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衣尚予的眼神很明显,他根本不信。
    就算皇帝一辈子都不变心,一辈子都宠爱保护衣飞石,皇帝总是会死的吧?
    就谢茂这个弱鸡身体,八成活不过衣飞石。一旦皇帝死了,一旦皇帝为了衣飞石一生不选妃立后的消息传扬出去,衣飞石必死无疑。
    “臣可以不给衣飞石准备婚事,臣可以让他孤身终老长伴君侧。”
    衣尚予也提了一个条件,“只请陛下下旨采选嫔御。”
    “皇长子诞生之日,臣亲写契书嫁子入侍,从此以后,衣飞石只作陛下禁脔。他若私近妇人,臣必亲手杀之,向陛下谢罪。”
    谢茂听得出来,衣尚予一番做作都是为了衣飞石着想,不愿衣飞石落个祸国佞幸的下场。
    可是,他还是气疯了。
    什么叫写契书嫁子?什么叫入侍?什么叫作陛下禁脔?你把小衣当什么东西啊,卖给朕做奴婢吗?
    什么叫小衣私近妇人,你就把他杀了?你凭什么杀他啊,他是朕的小衣啊,就算他偷个妇人,朕自然会打他屁股,轮得着你来喊打喊杀吗?你算哪根葱?!
    朕与小衣好好儿的小日子,凭什么就要找个女人带着孩子来添堵啊!你是小衣亲爹吗?!
    他冷冷地盯着衣尚予,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片刻,突然问:“公爷向朕提这个要求,可曾问过小衣?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当然没有问过衣飞石。他是衣飞石的父亲,他能替衣飞石做一切决定,这还需要问?
    皇帝的问话让他想起聪明不外露的二儿子,小石头一向乖乖的模样,可骨子里就有一点儿傲性,相比起直率刁狂的小金子,小石头看似绵软乖顺,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心里一直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想法,与父母尊长不符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不起争端,可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念头。
    “朕知公爷自诩生父,执掌小衣生杀大权,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卖就卖……”谢茂简直是越说越生气,口含嘲讽,“……叫他娶妻他就得娶,叫他跟男人就得跟!”
    “可是,公爷也别忘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不止小衣该多听听朕的旨意,公爷也是谢氏之臣,朕也是公爷之君父——”
    “朕,就没有生杀大权了吗?”
    衣尚予看着他。
    谢茂登基整五年了,除了祭祀,他就正经没再下跪过。这会儿跟衣尚予赌气似的互相跪在地上,硌得他膝盖一阵阵的疼,心里就挺后悔,以后和小衣发脾气也不能罚他跪了,铺着垫子也不行。
    他疼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说:“朕也有生杀大权。朕向你和小衣使了吗?可见朕对小衣的珍爱与你不同。你把他当个物件,当成附庸,朕才是真正珍重爱惜他的人。朕能为了他禁欲守贞,朕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朕是皇帝朕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相信朕?”
    衣尚予怔怔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朕不选妃,太后也不催促朕,你就不觉得奇怪?”
    “朕早几年就带小衣去给太后磕过头了,朕养的几个皇嗣都记了玉牒,你以为朕是一时新鲜?”
    “你儿子天天睡在朕的枕边,他的身手你不知道么?伸手就能把朕掐死远遁千里,朕要是对不起他,你还怕没人给他讨公道?他自己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你是怕朕死了,有人欺负他?”
    “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朕都栽在他手里,这世上还有人斗得过他?”
    谢茂揉着膝盖,没有说自己最后迫不得已的打算。
    他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但是,如果真的阴差阳错,到他临终之前出了岔子,他也相信衣飞石的能力。他不可能让衣飞石没了下场。若嗣君对衣飞石稍有恶念,他宁可一道圣旨传位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得到了他的准许,拿着他的圣旨,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
    这是谢茂最后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现在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第126章 振衣飞石(126)
    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面之词。
    他之所以选择默许,不是因为他相信了皇帝,而是皇帝势在必得的无赖嘴脸太固执了。
    试想堂堂九五之尊,为了一件事苦心经营数年之久,先后搞定了太后、宗室、朝臣,事到临头,对着臣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下跪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冲着这豁出去脸面天下都不要的势头,谁也不会想着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么办?衣尚予也只能退一步。
    看着皇帝固执又无赖的嘴脸,衣尚予微微低头,道:“出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破水声。
    谢茂愕然回头,就看见衣飞石满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正尴尬地朝他看来。
    看这架势,衣飞石是一直潜在水榭底下,听着头顶上父亲与皇帝说话,仗着轻功不俗,又对御前侍卫十分熟悉,所以,这事儿办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茂都惊呆了。
    他出宫之前故意把衣飞石差遣到长信宫,叫太后亲自看着,正是不愿被衣飞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谈话的内容。哪晓得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来!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谢茂都不知道衣飞石躲在水榭底下。
    谢茂印象中的衣飞石是很乖的,任何事情,他只要提醒过一次,衣飞石就会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再犯。上半年才训过衣飞石一回,不许他偷偷往自己身边潜,今天居然又犯了。
    谢茂吃惊又错愕:“你!”
