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吃得不多,谢洛就跟在衣飞石身边,端茶倒水递帕子,没话找话说:“您要点孜然?撒点葱也行……”狗腿的模样谄媚极了。
衣飞石被谢洛伺候得手忙脚乱,偏偏皇帝还在旁侧边看折子边笑,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了?
一顿炙肉吃得差不多了,皇帝老说单吃肉不益健康,宫人便送来青菜汤烩煮的汤饼,衣飞石还要再吃一碗。谢茂叫谢洛也吃了小半碗,这才说道:“池王妃上表朕已看了,朱批也有了。只怕她心思重,这才叫你亲自去一趟——朕是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该知道。”
谢茁死了不足半个月,谢洛虽是出继之子,按说也该禁绝荤食酒色,服丧守制。
哪怕谢洛和谢茁没有血缘至亲,他的嗣父孝烈皇帝谢芳和长山王谢茁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弟,论礼法,谢洛也应该为死去的叔父守制。
他进宫之后满脸欢欣不带丝毫悲戚之意,还跟皇帝讨肉吃,代表的其实是他的政治姿态。
他被兄姐坑得太惨了!倘若不是皇帝明察秋毫,不愿大肆株连,第一个死在这事上的不会是衣长安,也不会是谢泓,而是他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孝烈皇帝嗣子。
亲爹被连累死了,他不悲痛吗?他心痛无比。
正是因为谢茁忧惧而死,他才更要好好活下去。否则,谢茁自裁有何意义?
谢洛擦了手重新翻看池王妃的上表,又看皇帝写得密密麻麻的朱批,捧着折子跪下,哽咽道:“儿臣明白。谢陛下恩慈宽宥,谢陛下饶命。”
“去吧去吧,去劝劝你母妃。过些日子,朕有旨意叫你长兄袭爵……谢沄有儿子了吗?”谢茂问道。
谢洛连忙答道:“回陛下,臣兄膝下有子三人,长男谢嘉木。”
“有儿子便是了,世子也一并封了。叫你母妃、大哥都安心,事情过去了,不必再琢磨。”
“是,臣谢陛下隆恩。”谢洛不住磕头。
谢茂看着他磕头如捣蒜的模样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问道:“朕听说你姐姐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你可去看过了?”
谢娴为什么“身体不好”,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谢洛极其厌恨没事儿找事的谢娴,没上门去骂她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探望”她?何况,就算他想去探望,衣家也不会准他进门。这一年多以来,长山王府派遣的下人也只能看见冷漠的衣长宁,根本不可能接近被软禁的娴郡主。
听闻谢泓死讯时,谢洛还有些伤心,随后谢茁跟着死了,他的伤心就成了怨恨。恨已经死去的谢泓,也恨还没有死去的谢娴。倘若不是这两个坑全家的找死,父王怎么会死?
皇帝问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谢洛明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沉默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长山王府接连治丧,儿臣不曾有暇探望阿姊。今日回府探望池王妃,顺道去看看阿姊。”
“人在病中难免思念家人。你是她弟弟,多开解她。”谢茂笑容温和。
这温和的笑容让谢洛脊背发寒,伏地诺诺:“是,儿臣遵旨。”
谢茂顺手提笔蘸起朱砂,寻了个空白本子,写了几行字,合拢之后递给谢洛,说道:“单给你姐姐看的。不许任何人过目,包括你自己。她看过之后,你亲自看着烧了。”
为了保证这个差使不出岔子,谢茂转头问衣飞石:“你挑两个老成的看着,不许出错。”
衣飞石和皇帝几乎同坐一席,皇帝在本子上写了什么,衣飞石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皇帝这事儿做得太小气,转念又想,怎么才算大气呢?杀光衣家和长山王府满门老幼,就算大气了吗?
本子里写的那一行字太过紧要,衣飞石吩咐莫沙云带着辛吹亲自守护,务必保证不许谢娴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其中内容,一旦谢娴看完,必须立刻焚毁。
谢洛将本子双手捧着,心中忐忑不已。
……皇帝究竟写的是什么呢?可惜襄国公派人盯得太紧,根本没有偷瞄的机会。
第200章 振衣飞石(200)
谢洛奉旨前往长山王府抚慰池王妃,池氏很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圣人使我来告诉母妃和大哥,不必心沉焦虑,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再过几日,圣人有旨意让大哥承继王爵,还要册封嘉木为世子。”谢洛长话短说,他怀里揣着皇帝写了字的本子,莫沙云和辛吹都紧跟着他,哪怕他在内室和池王妃与谢沄说话,这两人也不肯稍离片刻。
有这两个羽林卫的耳报神盯着,池王妃与谢沄也没法儿和谢洛说太多私话。
谢洛却从当日直接举报兄姐谋逆之后,就彻底抱紧了皇帝大腿,一心只做“直臣”。莫沙云和辛吹在门口守着,他就敢直接对母亲和兄长说:“我今日奉旨去探望真熙郡主。”
他在皇帝面前称呼谢娴为阿姊,那是因为皇帝一口一个“你姐姐”,他不能逆着皇帝口风来。当着家人的面,谢娴对他而言就只是“真熙郡主”,他根本不肯承认谢娴是他的姐姐。
池王妃与谢沄都有些迷茫,皇帝突然间叫谢洛去探望谢娴,这是怎么个安排?
