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皇帝满口答应,如今又反悔。衣飞石不敢跟皇帝顶撞,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没有家族扶持,我就没有价值了么?必须得是衣家的衣飞石,才有资格服侍陛下吗?原来那天陛下答应我的话,都是哄我的,一开始,陛下就不会准许我出族。
这日不朝,衣飞石下差也早,安排好下一旬的值期之后,他就从衙门值房出来了。
羽林卫的兵衙设置在皇城北门,衣飞石回太极殿的路线不固定,他经常会四处走一走,权当巡视防务。这一日衣飞石出门就站在御道之前,往北可出泰定门,往南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回太极殿的路线。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骑马,孤身一人散着步,往御道南面走去。
皇城御道之内,有骑马资格的人并不多,往前数几十年,也就是曾经龙潜的信王与衣飞石的亲爹衣尚予有这份荣耀。
衣飞石所得的荣宠还要更进一步,不止皇城可以骑马,他连内宫都能骑马出入。
这日衣飞石之所以信步而行,也是因为心中很犹豫。
皇帝。
父亲。
这两者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皇帝不许他出族,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父亲又确实很担心家族的安危,若他懂事,就该自己和父亲商量出族之事。
他不想违逆陛下的旨意,让陛下怒做雷霆。然而,作为儿子,他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父亲家门都跟着受拖累。如衣尚予所说,他若不是跟皇帝有了这一层关系,从西北平安回来之后,就该老老实实辞了差事,待在家中闲散余生了。
现在闹得老父不得安宁,幼弟仓促离家,都是因为他太自私,他贪图皇帝所赐予的恩宠。
衣飞石不可能不自责负疚。
谢茂按住了衣飞石大半个月,几次三番说衣尚予好话,衣飞石确实不和衣尚予置气了,不过,冷静细想之后,他出族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
一路从兵衙散步走回正定门,往里走,就是太极殿所在的方位。
衣飞石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继续往南,走左安门,也能出皇城。长公主府在皇城南边,走左安门也不算绕道。
就在衣飞石难得犹疑不定时,背后有穿着羽林卫制服的校尉带着一队人马小跑追了上来,正是才被衣飞石塞进羽林卫不久的前亲卫首领孙崇。宫禁之中,他不能骑马,不能快跑,只能一溜小跑带疾走,追上来已是气喘吁吁,凑近衣飞石耳语几句。
衣飞石回头看了太极殿的方向一眼,转身道:“回府。”
……
太极殿内。
谢茂还在老老实实地看折子。
马上入冬了,朝廷得准备赈济雪灾,各地也要准备来年春耕的计筹。
何况,谢茂还想带着太后、衣飞石去汤泉庄子住上两个月——死了阁老的皇庄,那当然是绝对不会再驾幸了,往东四十里还有处汤泉行宫,谢茂今年打算去那儿过冬。
加上天气一天天转寒,谢茂也懒得出门,就窝在太极殿里翻翻折子,等衣飞石下差回来,二人说说话,用了膳,做些每日最期盼的事情,这一天就甜甜蜜蜜地过去了。
往日衣飞石回来,恰好太阳落山,刚好看住了宫门下钥,安排好夜巡,他才安心地回来与皇帝相守。服侍在太极殿的宫人也习惯了在这时候送吃食进门,顺便入内服侍上灯。
这一日谢茂看着折子,越看越觉昏暗,一直到天光渐离,折子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了,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毫无生气的内殿,惊讶地问:“几时了?”
今日在殿内服侍的是郁从华。他已经学好了规矩,能够独自在内殿执役了。
郁小太监跑出去看了看中殿的大摆钟,回来禀报:“回陛下,恰酉时二刻。”
“掌灯。”
谢茂吩咐一句,将手里的折子放下。
他从窗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彻底沉下了宫墙,守在门外的羽林卫已经换了一拨。
谢茂心里有些疑惑,衣飞石向来妥帖,就算有事也会差人来回禀,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羽林卫出了什么不太好上禀的事,小衣打算收拾清楚了再回来说?
“侯爷可有差人回来送信儿?”谢茂还是问了一句。
郁从华忙摇头道:“不曾!”定襄侯派人回来送信儿,谁敢拖着不上禀?那是找死。
宫人提灯进来,将内殿各处烛火点燃,郁从华捧着一盏水晶琉璃聚耀灯,小心翼翼地放在皇帝看折子的书案上,试探地问道:“奴婢差人去问一问?”
旁的事谢茂就随便让他去练手了,事涉衣飞石,多慎重都不为过。
谢茂吩咐道:“叫赵从贵亲自去。”
赵从贵年纪大了,难免身子骨有些小毛病,今日也是腰疼得下不了床,在屋内养着。若是换了朱雨、银雷在,必然会向皇帝上禀下情,谢茂又不是没人可用,不至于非要差遣病患。
然而,这一年郁从华被训得老实极了,皇帝圣旨那是能商量的吗?必须不能呀!
