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封赠身份之外,朝廷还要在长公主府门楼外为衣琉璃立一道牌坊,永昭忠烈。
衣尚予领旨谢恩。
衣飞石跪在一旁磕头,没憋住眼泪,簌簌落在青石之上。
他是想过要让衣琉璃的死因大白于天下,他是想让衣琉璃被丹青所眷,史笔所顾,可是,他也很清楚,这件事很难办得到。因为衣琉璃是裴露生的妻子。以妻告夫,先天就背负了一层重罪。且衣琉璃是事未成身先死——她的死牵扯出来了资敌叛国案,可这个案子并不是她亲自举报到衙门。她的功劳又弱了一层。
他甚至都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衣琉璃一句。他是觉得妹子正直无比,可是,外人看来,皇帝看来,衣琉璃又做了什么呢?她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是没做成就死了啊——这个案子,若不是她嫁给裴露生,给了裴露生衣家女婿的身份,本来也不可能发生。
他一个字都没有哀求皇帝,甚至没有露出一点心迹,皇帝就把追赠的圣旨发下来了。
如此迅速,如此果决。
只怕是大理寺的杀妻案结案折子都没上,皇帝追封衣琉璃、给衣琉璃立牌坊的旨意就先下来了。
为什么?
死后哀荣。
让衣琉璃用裴家罪妇的身份凄凄凉凉地在娘家停灵送葬,还是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这女子义行忠烈,功赠郡主,用礼部官员操持着风光大葬?
等不及大理寺慢慢结案了,所以皇帝先下旨封赠,为的就是衣琉璃的身后之事。
送走黎王之后,衣飞石又招待好礼部的晏郎中,着家人陪着礼部来人重新布置衣琉璃的灵堂,忙到天色渐暗,他才发现赵从贵居然还在等着。
“怎么不来报?”
衣飞石真生气了,他府上服侍的小厮不甚机灵是真的,亲卫怎么也这么不着调?
曲昭苦笑指了指天,道:“不许报。”
这动作把衣飞石惊住了,顾不上清问亲卫,忙上前给赵从贵施礼:“公公,是我怠慢了。”
赵从贵笑眯眯地将东侧厢房的门推开,一股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显然里边的人已经待了许久,整个屋子都已经被火盆烧得极其暖和。一个身穿天青色圆领锦袍的少年负手站于墙边,正在观摩墙上所悬的一幅前朝书圣顾衍之的真迹。正是谢茂。
谢茂此来没有穿御常服,身上的袍子与寻常世家子弟一般无二,且素净得惊人。
——这是念着衣琉璃新丧,刻意避忌了。
衣飞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昨日才挺心灰地想过,皇帝根本不在乎他死了一个妹妹,今天皇帝不止给衣琉璃追赠封号、树立牌坊,亲自来府上探望时,还刻意换了素服。
是我想错了。陛下虽然在……那事上不甚避忌,可是,他并不是不顾念我的心情。
衣飞石上前施礼:“陛下。”
开门的瞬间,外边就有冷气透了进来。谢茂早知道衣飞石站在门前。
他故意装着研究墙上的那幅字,故意不立刻转身笑脸相迎。他想知道,衣飞石会怎么做?
——在明明白白被他堵在宫门前不许进宫之后,衣飞石应该知道他“生气”了。
这时候的衣飞石,会选择怎么做?
第89章 振衣飞石(89)
“臣书读得少,看不出好坏。”
衣飞石开始就着谢茂故作有心的那幅字上滔滔不绝。
“臣少时听老师说,这幅《题赠山姥》是顾衍之八十岁上所作。老人家习字七十三载,少年时笔画清健,中年遭逢辛卯之变,一度诡发漾行,五十五岁后南渡澜江,躬耕授徒,字作复又变得圆转遒丽,老辣丰润……”
衣尚予提兵征伐西河国时,曾驻兵澜江县,当时就搜罗了不少顾园遗作,攻入西河王宫时,更是搬空了小半个西河文海。衣家别的东西不多,西河旧书孤本真迹那是汗牛充栋——比起出身翰林院的阁臣,衣尚予文化水平是要次一点,可他还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俗丘八,家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谢茂跟这个时代的顶级文人政客混了几辈子,该有的文化素养是有的,譬如一篇流传千古的好文章他是写不出来,但是,谁是真有才华,谁是狗屁不通,这点鉴赏能力他是尽够用了。
衣飞石跟他在这里攥着劲背词儿,他就觉得这照本宣科的模样挺可爱。
——小衣对朕使的这一招,是叫“投其所好”吗?
