对你奶奶好一点。”
百里家的孩子没有不早熟的。
百里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他从爸爸、妈妈、叔叔还有许多大人口中曾经无数次听到传言后所想过的问题。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后悔吗?”小男孩恳切地问,“很幸福吗?”
在将继承与传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家族里,他把疾病的种子带了进来。有人痛斥过他,有人怨恨过他,还有许多人对他感到失望与不耻。
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秘的,独属于老人与死亡的味道。
爷爷笑起来。
他被皱纹包围的两只眼睛一片漆黑,却又清澈见底。
“不后悔,”老人说,“我很幸福。”
百里笑静静地想,原来如此。
他回过头,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他抬起自己那双还未曾被世间污染过的眼睛。他远远能看清奶奶在听到医生的话后捂住脸的样子,父亲垂下去的头,以及妈妈也动摇了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百里笑回头,重新看向爷爷时,他想,有时候,并不是说所有时候,但偶尔,即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幸福也仍旧是幸福,来临之前能鼓舞前进,一切散去后回忆起来也能抚慰人心。
幸福是一种坚固、强大而不可撼动的东西。
与之相同的事物,百里笑还知道一样。
同样的坚固,同样的强大,同样的不可撼动。
“呀,笑笑。”就在他恍惚起来的这一刻,病房门倏然被打开,百里颦带着纹丝不动的笑脸走进来,转动头部看向病床上的老人,“爷爷,我好想您!”
在百里笑眼里,姐姐象征着近乎冷漠的坚决,与残忍相当的强韧,以及,一腔偌大而悲怆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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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觉察到姐姐还有些许人的气息时,说不清百里笑是怎么想的,总之不算太快乐。
那时候姐姐初三。
她和普通青春期里的青少年一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也会想要维护在朋友跟前的面子。有一次她冷冰冰地对他直说了——百里颦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想拼命隐藏的动机,她却能轻易地说出来。
“我不想被义理上的兄弟觉得,我连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都相处不来。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吗?”
她是这么说的。
显而易见,那时候的百里颦也还不够了解她的弟弟。
他们分别太久了。
百里笑一直记得爸爸妈妈在起居室里向百里颦提出“我们准备把你送到奶奶家去”时,百里颦所做出的回应。
她稍微愣了愣。
然后百里颦微笑起来。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四肢不像现在这么修长,五官也没有出落到后来的地步。百里颦笑着说:“好的。”
她说“好的”时的微笑与曾经好多次她攀上围墙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别跟上来”重叠,从此以后,百里笑时常梦到这样的姐姐。
他周身是父亲和母亲共同以血缘筑起的高墙,在不可逾越的墙壁顶端,他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姐姐在那里。
姐姐高高在上地微笑,她说,别跟上来。
出于报复的心情,他刻意在姐姐的初中同学面前提起了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那一天他们不欢而散。虽然说之前也没好好散过,每次都是大人说该离开,于是便匆匆忙忙各自走掉,就好像他们不是姐弟,而是一对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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