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说不想,那是违心,也对不起手底下的士兵。说想……这事儿他能想吗?
    谢茂给他夹了一筷子炖得酥烂的熊掌,笑道:“好了,朕知道了。快吃,凉了腥。”
    真的能让西北军留在陈地做军户?衣飞石吃着鲜美无比的熊掌都有点食不知味,第一回 嘴里还含着东西就再度回头,看着皇帝。
    “朕让他们人人都吃饱饭,人人有衣穿,”谢茂看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他们总不会天天都想着造反吧?”
    造反这词让衣飞石差点噎着,谢茂又给他添了一勺子汤,说:“这事可以开始筹备了,想留下来固土的,你做个册子,朝廷官员来了就准备划土分地。不想留下的,也登记好报送枢机处,朕在内地给他们找好地方落户。”
    “你要明白朕对耕种的看重。”
    “长卫、武威、天从这三个军镇都在你手底下,翻年封庄春耕,你要亲自去盯着。”
    “来年朕在军户中推行谷种时,你心里有数,才能替朕守好陈地……”
    衣飞石错愕地回头:“陛下,臣也留在陈地么?”
    “五年之内,朝廷不会裁撤西北督军事行辕。”
    朝廷已经养了西北军十多年了,差点没把国库拖垮。如今战事结束,转战籍落军户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情。然而,陈地的西十一郡委实不能算太平,谢茂留着西北督军事行辕不撤,主要是对陈地遗老的一种震慑。
    西北军在陈地落军户固土,襄州仍有督军事行辕,就代表着以一力打灭了陈朝、横扫陈地的那一支军队,随时都在。
    衣飞石能明白朝廷的考虑,也知道这件事的必要性,换了一个恋栈权柄的将军,听说还能在西北当五年督帅,只怕都要肚里乐开花了,可是,衣飞石半点都不觉得高兴。
    陛下说了,明年雪化春开,他就要回京去了……
    衣飞石本想尽早完成西北军的改制,争取明年冬天之前回京城给皇帝守门,哪晓得就算军制改了,军户落了,他也不能回京。他顿时沉浸在来年一别,又有五年不能与陛下相守的伤情中。
    衣飞石正失落的时候,就听见谢茂心疼地说:“难为小衣有事就往西北跑一趟了?”
    谢茂写信与衣飞石谈论全军改制时,就说过对边军督帅的几点任命新规则。
    一不久任,二不遥领,三不兼统1。
    规定边帅以三年为一任,非战时一任一换,战时可延长为两任一换;
    不准许京中武将遥领边帅之职;
    不准许一边帅兼统两地战事。
    西北督军事行辕本就是个不常设的战时衙门,按道理说,陈地战事结束就该裁撤了。
    实在权力太大。
    现在皇帝出于对陈地安全的考虑,不打算裁撤这个衙门,这个衙门实际上就有“兼统”之嫌。偏偏皇帝还让衣飞石平时在京城待着,有事才到西北视事,这和“遥领”有什么两样?
    三条规矩破了两条,衣飞石都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提议。
    他实在太想跟皇帝回京城了,又觉得才改制就坏了规矩很不好,小声说:“明年臣在西北就满一任了……”不久任,非战时,求调回京。
    谢茂是条标准的双标狗。
    比如他自己杖毙下人毫不眨眼,衣尚予对衣飞石行家法他就要大骂封建遗毒。
    如今他改制是为了收边将权力,约束的乃是边将,他才不觉得这规矩应该约束了自己。
    ——绑着衣飞石不能回京跟他朝夕相处,那就是约束了他。
    他理所当然地让衣飞石破规矩。
    现在衣飞石软绵绵地用哀求提醒的方式顶撞了他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肆意妄为很可能会坏了规矩对衣飞石的保全。
    规矩保全的永远都是弱者。
    他是皇帝,他可以不守规矩,不会被惩罚。衣飞石不一样。
    今日谢茂带着衣飞石坏了新改制的规矩,军规对衣飞石的约束就会无限趋近于零。
    衣飞石有灭陈之功,有灭国之才,守着新改制的军规,皇权不会猜忌他,部属无法裹挟他,他一定可以平平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一旦坏了规矩,这一切的保全都消失了。
    谢茂立刻反省了自己的狂妄,答应道:“朕另差遣人来换你。”
    ——实在不行,六哥上咯。
    作者有话要说:
    1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出自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六载。
    第111章 振衣飞石(111)
    “司尊,已查明西河贡士白青荇身份!”
