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她家清姐今天回来,捧着书一直在读,旁边令玉也跟着一起学,总归她家清姐更聪明,比令玉少用一炷香的功夫,当时她还欣慰来着,觉得自己生的女儿就是聪慧,比姨娘生的要强十倍。
    如今和郑令窈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令窈一听,便知三奶奶好攀比的毛病又出来了。
    前世她不爱念书,从未将心思放在书本上,郑令清比不过她的容貌,三奶奶便整天地拿学问之事压她一头,只要逮着机会,势必会将郑令清的才气拿出来讲。
    令窈不想同她多说,她念书是为了自己打算,不是为着和郑令清比较,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与人争论。
    “是的,下午便看过一遍了。”
    三奶奶心中不平衡,追问:“只看过一遍吗?依刚才对答的程度,怎么着也该看过四五遍了,郡主好学,说不定已和先生请教过。”
    令窈笑笑不说话,不准备再与三奶奶纠缠,寻了个理由同老夫人道:“饭不吃了,先生在园子里等我,我去他那练完字贴再回来吃。”
    老夫人见她这般用功,心中高兴,捏捏她的小脸,怕夜凉吹风,亲自拿了新作的鸡鹿披帔为她穿上,又忧心路上摔跤,命人拿出珍藏的四顶玛瑙撩丝灯,送到院门口,嘱咐小厨房现做十几样点心,这才放了心。
    三奶奶在旁看着,想到从前清姐在老夫人跟前,从未有过这般亲待,清姐开朗嘴甜,身上万般好处,理应更比窈姐更受爱。想来想去,后想到令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心中总算有了一丝藉慰。
    再怎么受宠的孩子,没有爹娘撑腰,富贵荣华全寄托在旁人身上,一旦失势,便再无所依靠。
    这样想想,她的清姐比窈姐幸福百倍。
    ·
    园子僻静,令窈下了软轿,整理好头饰衣裙,这才踏入孟铎居住的院子。
    青瓦阶前早有两个婢子等在那里,提灯为她引路。
    书房门大开,走进去才发现,孟铎并不在,在他身旁侍奉的一个儒生名叫雅谦的,穿大熏色圆领袍,眉目清朗,拿了数十张描红立在书桌旁,笑着朝她招手。
    令窈东张西望瞧了一通,问:“先生呢?”
    雅谦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奉上,笑容爽落:“先生有事,吩咐我督你将这些描完,不然不许放你回去。”
    令窈怏怏地提笔蘸墨。
    一连数天,除却白日里家学,孟铎鲜少露面。夜晚辅字,全由雅谦代行。
    这日令窈忍不住,拦了他问:“先生,夜晚你为何不来书房看我?”
    孟铎瞥她一眼,“八岁孩童练描红,有什么好看的?”
    令窈听完,回屋便命人端了几面穿衣镜,换了好几身衣裙,怎么也不满意,坐在镜前发呆。
    从前她总觉得只消自己一个眼神,一声娇嗔,再挑剔的人,也会服几分软。
    却全然想错了。
    孟铎怎么会注意她?
    他只对娇俏的芳华女子有兴趣。
    令窈叹口气,拍着自己的小脸蛋对镜自言自语:“便是现在有姓孟的搁在跟前,我也不能立马拿下。”她前世没有做过什么费劲的事,所有的好处仿佛都是顺理成章地摆在眼前,她根本不需要努力,就能轻松获取。
    这就是重来一次的坏处了。
    明知道树上终将结出又大又甜的好果子,却还得耐着性子焦心忧愁地等着。
    去书房练字的时候,令窈想起平时孟铎对她爱搭不理的态度,开口问雅谦:“你家先生是否有什么忌讳,我好像并不讨他喜欢。”
    她亲手捧了樱桃送他吃,拿人手软,雅谦吐出一颗果仁,笑道:“先生与汴梁梁大人交好,梁大人听闻先生要做郑府西席,写了信,嘱托先生好生照料郡主。”
    令窈皱起眉头,照料?