对着这么一幅字,真想撩起谈性、肇开话端,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聊这幅字的主人书圣顾衍之,聊他的书法造诣,聊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聊辛卯之变,聊兴亡古今……至不济,聊一聊与顾衍之齐名的那几位前朝大贤,老少咸知的趣闻轶事都不少,随便说一个都能哈哈哈。
衣飞石挑选的话题其实很讨巧,然而,他独自把那幅字称赞了几千个字,分明听见他说话的谢茂就背身站着,半点反应都没有,气氛只能越来越尴尬。
对衣飞石而言,甚至都不能说是尴尬。皇帝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衣飞石不说话了。
他将额头触地,恭顺安静地伏在地上,等候皇帝处置。
谢茂反而松了口气。
今日将衣飞石拒之宫门之外,本就是他的一个小试探。
闹别扭就把人拒之门外,那是五岁小童过家家时才玩的把戏。且不说他那有仇当场就报了的脾气,他本来也不会和衣飞石生气——他要真生气了,衣飞石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想试探什么?
试探衣飞石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嬖宠男娈,一心一意“以色事君王”。
昨天衣飞石原本可以在大理寺时就请求回长公主府。
不用多大的体面,甚至都算不上怠慢君上,那种情况下,他回长公主府才合乎情理,别说谢茂一向尊重他,就算是在皇帝跟前没什么体面的臣子,陈情一声说要回府,皇帝难道不顾人伦非要把人拉扯上车?
若衣飞石自己也想和谢茂亲近也罢了——
谢茂后来仔细回想了许久,他觉得衣飞石是不愿和他亲近的。
从大理寺堂审时,衣飞石对他的亲昵就有几分不着痕迹的回避。只是谢茂被他自认为的“表白”冲昏了头脑,丝毫没察觉到衣飞石的滑头。一直到夜里衣飞石乞求回府,离开了太极殿之后,谢茂才慢慢想明白那点点滴滴的细节——那是隐晦的拒绝。
死了妹子,想给妹妹守几日。谢茂能理解他的情绪。
让谢茂觉得心尖发凉的是,明明不想和他亲热的衣飞石,不单顺从地跟着他回了宫,还生生把他磨上了榻,直到他纾解餍足之后,自觉把皇帝服侍好了的衣飞石,才提出要求说要回府。
谢茂费尽心思宠着衣飞石,捧着衣飞石,吩咐宫婢太监时都从不直呼其名,客客气气地称呼衣飞石为“侯爷”,如此珍重爱惜,他是想把衣飞石当男宠吗?
他不想把衣飞石当男宠,衣飞石的行事做派,却是正儿八经地把自己当男宠在逢迎君上。
——若真如此,他重生之后沾沾自喜了好几年,自以为与衣飞石今生携手有望……简直是讽刺。
万幸,衣飞石还没到那个地步!
倘若今日他故意“生气”,衣飞石再“曲意逢迎”一次,谢茂就真的要吐血了。
好在衣飞石没有二话不说扑上来抱大腿脱衣服,谢茂转身戳了戳放在案上的一个硕大锦盒,说:“起出来。”
衣飞石循声望去,见了那个盒子的大小,心里就有点不祥的预感。
硬着头皮去把盒子打开,这不祥的预感的果然就成为了现实。——盒子里,赫然放着那个他花了二十两金子,找上等绣娘缝上皮毛所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假屁股!
衣飞石再一次想把从前的自己捶成渣渣!你脑子抽了做个假屁股啊!