    “此人出身河阳合道县,年幼失怙,被当地望族白氏族老白显宏收养,改姓为白,乃是白显宏六十三名义子之一,排行五十七。也叫白五十七。”
    “白青荇出手阔绰,热衷交际,在同期贡士时人缘极好。等待殿试结果的日子里,也是他几次串联请客吃酒,让同科贡士齐聚一堂,不惜一掷千金。泄露墨卷的绵亦楼诗会,正是白青荇首倡,也是他包下了整座绵亦楼,任凭同科贡士吃喝住宿。”
    “泄卷之后,众贡士皆下狱,白青荇在狱中常有惊人之语,暗指朝廷抡才不公。”
    ……
    龙幼株被二十板子揍得爬不起床,煞白着一张俏脸,趴在榻上冷冷地说:“他有问题,他该死,听事司上下谁不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他背后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宰英将案卷一合,屈膝道:“白家是西三线驿路的出资人。”换句话说,白家就是最可能在奏折上下毒谋害皇帝的人。
    “派去西河的探子有消息了吗?”龙幼株脸色更白了。
    “没有。”
    “叫文双月去!”
    龙幼株闭了闭眼。
    文双月出身澜江县,家中与西河世家有世仇,合道县恰好与澜江县一江之隔。
    外人去了西河不好打探消息,文双月不一样。她老家与西河三郡离得太近了,除了风俗穿戴不同,两边的饮食、土话,都非常接近。
    为了把文双月从死牢中捞出来,龙幼株砸碎了衣尚予亲自为文大善人文浒山立下的纪功碑,用文双月祖父、叔父乃至亲族二百多条命填出来的功劳,换了她活命。
    砸碎功碑那一日,文双月险些磕死在当场。龙幼株叫她活着赎罪,活着把文氏的纪功碑赎回去。
    ——莫说回老家出差,文双月现在办差,只差拼命。
    ※
    这是谢茂过得最清闲自在的一个新年。
    没有宗庙祭祀,没有群臣朝贺,到腊月二十八,他就吩咐民部暂停议事,本想带着衣飞石在长青城里疏散几日,哪晓得他这民部能封笔罢工,督军事行辕的军务一直就没断过。
    明知道一句话就能让衣飞石老老实实在行宫伴驾侍奉,这话反而不好出口了。
    谢茂很少会逼着衣飞石因私废公,也是前几世就忍让出来的习惯。衣飞石撒谎他多半都能看出来,他想骗衣飞石那是一骗一个准,于是,每天待在行宫里饱食终日,烤火听戏,上上下下都以为皇帝乐呵得很。
    除夕这日衣飞石只去了兵衙半天,中午和众将在六安楼吃年饭,午后则策马直奔城西、城南两处大营。
    皇帝特旨颁了赏格犒劳西北军众将士,如今两边营寨都在开流水席,除了戍卫值守的兵卒外,从上到下所有士兵,从中午就开始吃席。这席连开三日,一直吃到大年初三,肉饭管够。
    比较遗憾的是,小衣督帅是个酒酿丸子都晕的浅量,不单自己喝不得酒,还不许部属喝酒。
    ——还是曲昭去求了求,督帅方才开恩,准许正旦中午的席上,每人发三杯酒。
    不能畅饮大醉,士卒们都颇觉遗憾。
    不过,皇帝又颁了特旨,专门差遣自己的御厨到营寨赏膳,每隔四个时辰,御厨就会每桌送一道宫廷御膳,那御膳端的是花样繁复好看又新奇,每次送的都不一样,让吃席的士兵大开眼界,吃得欢天喜地。
    除夕这日到军中走访祝酒是衣家的惯例,衣尚予在时就这么干,衣飞金也这么干,往年在襄州大营数万兵马,衣尚予得从早喝到晚。现在长青城驻扎的士兵差不多一万六千人,十人一桌,那就是一千六百桌,每二十桌祝酒一次,那也得喝上八十次。
    衣飞石最怵的就是喝酒,干脆把酒给禁了,端着一小碗汤站在中央,被二百个士卒瞩目望着。
    “吃好喝好,夜里玩耍小心灯火。”衣飞石讲话特别接地气,半句废话都没有。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督帅赏碗酒喝!”
