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你不必再说!”
    傅缙双目猩红:“楚家人心思阴险,手段毒辣,统统都是一丘之貉!”
    他重重拂开楚玥的手,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楚玥跌坐在榻上,锦垫柔软,熏笼火旺,她却全身冰冷,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
    脚步声渐渐远去,寒风自两扇大敞的隔扇门中灌入,孙嬷嬷等人急急冲入来,“主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就……”
    半晌,楚玥动了动,她慢慢侧身,一寸寸倚在榻沿,“嬷嬷,莫要扰我。”
    她阖上双目:“我想静一静,想一想。”
    “哦,好。”
    一件滚边大毛斗篷覆在身上,楚玥脸埋进去,她要想一想,想一想。
    第30章
    楚玥一宿未眠。
    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很混乱。
    昨日傅缙一番话, 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她一直以为,楚姒的行为只是属于她个人的。
    她在之前还一直想方设法, 好让楚家在未来莫要被牵扯进去,继而改写楚家最后被灭门的结局。
    可原来不是这样。
    早在多年以前,祖父就掺和进去了。
    六年,张夫人的乳母是该有多么的坚韧和幸运,才最终在一群好手随卫中挣扎出一条生路。
    傅缙是该怨是该恨的,他与死神擦肩而过, 差点连母亲的死因都不知,就踏上同一条死路。
    他一死, 胞弟肯定也保不住了。
    可,可这都未遂啊。
    杀人未遂固然有罪,但和故意杀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罪不致死。
    但楚玥也不是审判者, 她不了解受害人的感受,更没有资格判处刑罚。
    她心乱如麻, 一时眼前晃过祖父的脸,他对父亲的疼爱对大房的宽和。她其实是明白祖父为何不告知父亲的。
    楚温宽厚仁和,孝顺正直, 虽不算才干出众,但却是真君子。
    一时晃过傅缙的脸, 诚然, 傅缙在她心中远及不上家人亲近, 但楚玥分得清是非黑白, 他是受害者,他愤恨他欲讨回公道,谁也没资格阻止他。
    但,但楚玥不敢苟同罪灭满门,祸及九族的说法。
    她不是真正的古代人,她虽在这些残酷的律法中生存着,但她从来不认可它!
    几点孤星照着皑皑白雪,漫长的寒夜,从漆黑夜幕到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楚玥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了,定定看着天光朦胧的窗棂子。
    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楚姒罪魁祸首,为个人利益不择手段,傅缙要如何复仇那是他的事,无人可质询。
    若他要另找祖父二叔报复她也无话可说。
    但楚氏一族却不应因此灭族的。
    她的父亲母亲,没出生的小弟妹,以及诸多依附在嫡支之下的旁支族人,都不应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楚玥长吐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推开眼前的隔扇窗,冰寒的凛风扑面而来,她无比地清醒。
    她还是会继续阻止自家和楚姒在未来的牵扯,避免楚家和傅缙的情况再恶化下去。
    还有西河王。
    皇帝连崩后,藩王兴兵争夺大宝,楚氏投了势力最大的西河王,彻底和身为宁王大都督的傅缙敌对。既有私仇大恨,还是两军敌对关系,于公于私,傅缙都毫不容情。
    他先是设法擒住楚姒,亲手刃之,而后步步紧逼,楚氏人先后亡于两军对垒阵前和一再败逃的路上,一族俱灭。
    她也是会努力阻止楚家站错队的。
    竭她之所能,尽力改写楚氏灭族的结局,哪怕会很难,她也得先试一试。
    ……
    理清楚了思绪,楚玥给自己鼓劲,都是要当姐姐的人了,就是为了这个梦中没有的小生命,她也得更努力一些。
    她恢复镇定,有条不紊,一如旧日。
    不过她再没见过傅缙,连续好几天了,也不知他是避而不见,还是真忙得分。身乏术。
    他忙肯定真忙的,正旦岁首所有内外勋贵官员都很忙,朝贺拜谒,随皇帝祭天地太庙等等,冗长且郑重,寒风中一站大半天,还出不得半丝差错。
    那日争执,傅缙颇骇人,不过楚玥却未曾因此对他多生了负面观感。他说出的事很震撼却是事实,他对楚家有偏见却是情理之中。
    楚家灭族还在未来,且也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会尽力阻止,但仅仅是愤恨情绪的话,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资格责怪受害者。