他领了旨就急匆匆地出门,把正在床上歪着的赵从贵挖了起来:“赵公公!陛下吩咐了,要你亲自去问问侯爷为什么还没回来!”
赵从贵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强撑着叫小太监扶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闹脾气了呀?”什么事非得他出面去问?莫不是陛下和侯爷吵嘴了?
常年服侍在皇帝身边,赵从贵当然知道这两位之间很少会有龃龉。一则皇帝实在太心爱侯爷了,万事都疼惜,半点儿不欲侯爷受委屈,另一边呢,侯爷也从来守本分,从不恃宠而骄,对陛下那是恭敬极了,想吵也吵不起来。
不过,这十天半个月里,皇帝和侯爷之间的气氛就有些不好。
赵从贵冷眼看着,就是侯爷老想出宫,皇帝一次次地找借口把侯爷给扣下来,虽说陛下态度很温和,说话也是哄着居多,可拒绝就是拒绝,不许就是不许,侯爷也没示弱,提了一次提二次,提了二次还有第三次,就像是杠上了。
这不,终于事发了!还是撕破脸吵起来了!
赵从贵担心极了,郁从华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侯爷至今未归,也没差人来送信儿,皇帝就叫赵公公您亲自去看……赵从贵哪儿知道郁从华被训得木了,就没告诉皇帝赵公公病了。还以为皇帝非得差遣他这个病患,哎哟,这可是出了大事了,不然,陛下怎么会要我挨着病上差?
走不得路的赵从贵叫人抬了个软椅来,他这样的老太监,论礼法,是没有在宫内坐轿子的资格,然而论情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坐个小太监抬的软椅子,也没人会不长眼去找主子告状。
赵从贵办差当然比郁从华聪明,他直接问羽林卫衣飞石在何处。
——衣飞石值守宫禁很用心,每天宫门下钥都要亲自盯着巡视一圈,现在天都黑了,若是不出意外,衣飞石肯定在宫内各门都看过了。
宫内没有秘密,赵从贵才出面问了一句,正定门就有消息来报:“衣将军出宫了。”
“嗐!”
歪在软椅上的赵从贵猛地一拍大腿,拧得不能动弹的腰椎更痛了!
圣人左右不准许侯爷出宫,侯爷这是打算先斩后奏了啊?若是天色还早,赵从贵必然会派人去给衣飞石送信儿,问题是现在宫门已下钥,赵从贵想派人出门也出不去了。
他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道:“回太极殿。”
守在殿外的银雷惊讶地看着被抬进来的赵从贵:“公公,您这不是……今儿不是歇着么?”
赵从贵颤巍巍地由小太监扶着起身,摇头道:“可别说了,侯爷出宫去了。嗐!”
银雷也吃了一惊,刚才陛下还问晚膳备好了没,这要是知道侯爷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他是常年服侍在皇帝跟前的奴婢,深知皇帝脾性。圣人御下宽严相济,若是无心之失,圣人绝不会怪罪,可要是明知故犯,圣人眼里也绝不揉沙子。上午侯爷就说想回长公主府和镇国公说什么,圣人搂着侯爷不放,只说想念,要侯爷早些下差回来,侯爷也答应了。
……答应了圣人的话又反悔,圣人怕不得大发雷霆?
银雷脊背一缩,开始羡慕轮休回家探亲的朱雨了。
第133章 振衣飞石(133)
衣飞石是出宫了。不过,他还真顾不上回长公主府跟亲爹商量出族的事。
孙崇急急忙忙地过来找他,是他舅舅马万明出事了。
马万明是梨馥长公主唯一存世的兄弟,马家仅剩的独苗,当年长公主虐待衣飞石,谢茂生气就曾想过拿马万明开刀,借此削了长公主封号,后来长公主持续作死,谢茂就把马万明客客气气地从牢里放了出来,还赏了不少礼物,权作“赔罪”。
——这自然不是谢茂突然良心发现。他就是指望着马万明越作越狠,直接作死了事。
马万明这两年得意得很,皇帝可看重他姐这门干亲戚了,每年给长公主府赏赐的时候,都没忘了他这个长公主的兄弟,什么金银锞子明珠云锻文房四宝折扇弯刀……但凡是宗室有的,他都有!很多旁支宗室都没得的,他也有!
加上长公主“病”了,看在病重姐姐的份上,姐夫衣尚予管他也不像以前那么严格。
马王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纳了几房美妾在家生儿子,往日长公主还指望给他寻摸一个高门贵女做妻室,这两年长公主没法儿管他了,马万明就自家人管自家事,顺顺溜溜地成了亲。
按说舅家成亲,衣家怎么也得去赴宴帮办,然而,马万明成亲的时候,恰好就是衣飞石和衣飞金在襄州对掐的时候,衣尚予根本没心思多管这个不成器的妻弟——他心目中,马氏已经战死沙场的的大弟弟马万珍才是他的亲戚,这个不成器的小弟弟,真是懒得多看一眼。
马万明贪财好色又见高踩底,往来结交的都是些不成器的低门庶户,正经寒门都不希得多看他一眼。他自己寻来的亲事能有多靠谱?
