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杀了一个谢洀,就要诛文帝亲孙的母二族,妻二族!这也太惊世骇俗了。他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义王叔也觉得夷三族有些过了。”
    谢茂在文帝诸子中年纪最小,充其量就是在谢芝夺嫡后期,帮着谢芝在文帝跟前刷个兄友弟恭的buff,偶尔还要去皇父跟前夸赞谢芝人品如何好,德行如何让弟弟尊重。
    真到前边最凶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根本接触不到。
    但是,很显然谢范对此是知情的。
    以前的事,谢茂不好意思问太后,他倒是不怕尴尬,主要是考虑太后的承受度。毕竟,这世道还没开放到当母亲的可以跟儿子谈自己初恋的地步。谢茂查了一晚上卷宗,干脆就来问谢范。
    现在谢范的回答很明确,他觉得齐家和郑家没必要杀?
    谢茂也觉得太后或许是看见有个机会,有机会就顺手杀了?否则,以太后的手段,只怕在文帝朝时,这两家也都被太后灭了——齐建云那么倒霉刚好死了长子,自己也“受打击”死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人动手脚,谢茂不太信。
    “六哥,你说朕给大哥追封个皇帝,阿娘能不能消气?”谢茂突然问。
    把谢范问得一愣。谢茂口中的大哥一贯都是指孝帝谢芝,谢范都没反应过来,正奇怪你大哥不就是皇帝吗,还要追封?突然就听明白了!皇帝说的是谢芳!他们真正的大哥,文帝真正的皇长子,谢芳!
    大哥,追封皇帝,阿娘……
    这几个词语凑在一起,吓得谢范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跪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第99章 振衣飞石(99)
    生在天家,谢范曾一度认为自己可以过上兄友弟恭,庶佐嫡长的安稳日子。
    他一开始就立志做长兄的左膀右臂,兄为明君,弟乃贤王,他读书认真,习武认真,天天跟在长兄的身边,长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着,长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志要帮忙。
    ——可是,他太小了。
    尽管排行第六,可是,和谢芳、谢芝相比,谢范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元后、继后之间那一笔糊涂账没人说得清,不过,宫闱中最残忍血腥的故事,都一一记载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从谢芳、谢芝出生之后,文帝后宫中近七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能顺利活过三岁。
    康妃与元后娘家有旧,朝中是同盟,后宫中一样是同盟。恭哀皇后薨后,大林氏很快被立为继后,后宫里哪怕有谢范的生母康妃帮扶,身为嫡长子的谢芳还是活得不怎么快活——文帝还在壮年,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他其实不怎么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冲劲十足的太子。
    谢范很讨厌大林氏,他一度讨厌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长兄偏偏很喜欢带他去长秋宫玩儿。
    因为,长秋宫里,有一位漂亮活泼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谢范又觉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时,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时常见面也是不行的。
    谢范那时候年纪还小,往林湛裙子里钻也不会被胖揍,经常带着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谢芳的伴读,姬平戎也从小就蹭进宫里和他一起玩耍——两个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儿。林湛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树骑马养豹子,也能做糕点编好看的花环,小孩儿都特别喜欢她。
    谢芳不方便去长秋宫时,就是谢范、姬平戎两个去找林湛,帮忙带信、带礼物。
    谢范知道,这个姐姐九成九会变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风云突变。
    长兄突然要出征,长兄突然死在了战场上,长兄突然变成一具棺材被抬回来。
    那时候的他似懂非懂间知道了其中的厉害,带着刀冲进长秋宫时,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们常年玩耍的小院儿,一贯活泼娇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怜,她一边流着仿佛不是她的泪,一边对谢范说:“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大林氏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林湛没多久就入宫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为该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间就成了他的妃母。
    谢范一直没放弃跟谢芝别苗头,可是,每每遇见以姨母之姿保护着谢芝的林湛,他心里难过,却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还记得少年时,长兄吹笛,湛姐姐抚琴相合的样子,他人生中最美的梦都沉淀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岁月里,哪怕是想起长兄提及湛姐姐时眉间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对林湛无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齐建云的长子被截杀在漕运船上,齐建云也惊恐之下服毒而死,谢范才突然惊觉,当年加害过长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那年拼命流泪却似满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他似乎都能响起那时燥热的蝉鸣,与泪水摔落在花瓣上的声音。
