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衣飞石知道皇帝必然会充实京畿兵力,然而,京中除了羽林卫,还有卫戍军,中军。
    经过孝帝朝的力捧,羽林卫已经算是三大兵衙里装备最精良的一支了。这会儿还故意紧着羽林卫赏东西,正如皇帝所说,这是给他撑面子,帮他立威,让他尽快在羽林卫站稳脚跟。
    “臣谢陛下!”
    衣飞石不爱升官发财受赐爵位良田,就是喜欢收军资。
    给袍泽兄弟们装备上崭新的山文甲,阿爹那边也批了条子,说可以去兵部支三千斩马刀,快冬天了,再去磨点过冬取暖的木炭……又是个肥年啊!衣飞石乐滋滋地下地磕头。
    谢茂趁机就叫朱雨把桌上的点心都撤了下去,亲自摊开空白奏表,招呼道:“你来,朕看着你写折子。”
    衣飞石又上榻去和谢茂一起坐了。
    赵从贵捧来砚台,润好笔,衣飞石又不是真没读过书的莽夫,奏折自己就能写,不需要幕僚帮忙。
    然而,皇帝在一边盯着,他提起笔,写字时就觉得有点紧张,好不容易把“羽林卫将军臣衣飞石跪奏”几个字写完,脑子里就有点空——怎么措辞显得恭敬亲切些?
    谢茂还隔着他肩膀,看他写的字,啧啧称赞:“好,字儿有长进。”
    衣飞石就回头,看着他。
    谢茂从没见过他这样茫然又羞耻的表情,还带了一点求助。
    谢茂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这是不知道怎么写了?
    他想笑又舍不得取笑,很自然地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接过衣飞石手里的羊毫,一字一字写了下去。
    申请军械的折子不必多复杂,奏事一则恭敬,二则明白,何况,各事的奏折都有基本格式,一般也没有大臣愿意自由发挥。谢茂天天都在看折子,写起来很快。
    皇帝写折子不惹人瞩目,让衣飞石吃惊的是,皇帝居然能摹写他的字迹!
    那像模像样的字骨锋芒,倘若不是极其熟悉衣飞石笔迹的人,绝对分辨不出来——这和照字临摹不同,皇帝都没看着他的笔迹做参照,就这么信手写了出来。可见对他的字迹熟悉到了极处。
    “朕写得像不像?”谢茂写完奏折,把笔还给衣飞石,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衣飞石嗯了一声,半晌才问:“陛下,为何……”
    “朕想你呀。”
    谢茂将他搂在怀里,熟悉的体温是前世想都不敢想的美好,“你在西北,只有密折回来,朕见不到你,只能看你给朕写的折子……一天看一次,一天看两次,有时候看三次,四次。”
    “朕本想哪天吓你一跳,嗯,今儿小衣犯蠢,就不吓了,给小衣找补回来吧。”
    短短几年时间,哪怕天天看衣飞石的奏折,谢茂也不可能学会衣飞石的字迹。
    他学的是前两世衣大将军的字迹。衣飞石觉得有些地方不怎么像,会被熟悉的人认出破绽的地方,就是衣飞石此时笔端的稚嫩,前世的老辣风骨。
    正如谢茂所说,在前世,他和衣飞石见面的机会实在不可能太多。
    前两世,衣飞石忙着打陈朝,打完了陈朝还有浮托,两边都打完了,衣飞石回了京城。然而,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天天召见一个不议政的将军?到第二世,就算他厚着脸皮,随便找个理由召见衣飞石,身边哄着一个为他殉葬的周琦,又怎么好意思两边撩拨辜负?