衣飞石只知道小舅母狄氏出身黎州商贾之家,家资不菲。
真正回了京,衣飞石才知道那狄氏哪里是商家女?根本就是狄家豢养的瘦马!
狄兆伦本是带着一帮子莺莺燕燕来京中找门路,想要攀上衣家的高枝儿,走一走西北的商道。
衣家门第太高,两位成年公子都在襄州,狄兆伦也不敢登门直接去找衣尚予套近乎,只好去走丁禅的门路——结局可想而知,他带着美人儿去找丁禅能得什么好?给丁禅送美人儿要挨捶,想通过丁禅给衣尚予送美人儿,那直接是要送命的啊!
吃了闭门羹的狄兆伦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了那位贪财好色又不成器的马王爷。
狄兆伦万万没想到,嚣张到在京中大咧咧自称“马王爷”也没被弹劾弄死的马万明,他居然是个土鳖!他居然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瘦马这回事!
他居然真的以为那位娇憨美丽又深得狄兆伦娇纵的“千金”,就是狄兆伦的亲闺女。
狄兆伦还以为这马王爷城会玩,哈哈大笑说要多少聘礼,这就把女儿嫁给他。
——在南方很多地方,风月场所是极其讲究的。玩妓女要十七、八次的吃茶说话培养感情,砸够了钱之后,和妓女“圆房”那一日,还要摆酒宴请妓院里的“连襟”们,住在妓院的日子里,还得把老鸨子当岳母敬着。
这瘦马本就是从小娇养长大学了无数风雅手艺的高级娼妇,通常一辈子只卖一次,多半用于贿赂高官富商,狄兆伦家中早些年就蓄养歌姬、戏子,这些年瘦马风俗传入黎州,狄家立马就学起了,每年都会采买五六岁的眉清目秀的女童入府教养。
早年送歌姬戏子,也是自称我家女儿,自从养起瘦马之后,那就更不可能说这是我养在家里的妓女了——家里养妓女,那家里不就是窑子了?所以,对外一概都说,就是婢妾所生的闺女。
狄兆伦以为马万明是在玩情趣,配合着他玩三书六礼,一直到亲迎当天,镇国公府派了丁禅和管家来观礼,狄兆伦才知道,入他娘,出事了!这憨货当真的啊?!
然而,狄氏上了花轿,直接被抬去了马府,亲迎礼成,婚事也已经成了。
骑虎难下的狄兆伦唬得魂飞魄散,当天就杀了一大波口舌不密的家奴,连夜送信回黎州老家,让亲爹把这个假闺女做出一个真身份来,记在一个早逝的良家贵妾名下,又匆匆忙忙叫丫鬟赶到马府去给狄氏对口供。
然而,手续做得再真,假的就是假的。
丁禅当天就把狄兆伦嫁了个瘦马给小舅爷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衣尚予,衣尚予瞥他一眼,罚他在廊下跪了一夜,也没有多说什么。
都说爱屋及乌,长公主早已失爱,衣尚予连后来出生的双胞胎都不怎么喜欢,何况是马万明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既然没有关怀之心,衣尚予眼里就只有利害关系。马家门第也不高,娶个有手段又擅揣人心的瘦马,能把那惹祸精关在家里,也未必不是好事。
衣尚予却小看了妇人在后宅的手段。
狄氏嫁给马万明之后,一心一意吹枕边风,指点马万明如何行商捞钱——能以瘦马出身的女子,无不是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的佼佼者,不止要美丽,还得聪明,懂得察言观色,狄氏出身黎州巨贾之家,生意经那是一嘴一嘴的,忽悠得马万明踌躇满志,正经也赚了些钱。
见妻弟开始正经做生意,还赚了钱,知道送节礼到府上拜望姐姐姐夫,衣尚予对马万明改观了不少,他松松手,随便批两个条子,支一句话,强大的人脉和权力做背书,马万明顿时又赚了个钵满盆溢。
狄氏在背后鼓捣,马万明才恍然大悟,背靠着姐夫这么一座大靠山,欺男霸女上门勒索算个屁啊!这正经办事也明晃晃的都是钱啊都是钱啊!
狄氏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狄家,狄家如何走门路,她就指点马万明如何走门路。
行商买卖,各处打点当然免不了,然而,马万明没有狄家的底蕴,狄氏却依然想让马万明和狄家行事。狄家送人瘦马,狄氏也要马万明一样送瘦马,只得通过狄家或是别的门路,从外边采买瘦马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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