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传就不必分家,怎么说都比另外四房代代分饼吃好太多。所以,贾士廉家境还算殷实。
贾士廉从小就被爹妈供着读书写字,他天资也算不错,开蒙进学之后,很得师长夸奖,考个秀才功名也算顺风顺水。年纪到了,家里就寻摸着给他娶房媳妇。在县里读书的贾士廉看不上村里粗手大脚的闺女,一心一意要娶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夜里红袖添香,对诗联句,何等风流?
彤城文风鼎盛,读书人经常聚会,或是吟诗玩耍,也会认真读读书,互相交流学习心得。
贾士廉有同窗诗友,混了几个文会诗会之后,路子也越来越野。及后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知书达理,未语先笑,随口就能说四书上的句子,贾士廉惊艳极了,与那女孩儿相约非卿不娶。
哪晓得那姑娘是彤城世家严府上的婢女,某日严家招待客人,这婢女就被睡了。那客人觉得小姑娘水灵有趣,决定暂时放在身边,当个玩意儿,一直玩到离开彤城。
那客人也是读书人,难免要拜会诗友故旧,办些宴会。彤城就那么大,来来去去,贾士廉就在一次蹭吃蹭喝的文会上见到了自己约定聘娶的“妻子”,那女孩儿在席间陪酒赔笑,酒酣耳热之时,还有浪荡书生写了淫词艳句,掷在她胸上,叫她弹唱。
贾士廉震惊痛苦之下,当场发难。
他出身乡野,不是那等看着父母兄弟下地忙碌,自己却安安稳稳在屋里读书躲懒的废柴,扛得起百斤的苞谷,割得动几亩稻谷,愤怒之下仓促杀来,满屋子书生都被他揍懵逼了,那严家的贵客更是被他按住,狠狠踹了两脚——全踹人家胯下了。
大杀四方之后,贾士廉拉着婢女就跑了出来。
他乱哄哄地还未想好未来怎么办,婢女已翻脸痛骂他害人,一头扎进东湖,几天之后才浮起来。
贾士廉不会游水,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跳水自杀,懵得不行。严府的小厮家奴已追了出来,把他痛打一顿之后,拖了回去。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哪晓得那贵客出面说情,当着满城文人的面,与他冰释前嫌,只说既往不咎,连婢女都送给他了。
贾士廉是个乡下人。读了再多的书,他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他震动于婢女的绝情,又感动于严府贵客的高义客气,满心惭愧地向那位贵客道歉赔罪,二人握手言和,一口一个尊兄,一口一个贤弟,好似不打不相识。
不久,那位贵客离开彤城,贾士廉还将自家种的黄金黍梨提了一篮子去送行。
他自以为结交了一位品性高洁的挚友,却不想,在那位“挚友”离开五个月后,噩梦降临了。
一伙强人趁夜打劫了贾士廉,不图财,不杀人,截住他就剥了他的裤子,手起刀落,葬送了他的命根。这且不算,这伙人竟然还把他养在蚕室之中,请医延药,直到确认他能活下来了,才把他抬到路边扔下,扬长而去。
然而,对贾士廉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阉割,是自己被阉割的事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被村人发现时昏迷不醒,浑身只有一件上衣,空荡荡的胯下刀口狰狞。
消息瞬间传遍整个贾家村,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贾士廉变成了太监。最开始,当然是震惊,同情,紧接着,就是谈资,嘲笑。当贾士廉养好伤鼓起勇气出门时,村人们各不相同的表情,又彻底把他打了回去。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视和嘲笑。
贾士廉不明白,他明明生来就是丈夫,失去了男根之后,却连卑贱的妇人都比他高贵了。
他两个读不进书的弟弟原本非常崇拜他,大弟弟看着他只是叹气,小弟弟就翻白眼,活似他是个废物。连他的亲爹都说,他不能传宗接代了,是废物了。他有廪米,家里的鸡蛋原本都是他的,渐渐地都给了小弟弟——因为小弟妇,那个又胖又丑的妇人,说想生儿子,要给小弟弟长些精气。
没有卵蛋的男人,比女人都不如。是比女人还卑贱的怪物。这就是所有村人的看法。
贾士廉久不去县学,被革除了廪生的名分。
县里曾有差役来传话,学官让他去学里听话,他也不肯去。差役在贾家村转了一圈,就知道了他成了太监的故事,回城中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满城学子都知道了。
再之后不久,他连秀才功名都被革除了。
原因是什么呢?据说学官说他斗殴争胜,阴柔去势,有碍观瞻。
——谁肯让太监当秀才?万一他以后考上举人,朝廷尴尬不尴尬?