    很多时候,谢茂都只能在大朝会上,看看衣飞石站在人群中随礼乐下拜、肃立、跪辞的身影。
    他是个极其能忍耐的人。他就能忍得住不把衣飞石留下,独自回到太极殿里,慢慢看衣飞石递上来的奏折——一段时间里,皇帝经常将衣大将军的折子留中不发,朝野还隐隐有些议论。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描摹着心上人的笔迹,想念心上人的风骨。
    谢茂说得轻松,还带了一点儿甜蜜的无奈,仿佛是在向爱人邀宠,衣飞石还是听出了他言辞间沉淀了漫长岁月的沉重,就好像他们分开的那两年真的就是一日三秋,让皇帝等得绝望极了。
    衣飞石敏感地回头抱住谢茂,低声道:“那我以后都跟着陛下。”
    “嗯。”谢茂亲亲他的耳朵,心里熨贴极了。
    第131章 振衣飞石(131)
    人治的社会,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可讲。
    钱八娘买通相王府小厮更换济王孙下往黄家的聘书,又在黄家待客的茶饮里放了泻药,正经按照谢律断案,她也罪不至死。然而,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可能上公堂。
    钱八娘是太后亲自召进宫中服侍的女臣,她犯了事,哪怕与听事司无涉,听事司也得向太后上禀回报,让太后心里有数:您这个女臣是这等心性。
    太后以后还用不用钱八娘是一回事,没人告诉太后钱八娘坏了事,那就是听事司的失职了。
    事涉太后,龙幼株亲自进宫,向太后上禀详情。
    被皇帝敲打之后,龙幼株也不敢随便攀咬,半点不添油加醋,一五一十把钱八娘办的事说了一遍。
    她说得简明扼要,当然,她还带了相王府小厮、黄家丫鬟乃至钱八娘丫鬟的供词。倘若太后质疑,她才会拿出来——毕竟,龙幼株自己都觉得钱八娘这一出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她干嘛害自己?
    岂料太后听罢半点儿都不曾怀疑,道:“她呀……资质有限。一本女诫都读不明白,贤妇岂不就成了毒妇?召她入宫侍墨,本意是要叫她开开眼界,莫要佝偻花鸟虫鱼之间,残此一生。可惜,这人本性坏了,满天神佛都拉不回来,倒是我狂妄了。”
    龙幼株也读过女诫。丈夫读四书,妇人读女四书。这世道但凡认字的妇人,没有不读女诫的。
    不过,龙幼株不喜欢女诫。
    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第一句就告诉妇人要知道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
    凭什么女人就比男人卑弱?生下来就卑弱?刚出生的婴孩懂得什么?既不显聪明,也不知孝悌,就因为是女子就比男子卑弱了?
    当然,国未灭时,她不能反抗父兄,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现在在这位母仪天下,原则上说,全天下最拥有妇德的太后面前,她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
    “你不服气。”太后笑了。
    龙幼株进门时,太后正在给绣荷包。
    这么几年了,她的绣艺完全没有进展,干脆就在小件儿上打转了。
    这个荷包是绣给衣飞石的。太后想,飞石掌了羽林卫,换了官衣,得配几个颜色相和的荷包。她这一双手,开得了弓,批得了红,也能绣东西。她拿起自己手里的荷包,说:“你说,我有这么多绣娘宫女,为何还要亲自做女红?”
    “太后贤德。”龙幼株恭敬地说。
    “明明是我自己喜欢做,可是我做了,做给皇帝,你就得说我贤德。”太后又指了指摆在堂前的花盆,“我还喜欢种花。株株价值连城,养死养坏了,掉的都是黄金。可是,我只要把这花盆往宗庙一摆,敬奉祖宗,又有谁说我破费奢侈?这是孝道。”
    “女诫是本好书。”
    “为什么说它好?因为,这世道蠢得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妇人太多了。”
    “女诫第一则,曰卑弱,妇人生而卑弱。这是前人教你自甘下贱么?教你心甘情愿低人一等么?”