    梁厚也太不厚道了。
    当晚气不过,回屋写了信,提笔欲发表长篇大论,甚至画了只王八,后来写完,心也就彻底静下来了。
    算了,想他当年教她读书时,也算尽心。
    想了半晌,把信烧掉,重新又写了一封。
    极尽拍嘘之言,最后提及孟铎,露了本意——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得好好替我在他跟前美言一番。
    如此又过了半月,每天家学里念书,晚上去园子里练字,她在读书上的本领渐渐显露出来,自己并未惊讶,觉得这是应该的。
    孟铎仍旧待她同以前一样,令窈脾气大,别人的事尚且顾着些,一碰到自己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兜着。
    就算是块冷石头,也早得被焐热了。没见过这样傲气的人,不过是个辞官的教书夫子,且又不是清河孟家的人,她何必腆着脸送上前。
    就当捡了个好学问的先生,再不期望他能有什么用处。
    心里虽这样想,终究有些不服气。在堂上的时候背着他多吃几个果子,练字的时候在他的桌椅边角刻了乌龟,就算是解气了。
    第12章
    三伏天热得紧,塾里不上学,族里的孩子们都在家歇伏。大奶奶带着令佳回了王家探望刚出生的小侄子,三老爷与三奶奶出了远门去书院接人,郑令清吵着要去,老夫人便让三老爷把郑令玉也带出去。郑令婉与三房好,听到郑令玉去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说是也要一起去接堂兄们。
    家里就只剩下郑令窈一个女孩儿。
    说无聊倒也不无聊,天天不是待在寿麒院里看老夫人与别府太太架花牌,就是往西花墙下的大台子下和大老爷听戏。一堆人伺候着,和从前一样,吃吃喝喝,日子不闲,就是闷得慌。
    今年格外热燥,白天虽然可以歇着,夜晚却还是要到孟铎处练字。
    偶尔一次令窈犯懒不愿过去,想着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也是一样的,同雅谦软磨硬泡,反正先生不在,练完的字帖隔好几日才查看,出不了什么大事。
    雅谦拒绝不了,便应下了。
    第二日依旧去送字帖。
    早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屋檐飞角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掉,雅谦跪在屋前的青花石阶上,敞开的堂门一张梨木大椅,孟铎坐在那,披了件苏锦石竹单衣,文文净净的,手里拿了根鞭子。
    令窈一进门便察觉不妙,收起尚未发作的起床气,拿起从前宫中见太后时的礼仪,垂手俯首碎步而前。
    “先生也在呀?”
    她说这话,语气又轻又柔,故作镇定,悄悄地把字帖藏到身后。
    孟铎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令窈往雅谦那边偷瞄,见他鬓角与衣襟被剩雨湿了大半,瞧不清神色,下巴几乎挨到胸口,一动不动,沉甸甸的气氛。
    她回过神,忽地望见孟铎在看她,他道:“我屋里书桌椅脚的那些个乌龟是你画的?”
    虽是问话,但已肯定,不带一丝疑惑。
    令窈心中一跳。
    她怕挨罚,却不敢拖累雅谦,只得承认,声音细小:“是学生画的。”
    孟铎:“画功不错,生动形象。”
    令窈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一句。
    或是罚她抄书百遍,或是罚她执帚扫院,这些她都认了,不过丢些面子,总不会太羞耻。
    孟铎站了起来,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她不得不后退,依稀有什么被他塞了过来,低头一瞧,是他刚才攥在手中的鞭子。
    他的声音冰冷严厉,指着地上的雅谦,命令她:“他犯了错,你替为师罚他,五十鞭,一下都不能少。”
    令窈一愣,抿唇道:“学生不敢。”
    孟铎:“搁你手里是五十,搁别人手里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恼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里的桌椅,我立马让人给您换套新的来,只求您别罚雅谦。”
    孟铎回头,目光一扫,停在搁在衣袖上的一双小手,立马冷漠又无情地掰开来,弯腰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为师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烦,哪里还会听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铎打住她,“还有,从今往后你莫要再碰我,否则我剁了你的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语气轻弱弱的,温柔耳语,悉数递进她的耳中,再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
    令窈僵在那,孟铎一身轻松地进了屋歇息。
    许久,她颤着手缓步走到雅谦身边,愧疚不已:“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雅谦一双眼睛通红,想来早已被训斥过,挤出个苦笑:“不要紧,是我自愿的。”
    五十鞭,鞭鞭要听得肉挞声,完毕,还让她带着人往屋里去。
    令窈几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着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狠的人。
    却不知狠的还在后头。
    孟铎:“雅谦不必再跟学,出府另寻去处罢。”
    雅谦吓得脸色苍白,噗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赶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让我离开,我情愿一头撞死。”
    孟铎充耳不闻,指了令窈:“换个人督你练字。”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练字的事情在里头。
    令窈跟着跪下,“学生只愿让雅谦督我练字,换别人都不要!”
    孟铎语气清淡:“哦,那以后不用再来我这练字了。”
    令窈张着黑亮眸子瞧他,眼睛蓦地就蒙了雾气,大颗眼泪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红也无用,压根止不住泪意。
    孟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
    令窈一哭起来,尊严便全都抛到脑后,既然哭花了脸,总要得点好处。
    女孩子小声抽泣的时候,模样最是惹人爱怜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几乎能让人将心捧出来疼。
    就连雅谦都忍不住停下磕头的功夫,执袖替她抹泪。
    孟铎叹口气。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别处,仔细别脏了我的毡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时候,令窈已经止住哭声,旁边雅谦颓靡不振,他这个样子,看着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们走过小花园,那里有一口井,她下意识攥了雅谦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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