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马万明就是个皇帝私心报复的小角色,大理寺把他押着压根儿就没审。
    文康此次奏报的内容,是那日四海楼与马万明一齐被捉拿的三个奸细相关。
    谢茂随手翻开一看,这个案子是锦衣卫与大理寺协办,主要线索都是锦衣卫先搜集完好,所以谢茂才会知道那三个奸细里有条大鱼。这会儿交大理寺审明白了,谢茂看完文康写的奏报也惊住了!
    那日四海楼里三个奸细中的中年儒者,他居然是陈祥安!
    陈祥安是谁?
    陈祥安是前两世陈朝最后的守护者!
    在武安王、何耿龙、陈旭相继败亡、死于天昌帝猜忌之后,陈祥安横空出世,督帅南军,生生将所向披靡的衣飞石挡在了杨河州近四年!
    前世若非陈祥安心力耗尽在阵前呕血而亡,衣飞石覆灭陈朝的脚步还得更慢一步。
    连衣飞石都得承认陈祥安极其难缠,二人在杨河州交战四年,有陈祥安据城死守,将何耿龙、陈旭打得节节败退的衣飞石愣是没能北进一步。
    现在,这个明显会给谢朝惹大麻烦的陈祥安,居然在京城被捉住了?
    【系统,你老实告诉我,我重生这辈子是不是你给我开外挂了?】
    【宿主是否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是不是给我开外挂了?】
    【任务辅助系统更类似于宿主描述中的“外挂”,宿主可以选择开启。】
    问系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谢茂拿起朱笔,亲自给文康写了一道秘密手谕,要文康严密看守陈祥安,若无必要,尽早上报处决。——有些人可以用,有些人则是绝不可用。像陈祥安这样为陈朝呕尽最后一口血的大麻烦,早死早安心。
    才写完这道杀气腾腾的手谕,衣飞石也已经回来了。
    谢茂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心想,这可坏了。
    老衣打进了陈京,陈祥安也跪了,小衣他哥打何耿龙估计也没什么压力。这辈子陈朝这么不争气,小衣莫不是赶不上陈朝的灭国之战了吧?
    他信任衣尚予,信任衣飞石。
    可是,如今代父镇守西北的衣飞金?
    谢茂对衣飞金的了解,仅止于少年将军、能征善伐、跟着衣尚予一起被砍头的倒霉鬼这三个印象。他不知道衣飞金心性如何,也不知道衣飞金志向如何。衣飞金死得实在太早了,几辈子谢茂都没机会去了解他。
    这覆灭陈朝的大功劳,若是冷不丁地落在了衣飞金头上,那小子又不曾受文帝提拔信重之恩,据兵陈朝故土之上裂土开国,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小衣,你来。”谢茂也不顾衣飞石汗流浃背,将人搂着就问,“你阿爹回来,朕就请他在武安殿参赞军务,以后做个枢机之臣,总理天下兵事。你大哥独自一人在西北略显单薄,你看,你想不想去西北给你大哥帮个手?”
    衣飞石被问得一头雾水,让我去西北?什么意思?
    谢茂也不和他打诳子,明白地说:“陈朝不济事了,他日灭国之功遥祝京师,朕只愿嘉赏小衣一身。你去西北,三年之内,让你兄长南下坐镇浮托。朕不亏待他。浮托若下,二等国公爵位,三世不降。”
    不信任我哥,就信任我?凭什么就这么信我?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脑子是怎么长的,可是,皇帝这种一反常态的信任,依然让他有一种愚蠢的感动。
    他屈膝下拜,立誓道:“臣必不负陛下信重。”
    ※
    谢茂这个决定做得极其突兀,且神来一笔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衣飞石与皇帝才不到半年的交情,就算是在潜邸时传过联姻的闹剧,可谁会当真呢?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还能休掉呢,何况只是一句没后续的戏言?