    反而近来一段日子来,他对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自己却好端端去揭了人家的疮疤。
    楚玥轻叹了一口气。
    唉,也没法管了,等见了面再说吧。
    二人再见面,是四天后。
    大年初三,皇帝照例移驾京郊行宫上清苑,大宴朝贺的内外臣工勋贵,傅延傅缙父子自位列其中,他们的妻子也不例外。
    这还是楚玥第一次以镇北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出席国宴,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她不敢怠慢,孙嬷嬷等人也不敢,一众仆妇仔打点,又小心翼翼将洗烫得笔挺平服的石青色大礼服捧过来。
    里三层外三层,比成亲当日那身吉服还要沉重,头皮拉得极紧,一整套规制的红宝赤金头面戴上,楚玥感觉整个人都矮了三寸。
    她匆匆去二门登车。
    天还没亮,但得赶紧出发了,上清苑行宫虽在近郊,远倒不算特别远,只这一路守卫森严车马还多,会走得很慢。
    宽敞的大马车沿着青石板内巷前行,马蹄声“哒哒”,在接近府门时略略一停,车帘撩起,傅缙微微一俯身,登上了车。
    今日傅缙一身玄底暗红的广袖大礼服,人生得高大又肩宽背直,愈发衬得身姿挺拔,相貌英伟。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进来后,就在矮榻上落座,与楚玥相距一臂,也未说话。
    楚玥先和他说话了,她小小声:“那日我不对,我提起旧事让你难受了。”
    何止难受?这种伤疤鲜血淋漓,每揭一次大约会比真捅一刀还痛吧?无故给人带来伤害,她道歉,但她坚持:“我父亲是不知情的,其余族人也是。”
    她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很认真没分毫躲闪。
    傅缙不置可否。
    他的情绪早就平复下来了。
    这几天他都没回后院歇息,一来确实很忙,二来,他有些不大想和楚氏见面。
    最近这段日子,他指点她寻管事,又让她外出多带侍卫,甚至愿意将东书房的府卫指派给她,如此种种。其实一开始两人很不熟悉,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
    毒羹汤后,他心存些歉意,待楚氏着意宽和。
    不想她却试探了他。
    当时盛怒,他想自己对她实在是太优容了。
    傅缙就不大想这么快和她碰面了,加上他真的很忙,明暗二务的忙碌到达了顶峰,于是一直到了今天。
    登车前一刻,傅缙才闪过楚氏可能会有的反应,但她的表现,还是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楚氏先认认真真给他道了歉,很奇异的,他瞬间就领悟了她为何致歉。
    她固执不肯承认楚温有错,他本该生气的,但就是这个很单纯的道歉,却让他这口心气忽就平了。
    她理解自己的痛苦。
    傅缙鲜少被人理解伤痛,祖母老迈,弟弟弱小,他甚至不能多流露痛苦,他必须是坚强支撑在她们头顶上的一片天。
    骤不及防的,这种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对她积下的那些郁气忽就消了。眼前闪过她当时神色,惊惶,羞愧,不知所措。
    罢了。
    侧头看了她一眼,傅缙说:“稍候留神,勿多听勿多说。”
    他不生气了?
    楚玥一愣,知他这是提点,忙忙应了:“我知道的,我第一次赴宫宴,正该循规蹈矩,少言少语。”
    傅缙顿了顿,欲补充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罢了。她和女人们待在一起,根本不会波及什么,额外知悉些什么未必有益。
    于是看了她一眼,不再说。
    ……
    车马行进了约一个时辰,就能望见倚山势而建的华丽宫苑,精奢楼台馆殿,点缀在皑皑白雪间,又有隐隐的深绿浅绿。
    上清苑有汤泉,地热资源丰富,匠人引汤泉水而出,园丁细心栽培,冬季也得见绿树花卉处处,是个极得帝心的行宫。
    傅缙下了车,他和傅延往另一边去了,而楚玥则跟着楚姒,顺宫人指引往命妇宴席行去。
    楚姒伤好了,但人还是虚的,不过她还是坚持来了。
    楚玥私以为,她大概是想拜谒一下贵妃。
    之前称病,皇宫是进不去了,现在好不容易好了,她还不得快快和大靠山碰头么?
    楚姒走在前面,楚玥落后两步,除了见面说了两句后,二人未有交谈。自毒汤一事后,对方对自己的关注确实大幅度消减。这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她也乐得如此。
    眼观鼻,鼻观心,进入一个阔大的宫殿,宫墙打通四面大敞,远赏雪景,近赏小溪奇花,却不冷,地龙燃烧暖烘烘的。
    里头衣香鬓影,已来了许多贵妇贵女,有一见楚姒就迎上嘘寒问暖的,当然也有冷嘲热讽的。
    “哟,这不是咱楚夫人么?你病了这许久,可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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