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一:“那个……您是火过为灰的舅舅吗?”
杨劲皱了皱鼻子,摆正身体坐姿:“咝!你打错了。”
“我是篮球群的……人,我跟小灰灰要的您联系方式,刚才加您微信,您也没回应。我们要把上次聚餐的钱还给您。”
李清一决定直奔主题,毕竟这个时间段,只适合叙旧,不太适合结识新朋友。
杨劲面朝外坐在器材上,他的头发被汗打湿了,一小撮一小撮立着,像个刺猬。剪影里,男人的轮廓足以做写生的人体模特了,在静止的交错的钢铁丛林里,是另一种虬劲的生动。
“不用。”他已经不怎么喘了。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拒绝,连个客套的理由都没有。
“是这样……先生。”李清一莫名心中一紧,言语迟钝起来。“小灰可能没跟您说过,我们群活动一向都是aa制,打球的费用、聚餐的费用、一些公共开支都是,这样大家玩得没有负担,心理都轻松。经常来玩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上次聚餐,您只需要出您自己那份就可以,我听小强说,您的份子小灰已经替您交了,所以我负责把当天的餐费还您。”
一番话听下来,杨劲觉得有点熟悉,猜测上次篮球活动同席吃过饭,又记不清是哪个。
“算了。”
“……可是这钱您不要,也不能存在我这儿……我没办法处理。您也别坏了群里的规矩。”
杨劲有点想乐,憋了回去,心想,还“群里的规矩”,搞得跟占山为王似的,土匪才有那么多规矩。
“那你捐了吧。”
李清一一愣:“我捐给谁?”
“希望工程。”
第10章
杂志社转制的消息越传越实,全省范围内都在搞事业单位转制,近日网上的新闻也连篇累牍。
晓晓在qq上问李清一杂志社转企的事。李清一说,基本板上钉钉了,剩下只是操作层面的问题。
晓晓问杂志社的气氛怎么样。李清一说还算风平浪静,这几天整个编辑部似乎都在处理署名出错的事,恰恰自己又是风口浪尖,也没太关注别的。
晓晓发来消息:“你自己看清局势,第一份工作就跟初恋似的,确实很难割舍,可单位对你什么样,你心里要有数,世界之大,早晚要出去见识,别连续吃哑巴亏,要时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晓晓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李清一很感激她,能站在她的立场,鼓励她做出改变;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有些懊恼,事事求稳,又难得安稳。总是要到谷底才做最后的挣扎,稍微顺过一口气来,就又安于现状。
又聊了几句,办公电话响,找李清一的——社长有请。
社长的办公室最大,角落里摆满绿植,社长端坐在办公桌后,靠着又高又软的转椅,像海平面中心的一座小孤岛。
尘埃落定,李清一淡定了许多。主要是社长在说,李清一时而点点头。
社长拿出关爱员工的语气,问最近工作状态怎么样。李清一说与作者的善后沟通一直在做,有的作者已经反馈,收到了杂志社发放的稿费,没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社长似乎不想听这个,他说:“你自己的状态怎么样?”
李清一学乖一些:“还要感谢领导和同事的宽容和谅解,因为我的疏忽,给大家带来很大麻烦。”
“我听人说,你一度想要辞职,是因为出错自责,还是有更好的出路,另谋高就了?”
李清一连忙摇头:“我当时不理智,想着给杂志社抹黑了……”
“还是你对事发当时领导们的处事方式不认同?辞职来表示不满?”
李清一心中苦笑,脸上表情却谦卑,嘴上连道:“没有没有。”
社长闲适靠坐,双手十指交叠,两手拇指互绕,静了静说:“事情原委我基本清楚,责任全让你承担,也不公平,在我看来,不提个别人,整个编辑部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态度都有待改进。”
李清一低下头,这话她没法附和。
“当然,在读者和社会看来,又是整个杂志社的问题,我作为社长,也脱不了干系。”
李清一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格局就是不一样。
社长接着说:“但是事情总归要盖棺定论。”
“社长,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但不希望其他同事受到影响……”
社长打断她:“小李,我比你多工作几十年,你要相信我的判断,私心不得长久,你要受得了委屈,也要收起博爱与泛滥的自我牺牲,你以后的人生还长,慢慢会理解这番话的。”
李清一听得一脑袋豆腐。
社长说:“我今天找你,主要还是想说,别把这件事梗在心里,也别再提辞职,安心做好你的工作。现在杂志社要转企,上级也希望平稳过渡,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平稳过渡。谁也不可能在杂志社工作一辈子,等你有了更好的去向,我倒是愿意看你跟我提辞职。在我退休之前,希望我能把杂志完整地交到继任者手上,也希望你们都能好,这些都是我的心愿……”
敲门声响起,芽姐猫着腰探进头来:“社长,新来的局长有请。”
芽姐面对社长,表情放松而生动。社长动作利落,抄起桌上的笔记本就往外走——本子上面别着一支圆珠笔。
二人在门口碰面时,芽姐小声说:“估计还是转制的事。”
※※※※※※※
李清一踱回办公室时,屋里正在讨论转制以及新来的局长。
两位外审老师也在。
见李清一进来,气氛有几秒钟冷场,李清一跟两位外审老师打招呼,他们一男一女淡淡回应,连礼貌的笑脸都没给,借机退了出去。
李清一心想:是了,毕竟自己像个讨人厌的照妖镜,拉低了他们的专业水准。
两个女同事谈兴不减,连话少的男同事也偶尔插一嘴。隔壁桌同事继续说:“像他这个年纪,当了副局长,说没有背景,谁信哪!”