    谢范突然之间从夺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发狄人为妃,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争了。不管皇位是给了淑妃保护的谢芝,还是淑妃的亲儿子谢茂,谢范都没办法再和淑妃相争了。
    他的湛姐姐没有辜负少年时对长兄的情谊,她替长兄报了仇,她赢得了谢范的敬重。
    尽管谢芳与林湛没有名分,没有事实,甚至连手都没牵上一下,可是,在谢范的心目中,替长兄复仇的湛姐姐就是长兄的妻室,她有资格继承长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属于长兄的储君之位。
    谢范会像敬服长兄一样,为湛姐姐效死。何况,他只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抢皇位。
    文帝很震怒。谢范知道,皇父思念元后,也知道他和谢芳感情好,很想用他制衡当时东宫势大的谢芝,可是,他并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纪大了,就想得明白了。当年若没有文帝心动,谁能让长兄去战场?长兄不去战场,又岂会受人暗算死在诸秋?
    年轻的文帝不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聪敏储君,年迈的文帝更是忌惮气候已成的东宫太子。
    所以,当年文帝迟疑间就死了一个皇长子,现在文帝又需要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帮他制衡谢芝。
    谢范不理会文帝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长兄遗落下的储位,湛姐姐可以决定她想给谁。
    不管是谢芝,还是谢茂,谢范都不反对。
    下定决心的谢范动作极其干脆利索,纳异族为妃自断夺嫡之路,离开京城就是许多年。
    一直到谢芝登基,他才回来给文帝奔丧。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谢芝没当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后。湛姐姐的儿子,如今谢朝的新君,客客气气地给他写信,亲昵又倚重。
    这种古怪的热乎劲,让谢范一度以为太后把与自己的渊源都告诉谢茂了。
    回朝之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谢茂对太后与谢芳的过往一无所知。
    谢范顿时绷紧了神经,决心死死守住这个秘密。太后与早逝的皇兄牵扯不清,皇兄死后方才入宫为妃。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太后出现这样的丑闻。
    谢范觉得,可能是太后在要杀齐、郑两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绽。
    他哆哆嗦嗦地跪着,心中极其慌乱。
    和皇帝相处了几年,他也已经渐渐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这个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温和带笑,其实心肠极其冷淡暴戾,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
    若皇帝真怀疑太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他会不会暗中对太后下手?
    如今,羽林卫在姬平戎(张姿)手里,卫戍军在谢范手里,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杀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谢范心想,万一皇帝没有杀太后的心思,率先动手岂非伤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动了兵,他不惧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赐死,就怕母子相残太后狠不下心,晚年没了着落……
    “六哥,阿娘已经跟朕说了。你这是做什么?怕朕诈你话?”谢茂笑道。
    他熟知谢范的习惯,谢范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脸色发白,那都是他下意识地保护色,故意示弱。
    细想这招数和爱哭示弱的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谢范面上发狠的时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这样哆哆嗦嗦吓尿的怂包样子,那才是真在发狠了。谢茂不欲节外生枝,赶紧说:“齐建云死了这么多年了,毕竟是前朝首辅,再以此杀他全族,只怕引发士林哗然。”
    “偏巧太后心气不忿,六哥,你给朕支招,这事儿行不行得通?”
    谢范如梦初醒:“啊?”
    “追封个皇帝,叫太后消气,放了谢汤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谢范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谢茂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给皇长兄追封皇帝,这是谢范想都没想过的事,突然被谢茂提了起来,谢范就特别心动。
    谢芝都能在太庙里占个堂皇高大的位置,长兄为何不能?他看着谢茂肖似太后的眉眼,心想,我总想他是皇父的儿子,却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儿子。他有那么好的母亲,我为何总以为他心肝黑透了?