谢洛见他们不解,直接问道:“母妃,大哥,我要那日父亲病重时喝过的汤药。”
池王妃失声道:“什么?!”
“我要那一日父亲病重不起、弥留之时,喝过的‘汤药’。”谢洛准确地重复了一遍。
谢茁根本就没有生过病,他死于鸩毒。
此事池王妃清楚,谢沄夫妇清楚,谢洛也清楚。谢茁临死之前唯一喝过的汤药,就是毒药。
皇帝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叫谢洛去“探望”谢娴,其中的用意非常明显。
谢洛顶冠上的空心白玉簪里也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领旨之后,他本想用此剧毒送谢娴上路,然而,回了长山王府,看着上下缟素的故居,看着陡然间憔悴了许多的池王妃与谢沄,谢洛改主意了。
——他要用当日毒死谢茁的药,去毒死谢娴!
父王死于此,不孝女亦死于此!
一年半以前,听事司密使登门告知谢茁与池氏,说谢娴、谢泓密谋弑君失败,要求即刻软禁谢泓等候处置,那时候池王妃就知道谢泓、谢娴都必死无疑。她已经接受了谢娴必死的现实。
和谢洛的心态转变一样,自从谢茁仰药自尽之后,她对儿女的疼就变成了隐隐的恨。
可她毕竟还是个母亲。丧子丧夫之后,眼见又要丧女,这毒死女儿的药还是小儿子亲自送去的……如此人伦惨剧,池王妃心里实在承受不住。
池王妃坐在椅上紧紧握住扶手,半晌才艰难地说:“她……是你姐姐。”
“母亲!”世子妃夏氏紧张地按住婆母的胳膊。
莫沙云和辛吹都很恭敬地站在门口,有意无意地守着谢洛揣在怀里的御赐黄皮本子,并不太在乎长山王府一家说了什么。
他们是羽林卫,奉命守那个御赐的本子,又不是听事司,才懒得管人家家中的阴私秘密。
然而,他们往门前一站,就代表着皇帝的威仪,代表着皇权在俯视着长山王府。
池王妃陡然惊醒!叫谢洛去赐死谢娴,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让谢洛、谢娴姐弟二人骨肉相残,她难道还能抗旨不许么?若非皇帝顾忌颇多,整个长山王府都要满门死绝了!
她颓然耷下双肩,吩咐谢洛稍等片刻,回内寝妆匣里取出一只装胭脂的瓷扣,交给谢洛。
“兑二钱黄酒。”池王妃沙哑着嗓音,向儿子交代毒死女儿的方法。
谢洛体谅池王妃舐犊情深,可他半点儿都不可怜害死了父王的谢娴。
辞出长山王府之后,谢洛在前往长公主府的途中,经过了一家酒楼,他专门让王府家奴去打了一壶上好的黄酒。
他不会用衣家的酒毒死谢娴。
倘若用衣家亲自送来的黄酒鸩杀了谢娴,他这差事就算是办砸了。
池王妃只认为皇帝是用骨肉相残惩戒谢娴,谢洛则认为皇帝不至于那么无聊。真要用骨肉相残之痛折磨谢娴,怎么也轮不到做弟弟的谢洛去赐死。
谢娴是必然要死的。可是,他这个姐姐,只要能活着就绝不会自杀。
衣家不至于事到如今还疼惜这个祸家的媳妇,可是,不管由衣尚予还是衣长宁下令赐死谢娴,对她留下的三个孩子都太过残忍了。祖父、父亲下令杀了生母,这仇报不报?若不报仇,心中恨不恨?偏偏他们的前程都在衣家,都要依靠父祖,一旦心中存了疙瘩,一辈子就彻底废了。
与其让衣尚予、衣长宁亲手杀了谢娴,不如由他来动手。
至少,日后谢娴留下的三个孩子得知真相之后,要记恨的也是他这个已然出继的舅舅。谢洛却是理直气壮的。谢娴害死了父王谢茁,他代表长山王府清理门户,她的孩子凭什么记恨?