    太后放下针线,赐了龙幼株一碗茶,请她坐下:“凡女子五岁习字,七岁读女四书,就有前人告诉你,你活得比这世上一半的人都艰难。”
    “因为,整个世道都遵循着一个铁律,一个你反抗不了的铁律。”
    “你比男子卑弱。”
    “无论你如何聪慧,如何善良,如何孝顺,在父母眼中,你就是不如兄弟。试想,你用了所有的品格德行聪慧,也无法改变你在至亲父母心目中低人一等的位置,你就该明白,你也不可能反抗得了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
    “女诫第一则,就是告诉你,不要娇在闺中白日梦想,妇人本就不得公道。”
    “女诫第二则,夫妇。”
    “龙丫头,你来告诉我,这第二则,前人又想告诉我们妇人什么?”
    龙幼株从读女诫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本书是写来戕害妇人的,如今被太后“歪解”一番,她整个人就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愕然道:“这是,教妾等……若要,若要……”
    这话太惊世骇俗,太后敢说,她不敢说。
    “一个比世上一半人(男人)都卑弱的妇人,想要活得好,活得不那么卑弱,她唯一倚靠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太后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她若没有文帝做丈夫,就算生了儿子,也不可能成为太后。
    “父家的荣光属于兄弟,唯有丈夫的荣光利益,才有可能分润到妇人手里。”
    “第三则,敬慎。”
    “你来说?”
    龙幼株早知道太后极其有手段,一介后宫妾妃,能周旋于文帝与孝帝之间,忽悠着孝帝把他从前的心腹一个个杀光,文帝对此不闻不问,孝帝最终还深信了太后对他的忠诚,这是何等的本事?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有妇人读女诫读成了傻子,似太后这样的妇人,只会把女诫当作武器。
    “敬慎者,乃是妇人分润丈夫荣光利益的手段。”龙幼株如醍醐灌顶。
    “妇行?”太后又问。
    “全身谋生之道。”
    “专心?”
    “有了前夫给的利益家资,自身聪明能聚财自守,不必耽于情爱,再适夫婿。”龙幼株试探地抬头,看着太后的脸色,“毕竟,男尊女卑,夫主妻奴,有了立身存世的本钱,何必给自己找个主子管束着?”
    太后合掌大笑,道:“好好,得了其中三昧。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龙幼株感觉和昨日从太极殿出来一样,背后冷汗都要噌出来了。
    “娘娘……”
    “今日赏你一盏茶喝,看的是皇帝的面子,也是你自己聪慧。你去吧。”
    龙幼株慌忙磕头离开,走出宫门时,她尚有几分不解。太后为何要告诉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太后对她说了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难道只是因为钱八娘的一点儿破事?
    “司尊……”
    龙幼株打住心头的臆想,吩咐道:“已经上禀了。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了吧。”
    太后对钱八娘也没施舍几个字,连一句叮嘱厚待都没有,可见是极其不满钱八娘的作派,还说钱八娘本性坏了。龙幼株岂会不明白这种的内涵?
    当天夜里,钱八娘就失足掉进了家中浅薄的莲花池,意外溺亡。
    第132章 振衣飞石(132)
    衣飞石几次都想出宫和衣尚予商谈出族之事,几次都被谢茂找借口岔了过去。
    他如今是羽林卫将军,又常住在太极殿,上班下差都在皇城打转,根本没有私下离宫的机会。当然,他要出宫,谢茂也不可能差人看住他,不许他擅自出入。只是与皇帝同住又不是在太极殿赁了个院子,某日下班不回太极殿,他总得事先跟皇帝交代一句。
    皇帝一次两次地哄着,先是借口风头没过,再待几日,后来就是今日太后赏宴,今日朕很想你,今日朕想你陪着朕去做什么……
    多提几次,不用皇帝多说,衣飞石也明白了。
    皇帝不希望他出族。
    让衣飞石出族,是衣家目前最安全的一条路。
    衣尚予不提让衣飞石出族,只把衣飞琥出继,显然是顾忌皇帝的想法。
    皇帝才找上门说要他家次子,他马上就把儿子逐出家门,这不是故意和皇帝别苗头么?
    衣飞石下定决心要出族,也算是替父亲办了最不好办的一件事。他主动要求出族,皇帝就只能怪罪衣飞石,不能迁怒到衣尚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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