    因是过年,规矩都不怎么严格,就有人跟着嘻嘻哈哈:“赏酒,赏酒!”
    孙崇提着鞭子走出来,骂道:“哪个二逼不懂事呢?咱们督帅能喝酒吗?这么多兄弟不得喝趴下?”
    众人满以为他这个凶神恶煞要出来正军规,哪晓得他开口就埋汰自家督帅,全都笑得东倒西歪,有人哈哈大笑着耍赖:“督帅喝汤,兄弟们喝酒嘛!保证让督帅骑马进来骑马回去!”
    衣飞石也不生气,待众人笑语片刻之后,他才举起手里的汤碗,示意噤声。
    西北军令行禁止,衣飞石才按了按手,笑声窃窃私语声就都消失了,围拢在衣飞石身边的二十桌士卒都老老实实地听着衣飞石说话。
    “酒,是没有了。”
    “今日我来为兄弟们祝酒,愿诸君身康体健,”
    通常这时候就该满饮一杯。然而衣飞石要走的地方太多,真要一次祝酒就喝几碗汤,肚皮也撑不下。
    往年他都是老老实实地喝一口,今年大约是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不要脸得理直气壮,口不停歇地继续说,“愿诸君良田千万……”
    底下人就扑哧扑哧地笑。当兵的,求个身康体健,求个长命百岁,都是最吉祥的话。突然祝福大家良田千万,哪里个个都能发财?家中良田数十亩,那就是挺会攒钱的了。
    “良田千万,也是没有了。”衣飞石笑了笑,话锋一转,说,“十亩二十亩的,陛下说赏得起。”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衣飞石,赏田?还赏十亩?二十亩?谢朝军功颇重,斩首就能换军功,军功就能换前程和钱财、土地,然而,十亩、二十亩?这也太多了吧?
    “朝廷已经有了章程,想留在陈地转籍军户的,到各营文书处登记名字。照固土故例,按军功,授田翻倍,五年免赋,可接妻儿共居。”衣飞石正式宣布。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弄懵了,有反应快的立刻问道:“那是授田十亩还是二十亩啊?”
    衣飞石失笑道:“这我说了不算。拿着你的军功册子找文书去,叫他给你算。”
    他偏了偏头,认出说话的士兵,又补充道,“田四郎吧?我才看过你的记功册子,划十五六亩良田没问题。”
    衣飞石记性好,和他说过话的士兵都能记得,十日之内仓促翻过的书册细节也都能记忆犹新。
    他也是因为谢茂提过转军户的事,这些日子都在看士卒的军功册。衣家从衣尚予始就很重视底层士卒的战功考绩,决不允许任何等级的军官冒领冒认,平时就会巨细靡遗地看小兵的战功册子,战时顾不上全部看,也会随便抽查——直接从军阵中随便拎一个士兵出来,拿着册子边问边对,对不上就是泼天大案。
    查实了是上官冒认下属军功,涉案者立斩,往上数三级,皆以失察罪论处。
    若查实了是下属故意陷害上官,涉案者也会以诬告罪名立斩。
    经过衣尚予这么多年的斩杀,西北军几乎不存在冒领战功的事情,没有人敢这么做,不止因为督帅会盯着,会随时抽查,也因为同僚会偷偷举报——举报别的都没有奖赏,唯有举报上官贪功冒领,直接升一级。
    “谢、谢督帅!”田四郎都不敢相信督帅还认得自己,更不敢相信督帅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军功,兴奋得脸都红了,嗷嗷打翻了一个碗,手忙脚乱地冲身边的人说,“我、我要把我阿娘、我婆娘,都接来!”
    他身边的赵勇根本顾不上理他,掐着手指算:“他个憨货都有十五六亩良田,老子比他多记两个功,是十七,还是十六亩啊……”不耐烦地推开田四郎,“滚滚滚滚,老子又忘毬了!”
    席上炸了一片,孙崇还要护着衣飞石赶下一场,拎着筷子猛敲碗:“吵吵啥!肃静!”
    好容易激动的士卒都按捺住兴奋重新望着衣飞石,衣飞石也不扫兴,举起已经变得冰冷的半口汤,遥遥对着城内行宫的方向,敬祝道:“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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