皇帝吩咐“起出来”,衣飞石就忍着弄死自己的欲望,把那个假屁股从锦盒里抱出来。
最让他觉得羞耻的是,皇帝居然拿起一根戒尺,啪地抽在他怀里抱着的假屁股上。
这屁股大小是他估摸自己这的模样做的,细节上当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他没无耻到那种程度,可是,他当日把这个假屁股呈给皇帝,用意本就是代替自己挨揍的物件。当时皇帝没顾得上“揍”他,这会儿居然专门把这东西带回他家里,要他亲手抱着揍……
除了他自己身上不疼,这羞耻感和亲身挨揍也没什么差别了。
衣飞石羞耻得满脸通红,谢茂正要和他说道理,哪晓得这少年一手抱着假屁股,一手撩起衣襟,露出挺翘的圆臀,红得满脸发烧,声如蚊蝇:“陛下,臣做错了事,求您明示。”
他这是正正经经领教训,没有脱裤子耍流氓。
然而,谢茂掂掂手里戒尺,仍旧抽在他怀里的假屁股上,啪!
——朕要是舍得打你,让人抱这个假屁股出来干嘛?当朕不敢打你吗?舍不得而已!
衣飞石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那个假屁股,推出去也不是,继续抱着尴尬得不行,小声说:“您打这个……臣也不知道疼……”
“朕是让你疼么?”谢茂问。
衣飞石老实摇头:“不是。陛下一向爱惜臣,不教臣难过。”
“朕对待爱卿,十分地蛮不讲理么?”
衣飞石还是很老实:“没有十分。大约八分……七分。”
谢茂被他给噎的,反手就是狠狠一戒尺抽在假屁股上。
衣飞石眼力过人,谢茂才动手他就知道那戒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怀里抱着的东西太羞耻了,戒尺落下的瞬间,他还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真是比他自己亲自挨揍还羞耻。
完了衣飞石还得赶忙改口:“臣知错,陛下通情达理,从来没有蛮不讲理。”
“朕上午没有允你进宫,心里难过了么?”谢茂话锋突转。
是有些难过的。衣飞石低声道:“臣不敢。陛下万几宸翰政事繁忙,闲暇时能召臣侍奉一二,臣已感恩不尽,岂敢心存怨望不甘?臣没有,陛下明鉴。”
“你撒谎时声调比平常平一些。”谢茂第一次向衣飞石传授自己两辈子总结的经验。
被常人拆穿撒谎,不过是打个哈哈笑一笑。被皇帝拆穿了撒谎,那就有个独特的罪名,叫欺君罔上。
“臣是撒谎了。”
衣飞石姿态很恭敬,可也没有太惊慌。
谢茂这些年待他有多好,潜移默化总会改变一些他的行事。他至少知道皇帝这会儿不是在发作教训他,而是在和他“沟通”。
“臣心里难过。不过,臣心里也明白,不管臣难不难过,陛下不许臣进宫,臣就进不了宫。”
这道理很强大。
一句话就把谢茂所有还没说出来的怀柔,全都撕成了碎片。
谢茂沉默片刻,说:“除了今日,朕何时不许你进宫?”
君臣之间确实不是那么好逾越的,可是,你和朕,是普通君臣的关系吗?
衣飞石并不是真傻,皇帝这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今天被堵在宫门外的事是皇帝故意为之了。他没幼稚到和皇帝计较什么“你怎么故意耍我”,老老实实地上前一步拉住谢茂的手,低声说:“可见是我做错了什么,陛下才决意教我。”
这是撒娇吧!偏偏又是满脸诚恳认错求教的模样,乖得让谢茂瞬间就丢了自己预计的套路。
“朕是心疼你。”谢茂舍不得训了,张嘴就是哄,“昨儿为何半夜要出宫?”
衣飞石不意皇帝居然还真的就是为自己半夜出宫的事发作!
他当然不信皇帝是为他擅开宫禁的事不高兴,更不觉得皇帝是因为自己昨夜没留宫服侍发脾气,谢茂不是那么反覆无常的人,昨夜既然好声好气地放了他出宫,就绝不会为了“出宫”这件事的本身穷折腾。
那是为什么呢?衣飞石将“心疼你”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番,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他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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