    谁都没想过皇帝不信任衣飞金,却信任衣飞石。他这是在往西北安插“自己人”。
    衣尚予回京时,已近腊月。
    皇帝率群臣郊迎三十里,衣尚予双腿不便乘坐软轿,皇帝亲扶上御辇,同乘归京。当夜便是与民同乐的庆功宴。宫中嘉宾殿内歌舞升平,御门之外居然还排了一千零一百桌流水席,任凭百姓吃喝。
    衣尚予更换一等镇国公蟒袍赴宴,次子清溪侯衣飞石侍宴。
    宴会之上,皇帝兴致极高,一连擢升西北七位将军,拉着衣尚予边说边哭,哭的都是先辈筚路蓝缕创业艰难,皇父一生都盼着能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朕命好啊,刚登基就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说到底还是文帝的功劳,他老人家慧眼识珠提拔了衣大将军你啊……
    明知道皇帝是故意打感情牌,念及文帝当年的恩情,衣尚予还是眼眶微红。
    皇帝话锋一转,哎,大将军已晋一等国公,朕也没什么可赏的了,都说封妻荫子,长公主贵不可言,朕给大将军的儿子封个官吧。
    满朝文武都以为皇帝要给西北的衣飞金实职。
    如今衣尚予回了京,西北诸事皆由长子衣飞金总裁,可是,名义上衣飞金只是个杂号将军,并没有法理上主持西北军务的资格。若皇帝识时务,这时候就该给衣飞金封个督军事,或是知军监事,完成西北兵权的顺利交割。
    哪晓得皇帝丝毫没想起远在西北的衣飞金,啵地给衣飞石升了一等侯。
    衣飞石本是乡侯爵位,算起来是二等侯。他长兄衣飞金才是一等县侯。他封地本在清溪乡,这回被皇帝一竿子戳到了西北的定襄县——定襄,确实是有这么个县属。不过,那地方就在襄州首府定襄城内,听上去更像是三等公的封地啊……
    最重要的是,衣飞金在西北驻守了两年的地方就在襄州。
    皇帝这是想干嘛?挑拨衣家内斗?衣家兄弟有那么傻么?
    皇帝就不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人家兄弟表面相争其实携手搞你谢家?
    满朝文武都佯作听不懂,纷纷上前恭喜衣尚予与衣飞石。
    长公主此时也带着女儿在偏殿有个座儿,皇帝办庆功宴哪里舍得不带亲妈?单太后一个人未免寂寞,干脆就把内外命妇都招进来,陪着太后一起乐和。
    此次庆功宴乃衣家主场,太后亲给长公主赐了酒,命妇们更是捧着长公主说吉祥话。长公主心中很得意,面上仍是矜持微笑的模样,并不显得猖狂,很能唬人。
    外边传话说皇帝还要封赏衣家,一众命妇皆来道喜。
    长公主得意极了,心想这怕是要封我金儿了吧?若是给金儿也封个国公,哪怕三等公也行呀!老爷的爵位就能留给琥儿珀儿继承了。一门两国公,多么地荣耀!
    她正矜持地抿着某尚书夫人来祝的酒,外边大太监就欢欢喜喜地进来禀报:“陛下晋二等清溪侯为一等定襄侯!”
    太后笑道:“好,好,来人,将本宫的赏格颁下,贺一贺镇国公、长公主与定襄侯。赐长公主酒!”
    长公主嘴角的笑容都僵了,怎么会晋封到衣飞石头上?他有什么功劳?怎么偏偏就是他?大宫女端来太后赐酒,长公主心中再是不甘,也得含笑拜领:“谢娘娘赐酒。”
    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只觉得嘴里都是苦味。
    衣尚予回京,衣飞石再不能躲着不回家,他随衣尚予车驾一同回长公主府。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也被皇帝这神来一笔整懵了,他觉得谢茂不会那么蠢,以为提拔衣飞石就能离间衣家兄弟、挑起内斗吧?不过,他也没指望儿子能回答,岔开话题问别的,“你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跟陈朝勾搭上了?”
    这两个问题衣飞石回答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
    “陛下说,若有灭国之功勋,只愿嘉赏儿子。”
    “舅舅那是……陛下说,阿娘动了他的心、心肝儿,他也要戳戳阿娘的心肝儿。”
    明明谢茂跟他坦诚的时候,他都觉得这理由很真实,很理直气壮,被衣尚予问了一句,再由他自己表述出来,怎么就感觉这些话……像是陛下在用极其拙劣的借口哄骗自己?听听,这理由像话吗?
    衣尚予是多喝了两杯,他凑近儿子口鼻处嗅了嗅,说:“你喝的是蜜水吧?”怎么他感觉这个一向冷静喜欢劝他造反的儿子,醉得比他还厉害?
    衣飞石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皇帝忽悠了。对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衣尚予蜷起一直直挺挺装残废的双腿,在马车里惬意地舒展了一番,叮嘱道:“不管皇帝用意为何,他既然肯放你和小金子在西北,那就是没打算动手。”
    衣飞石点点头。
    其实,目前的局势是,西北兵危已失,皇室想对衣家动手也不可能了。
    前两世先帝之所以能弄死衣家父子,九成是借了陈朝侵犯秦、云二州的机会,第一被击溃的是衣家主力,第二被击溃的就是衣家不败的声威。
    现在衣家在西北稳如泰山,有兵有地有声望,谢茂手里根本没有钳制衣家的棋。
    是,镇边在外的督军事中,李仰璀、粟锦手里各自有兵,问题是谢茂他调得动吗?