对面桌女同事说:“据说履历是跟新闻出版相关的,所以才让他分管我们。”
男同事默默滚了滚鼠标,说:“找到了——是这个吗?”
李清一跟她们一起凑过去看。
市委某部官方网站,“机构设置”一栏,罗列了几个部门,旁边附了几个部门负责人的证件照。
有一个较其他年轻,宽额展眉,两颊微微凹陷,嘴唇略薄,目光没什么温度。发型经过精心修剪,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隐约可见喉结形状。
对面同事“咦”了一声:“还挺帅的哈?”
隔壁同事比了个v的手势,托住她的下巴:“想啥呢你?我觉得这人不好相处,你看他的眼神。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李清一扫了一眼照片,不太想细端详那双眼睛,移开去看头衔,又移回看向他领带上方的喉结,心想:“是个爱运动的人。”
再看姓名:杨劲。
社长回来后,陆续又有几个人被叫去谈话,有总编,有芽姐,李清一办公室这位男编辑也被抽中了,他和芽姐算是员工代表。
中午下班,杂志社一干人乘同一部电梯。芽姐当着众人面问男编辑:“都跟你聊啥了?”
这位编辑话少:“问对转企的看法。”
“嗯。然后呢?”
“然后……”
“问你署名的事了吗?”
男编辑看了一眼李清一,自己似乎先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李清一心里咯噔一下。
男编辑又补充道:“就快谈完的时候,提了一嘴。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出去。”
芽姐说:“是,已经走了。”
其他人问:“你咋知道?”
芽姐说:“那你别管,我知道的事多了,我还知道他有来头,具体啥来头,有待考证。”
第11章
午后,杨劲独自开车到达公墓。
天是晴的,但并不通透。天地之间,似雾似霾,被地表温度蒸腾着,体感并不舒适。
一下车,藏青色亚麻衬衫就透出汗湿痕迹,他提着一袋祭祀用的东西,走得不疾不徐。
公墓在市郊,盛夏酷暑,午后两点,基本没人来扫墓,杨劲是唯一一个。
城市西南郊,附近有个部队驻地,除此之外,并无高楼。沿途所见,楼是矮旧的公房,商铺都是县城风格,有门脸破败的“月亮船ktv”,有中医门诊兼营无限极,有驴肉火烧店,还有沙县小吃。
公墓在乡镇边缘,紧挨着高速公路。车子停在路边,还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
入口无人值守,杨劲继续走向公墓深处。
墓碑呈网格状排列,依山势起伏,像一张罩在山地表面的大网。
杨劲置身其中,静默的草木才有了鲜活之气。
他走到公墓深处,停在一处颇具设计感的墓碑前。
眼前的碑下已生杂草,连杂草的种类也与其他相同。
他放下袋子,上前轻抚墓碑上沿,来来回回,像摩挲亲近人的臂膀。
一路走来,他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了一大块。他松开手,撤回两步,用手扯开衬衫后边缘,让衣服离开皮肤,让风透进来一些。
“今年太热了,还不如往年下雨。”
说着看向不远处的小柏树,提起袋子,走到树下,不知谁留下一张对折的超市促销海报,看上去还不太脏,他扯起来抖了抖。翻了个面,坐了上去。
袋子里有一小束百合,还有几瓶酒,一瓶洋酒最为醍目,总量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酒量。
他安安稳稳地坐定,打开一罐反霜多一点的啤酒,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当太阳偏西,墓碑们的影子被拉长时,杨劲的手机响起来。
“小舅舅,你下班了吗?我妈让你直接来我家。”
杨劲正在抠新一罐啤酒的拉环:“不用了吧,这才刚凉快一点,我呆得还挺舒服的。”
那头的人隔了两秒说:“你不会已经呆一下午了吧?”
杨劲没答话。“呯”的一声,易拉罐被打开,他捏着罐子,没喝。
电话里,小灰灰笑嘻嘻地说:“你姨说了,你不来吃饭也行,我去给你当代驾。”
杨劲难得露出个笑容:“我都成年人了,不用年年这样。”说这话时,目光看向远处的墓碑,余晖像慈爱的目光,照得整个墓园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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