谢洛琢磨来琢磨去,觉得皇帝到底还是在替衣家设想。
说皇帝是可怜三个孩子?谢洛不信。明明就是为了襄国公,为了保全衣家的下一代。
想到这里,谢洛又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黄皮本子,皇帝究竟写了什么?
他一摸怀里的本子,辛吹就紧张。莫沙云上前施礼,尽量客气地说:“王爷,圣人当面交代了差事,您亦当面听闻。这本子里的御笔,只有真熙郡主能看——为什么只有真熙郡主能看,您比卑职聪明,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因为谢娴马上就要被赐死了,所以,这本子上的御笔只有谢娴才能看。
若有人“不慎”看见了死人才能知道的秘密,王爷觉得,皇帝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谢洛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就算想看,也得找一个不为人知的机会。现在莫沙云和辛吹盯得这么紧,他不要命了才会去动这本子的主意!
想来想去,谢洛干脆把怀里的本子掏出来塞给莫沙云。这烫手的玩意儿,本王不管了。
“卑职先替王爷收着。”莫沙云也松了口气。东西在他手里,他才最放心。
纯王半点儿不老实,一会儿就心动地摸一下,摸得他和辛吹都不敢眨眼,就怕一时不慎把差事办砸了。这可是要赔命的差事!
纯王府的车驾抵达长公主府后,吃了个不硬不软的闭门羹。
谢洛不能说自己是奉旨前来,莫沙云连忙掏出自己的羽林卫腰牌,说道:“有差事。”
衣飞石在羽林卫掌权十多年,羽林卫和衣家那就是自己人的关系。何况,莫沙云是衣飞石心腹之一,衣家不少老卒都认识他,这才往里跑了一趟替谢洛通传。
谢洛虽贵为王爷,衣尚予也不会亲自来接待他,负责出面招待的是镇国公府世子衣飞珀。
叙礼寒暄之后,谢洛看着衣飞珀不知道该怎么说。
——衣飞珀并不知道一年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长街杀人时,衣飞珀正守在衙门里睡大头觉,等他次日闻讯回家时,该收拾灭口的线索早就被衣尚予打扫干净了,连皇帝和衣飞石都回宫去了。他若是去问衣尚予,衣尚予想着杀鸡儆猴告诫小辈,也未必不肯告诉他,可是,他没有问。
他回家一趟去给衣尚予请了安,衣尚予没主动告诉他,他就不闻不问又回衙门去了。
自从黎王府解禁,衣飞珀被黎王踢断腿之后,他就变得很沉默无谓。哪怕养好了腿伤,他依然像一个游离的病汉,常常混在衙门里吃喝睡觉。找外室是不敢了,可是,他也不关心谢团儿,甚至不理会自己先天不足的儿子,只管混吃等死。
去年衣长安死了,衣长宁也称病不出,衣尚予才叫衣飞珀从衙门搬了回来。
“你来看娴郡主?”衣飞珀叫几个仆妇来领路,“她一直身体不好,见她得问问长宁。”
莫沙云与衣长宁是羽林卫同僚,曾经共事,关系还算亲密,熟知衣长宁的脾性,忙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下人。若没有他的腰牌,只怕谢洛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也还是见不到谢娴。
衣飞珀陪着坐了一会儿,衣长宁终于来了。
乍一见面,谢洛与莫沙云、辛吹都差点没把衣长宁认出来。
旁人憔悴是瘦弱,衣长宁却是一种苍白的虚肥,他寻死撞墙时太过用力,头颅上开了很深的一个洞,那一片始终长不出头发来,哪怕束起发髻尽力填补了,曾受伤的地方也带了点怪异的秃颓。
最让人难以辨认的,却是他彻底变化的气质。
曾经的衣长宁精神奕奕、灿若暖阳,如今的他却似一截在水中泡胀的枯木,阴冷、肿胀、腐朽,有着一触即溃的冷硬,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不劳烦小叔了。”衣长宁来了就赶衣飞珀走。
衣飞珀也不理会他,只和谢洛、莫沙云客套了两句,半点不好奇、不留恋地走了。
衣长宁也不理会谢洛,问莫沙云:“二叔有吩咐?”
“纯王爷奉旨探望真熙郡主。”莫沙云连忙解释。衣长宁是知情人,可以直说。
衣长宁沉默片刻,又问道:“二叔没有吩咐么?”
有吩咐那也不是吩咐你的。作为曾经的同僚,莫沙云很同情衣长宁,可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摇摇头。衣长宁很失望地侧了侧身,半晌才说道:“我带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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