    所以今日庆功宴上,谢茂要拉着衣尚予的手哭文帝。不哭怎么办?他当日不杀衣尚予,今天就得看着衣家坐大。如今陈朝新败,皇室已经没有再剪除衣家势力的能力了。
    “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衣尚予慢慢想着这其中的利益关系,“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搁在为父眼皮底下才能放心。你此次去,还叫你徐叔跟着你,他在军中人面广,凡事多听他……他若叫你干些不干不净的事,就不许听!”
    徐屈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买春逛窑子,衣尚予还是怕这老兄弟把儿子带歪了。
    “开年你也十六了,得给你说门亲事……”
    衣飞石也不敢说我媳妇儿是皇帝。他若是以妇人之姿逢迎君上,家里娶妻纳妾生子都不妨碍。可这要是跟皇帝是颠倒了上下的关系,皇帝岂能容许他成亲?这辈子是别想女人了。
    “阿爹,咱们家此时情势未明,不宜贸然联姻。”衣飞石借口找得很正当。
    衣尚予想着也对,门第高的不肯轻易坐险,门第低的他也看不上,门第高又肯冒险嫁女儿给他家的……他家又不想真的造反,这种有野心的高门亲家更麻烦。
    反正男人大丈夫成亲不嫌迟,儿子大了,不娶妻,先弄个通房丫头伺候也行。
    父子二人同车回家,在书房又谈了一会儿话,长公主的车驾方才归来。
    “你先回房。”衣尚予也知道妻子的坏脾气,尤其是长时间在外边应酬回来,长公主对衣飞石的怨恨就会达到一个顶点,母子见面必然是衣飞石倒大霉,衣尚予拦都拦不住。
    哪晓得长公主居然直接上书房堵人,父子两个都被堵在了书房里。
    “老爷!”长公主上前见礼。
    她虽是长公主之尊,也知道公主封号是靠着丈夫才来的,平时在家中对丈夫十分恭敬。
    衣尚予见她眼角的泪就知道今天无法善了,悄悄打手势让儿子快跑。
    往日衣飞石绝不敢跑,这些日子被谢茂带坏了,居然真的悄悄踮着脚靠着墙壁,一溜烟往门外窜。他这身手,长公主不注意还真没留意。
    奈何长公主在门外塞了两个嬷嬷,恰好把衣飞石拦下,硬邦邦地送回来:“殿下,仆在门外看见二公子。”
    长公主霍地转身,指着衣飞石怒骂:“你还敢跑?孽畜,你跪下!”
    衣飞石低垂眼睑跪下,时隔多日再见长公主,他竟然有了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从前极度渴慕长公主的关怀温柔,如今想起她近乎狰狞的模样,就觉得……我从前祈求妄想的就是她么?她也不过就是这样啊。
    长公主制住了儿子,复又在丈夫跟前哭泣:“老爷,你要救救万明。这孽畜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奸细,陷害他舅舅与陈朝勾结……他是洗清罪名出来了,万明都被关了三个多月了……”
    “妾在京中无依无靠,就指着这个孽畜,他竟数月不肯归家!何等不孝?老爷,今日不是妾容不下他,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儿子么?为娘的在家中哭瞎了眼睛,束手无策,做儿子的日夜逍遥,夜夜笙歌……这还是人么?”
    往日衣飞石无权无职,在家中也无足重轻,长公主心里不痛快要拿他出气,只要闹得不是特别厉害,衣尚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情势不同,皇帝要用衣飞石,眼看衣飞石就要去西北接掌衣家的兵权,他就再不是家中无足重轻的次子了。
    衣飞石既然身份不同了,衣尚予岂能再容许长公主随意欺辱?
    他反口问道:“爱妻知道内弟因何坐罪入狱,审了三月不判不罪也不放归?”
    长公主不解:“何故?”
    “圣人爱重小石头,你当着圣人的面欺辱了他的心上人,他岂能放过你?”衣尚予不过是借着儿子在马车里的谬言瞎扯一句,扯虎皮做大旗,却不想真正的理由确是如此。
    长公主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男人和男人之间……”岂有真心?
    皇帝不就是想玩玩么?皇帝怎么能为了一个娈嬖得罪衣大将军呢?她可是衣尚予不娶真公主也要保全的爱妻!此事朝野皆知!皇帝怎么会冒着得罪衣大将军的危险插手她的家事?
    “你若不信,尽管再折磨虐待小石头!看看下一个倒霉的,是你在大理寺狱的弟弟,还是你的长子幼子,还是你丈夫我!”衣尚予冷哼道。
    长公主自诩有见识,可她的见识实在不太多。平生又最信服丈夫的话。这会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说:“不,不会吧?他连……他还会……降罪老爷?”文帝和先帝都对老爷大肆笼络,这个小皇帝怎么这么厉害?
    衣尚予见她被镇住了,啪地抽出身上佩刀,放在桌上:“不信你砍他一刀试试。”
    长公主倒退一步。
    “他挨一刀,万明即刻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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