    谢范张了张嘴,憋出一句话:“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上禀太后,再与宗正义王叔商议。”
    他还是不肯承认谢芳和太后有什么关系,不过,给大哥追封皇帝嘛,谢范觉得,这个可以有。
    问明白谢范的态度之后,谢茂就不再问了。饥肠辘辘的谢范受惊之下,连饭都没在太极殿混,皇帝挥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谢茂又是一宿没睡,脑子里还在为亲妈和谢芳的事炸雷。
    吩咐传膳之后,他稍微有点困,就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正眯着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一个少年尖叫的声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皱眉。
    在太极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训练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断了脖子都不会吭一声。
    谢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这样无礼地叫声惊动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边发生了何事。
    谢茂突然睁开眼。他想起来了,他前不久才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这太极殿内,唯一规矩上不太像话的,大约也只有这个没有经过正常渠道升上来的郁小太监了。
    想起朱雨和郁从华不太对付,谢茂稍微将身边的窗户推开,往外看了看。
    远处就看见几个提着食盒的太监跪了一地,地上洒了些汤菜炭火,郁从华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污秽,正在跳着脚抖落。这一看,就知道两边都埋头赶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郁从华规矩不好尖叫出声,谢茂也不生气。
    他看着郁从华牵着衣裳蹦达的小模样还挺想笑。郁从华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这个等级的小太监该有的,显然是赵从贵私底下的照顾。谢茂也不缺这点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儿锦衣玉食养起来,哪怕看了他心里也开心。
    相比起报仇,谢茂其实更喜欢报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负。皆大欢喜么不是?
    眼见朱雨已经出去了,正要两边开解,谢茂就撇过头不打算再关注。窗边小风还挺凉。
    哪晓得就在他松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原地蹦达的郁从华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这动作把谢茂惊呆了。
    朱雨是什么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内侍,在太极殿,除了赵从贵、余贤从,就属朱雨、银雷品级最高,这是在太后、衣飞石跟前都极有体面的奴婢,别说打了,连太后训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脸色。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这样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没什么两样了。
    朱雨却似习以为常了,退了一步,继续弯腰和郁从华说着什么。
    郁从华年纪还小,个子矮,在太极殿前更不能高声喧哗,所以朱雨跟他说话时稍微弯腰,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是,郁从华一个不乐意了,居然又跳起来踹朱雨的小腿,一连踹了两下!
    谢茂脸色一沉,吩咐身边的宫婢:“叫朱雨把郁从华带进来!——赵从贵呢,叫他来!”
    郁从华这些天被养得极其骄傲,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他的骄傲都来自于皇帝对他的宠爱,所以,他心里对皇帝极其崇拜依恋,进了太极殿特别乖巧。
    眼看着身上的菜渍甩不掉了,他进门前就把大衣裳脱下来,扯了扯底下的锦绣夹袍,在殿前竖起给诸大臣整理妆容的衣冠镜前整理好衣饰,这才躬身束手进来磕头:“奴婢拜见陛下万岁。”
    赵从贵也被找了来,谢茂劈头盖脸就骂:“朕叫你好好带着他!看看这是养成什么东西了?”
    赵从贵已经知道殿外发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这几天确实没空理会郁从华。然而,私心里,他也确实不怎么想管束郁从华。
    这小太监性子左,贪馋爱吃也罢了,皇帝跟前亏不了他的嘴,架不住这小子懒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时牌才醒,稍微说一句就阳奉阴违,这差事怎么安排?规矩怎么教?管得严了吧,得不了好还被记恨,干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极殿又不是养不起闲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赵从贵还给他安排个太监当役使。
    至于他在太极殿里作威作福,欺负宫婢宫监,嗨,都是奴婢,搁哪儿不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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