    衣飞石尴尬极了。
    他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听声儿,是跟常清平打过招呼的。
    今日负责皇帝安全的御前首领侍卫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镇国公密谈,除了朱雨、银雷,不许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担心出岔子。
    这万一镇国公疯起来给皇帝一巴掌,皇帝没被打死,他们这群人也得排队去死啊。
    定襄侯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了一下要听壁脚,常清平就假装不知道了。
    这人活在御前就得有点眼力价,衣飞石那轻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潜进去,他也发现不了。现在人家故意来打了招呼,那是给面儿,他就装着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还放人进去,那就是私下串联了,事发了照样被剥皮。
    有衣飞石在水榭底下听着响儿,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爷从龙潜时就跟着陛下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这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得过?
    衣飞石也是头皮发炸,他离着谢茂比较远,毕竟隔着一层水榭底子,谢茂那神奇的感应没察觉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服侍皇帝的宫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很清楚。
    父亲下跪时,他就听见了。心里难过又辛酸,父亲何曾这样苦求过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银雷弄了出去,也跟着一声细微的闷响。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想错了,皇帝可能是赤脚踩哪里了吧?
    ——然而,父亲仓促回避的动静,佐证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给他父亲跪了!
    衣飞石本来轻飘飘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栅上,生生给吓得滑了一跤,哪怕他仓促间稳住了身形,没啪嗒掉水里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悬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砸进了水里。
    这动静没惊动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御前侍卫,惊动了就在头顶上的衣尚予。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
    只盼望父亲给点面子,回去再责罚训诫,不要当面把他掀出来——
    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
    衣飞石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不敢进来又不敢出去,干巴巴地望着谢茂,只怕谢茂翻脸骂他,哪里像是在外边威风八面的督帅,就像个掉进水坑里毛发耷拉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这时候小风一吹,飕飕地凉。
    水榭里半个宫人也没有,谢茂也顾不得生气了,顺手操起榻上搭着的薄毯子冲到窗边,赶紧给衣飞石捂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还钉在外边做什么?快滚进来!冻不死你!”
    衣飞石忙从窗外爬了进来,裤管里还有凉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茂就没见过衣飞石这么狼狈的样子,顾忌着外边还有个老封建杵着,忙拉着衣飞石到屏风后站住了,伸手在他湿衣裳底下的体表上试了试温度。
    所幸衣飞石自幼习武气血丰沛,衣裳是湿的,身体还是暖的,并未冻着。
    谢茂放了心,才没好气地松开手,嫌弃地说:“打理好了再出来。”
    没多久,朱雨与银雷就奉召而入,一个送来干净的毛巾衣物,一个送来热水,忙前忙后地服侍衣飞石洗漱更衣晾头发打髻子。
    衣尚予与谢茂重新坐在茶几边上。
    谢茂重新炊水,准备新沏一壶茶,衣尚予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屏风那一处。
    朱雨和银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内侍,伺候衣飞石时,却和普通奴婢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泰然自若地让朱雨帮他擦身,让银雷帮他烘头发,偶然还会压低声音吩咐一句,我要这个,不要那个。哪怕是隔着一道屏风,衣尚予也能听出儿子在皇帝跟前的随意自在。
    最让衣尚予觉得吃惊又违和的是,皇帝就叫了两个人进来,这会儿朱雨、银雷都在衣飞石身边围着伺候,皇帝倒是孤零零地单着一个人,自己炊水烹茶。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觉出这有哪里不对?!
    尊不让卑!论纲常,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飞石不算妻,勉强……衣尚予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儿子定位,勉强算个男妾?
    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顾臣子妾侍,却把君主丈夫丢在一边的道理?
    衣尚予去长公主房里时,也没有所有奴婢都围在长公主身边,倒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就算长公主钗环众多重衣深深,身边围着十七八个丫鬟,也得有个小丫头在他跟前听差吧?
    一会儿皇帝跟前的水响了,衣尚予看见皇帝先用沸水冲了两只切成条的鲜果,再晾出半盏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这才意识到皇帝是在烹制七果茶。水响第二遍,皇帝又冲开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响时,皇帝终于把几样东西冲成一盅,湃在凉水中,榨出细细的汁子。
    衣飞石穿戴整齐出来,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门时预备的常服,没有御用纹记,一样光华内敛,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谢茂体质不如衣飞石好,体格却颇为颀长健硕,衣飞石穿着他的衣裳略有点大了,用玉带细细扎好,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陛下。”
    衣飞石在茶几前磕头,皇帝跟前,他只能先拜皇帝,父亲得靠边站。
    衣尚予默默看着皇帝满脸冷笑不耐烦地骂他儿子:“长本事了,朕不许你跟来,你就悄悄跟来?”
    然后呢?皇帝手里动作娴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汤冲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气,一盅七果茶就冲泡好了。皇帝没好气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抬起头,到茶几前端起茶盅把茶汤喝了,又耷拉着肩膀跪了回去。
    这且不算,皇帝看着他儿子的跪姿不得劲,又不耐烦地叫起:“滚起来坐着!”
    他那一向谨慎乖觉老实的二儿子,居然就哦了一声,真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小蒲团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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