被朝廷革除秀才功名之后,贾父气恨交加,羞恼不已,直接把自己气死了。
他的两个弟弟本来就看不起他,他没了秀才功名,家里也就没了秀才的福利待遇,弟弟们越发觉得贾士廉是个累赘。借口兄长不孝气死亲爹,要和兄长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家门。
只有贾士廉的母亲芈氏还心疼他,尽力照顾他,安慰他。于是,母子两个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如今遍地粮食,母子二人饿是饿不死的。然而,没有栖身之处,村中族老也不肯发善心安排,连小孩子都跑到贾士廉面前搓蛋蛋嘲讽他,贾士廉没多久就疯了,动不动就脱裤子,学着村中孩童一般嘲笑自己。他犯了疯病,无力自主,母子俩的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艰难。
这一日芈氏一个没留意,贾士廉又溜不见了,芈氏寻了半日,始终不见踪影。
芈氏边说边哭,她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表述能力没有半点问题,一段故事被她说得惊心动魄,听着故事的羽林卫都沉默不语。
唯有被她护在背后的贾士廉懵然不知,一时疯癫一时糊涂。
见芈氏哭得太伤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草根编成的小垫子,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七八枚被挤得破破烂烂的草莓,他将这几颗草莓捧到芈氏跟前,又是那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
“娘,甭操心啦。这是儿孝敬您的,吃吧吃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看着傻子用手温柔地拍那老妇稀稀拉拉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衣长宁眼眶都有些红了。
“查。”
“查那严府的客人是谁。”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残害生员的凶徒是谁。”
谢茂指着抱在一起哭泣的母子俩,吩咐道:“带上他们。这事儿查不明白,朕就不走了!”
芈氏老妇悚然一惊,又带着惊喜地看着谢茂:“您……您……”
“朕是皇帝。”
谢茂指着漆黑的夜空,“你既撞上了朕,朕必给你一个公道。”
衣飞石却看着芈氏背后傻乎乎的贾士廉,若有所思。
若男尊女卑的所谓纲常是压在妇人身上的一道枷锁,这一道枷锁又何尝不曾压在男人身上?如贾士廉这样,曾经的男人不再是“男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远比妇人更加可怕。
皇帝挺拔伟岸的身影在月色下益发奇峻雄伟,衣飞石看着月光落在皇帝身上,莫名心尖一荡。
我的陛下。
他想要解开的那一道枷锁,何尝只在妇人身上?
第226章 振衣飞石(226)
当夜,皇帝驻跸长津镇青梅园。
等了半宿的阁老枢臣们拜见御驾之后,方才告退安心歇息,衣长宁则奉命去调皇帝仪仗。
皇帝承诺要给贾士廉一个“公道”,给不了“公道”就不走了,底下羽林卫哪里敢轻忽?
打前站的,殿后的,随行侍卫的,统共千余人将长津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还停在水道上迷惑官员视线的御驾龙船各种仪仗也紧急调来,水道行军总督曲昭也要奉命来戍卫。
芈氏老妇说不清楚贾士廉那位“挚友”姓甚名谁,羽林卫先知会了彤城知府,随后一齐往城中严家询问。严家大吃一惊,钦使当前也不敢撒谎,老实招认,家里六公子在七年前,确实招待过一位京中来的贵客,也确实闹出了一些小事端。
这位贵客是谁呢?
已故陈阁老家的长孙,也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吴氏休夫案的主角,吴氏的前夫,陈瀚。
当日南明党剑指吴阁老闹出黎州春洪案,皇帝圈禁黎王之后,一路雷厉风行逼死了大批南明党人,南明派宿老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老大人自裁后,时任内阁首辅大臣的陈阁老仍旧被皇帝支着不能下台,他那坑爹的儿子陈梦湘是个神仙,大言不惭地对父亲进言,要陈阁老联合群臣压住皇帝的气焰——
其结果,是陈梦湘一句话才说完,陈阁老就把他捂嘴灌了药,连夜送回了老家。
陈梦湘与妻儿在老家住了七八年之久,他的儿子陈瀚要读书,便在彤城附近的回风城拜了大儒温盛喜为师,偶然也会到彤城游历——彤城的东湖风月在七八年前还鼎盛异常,哪家丈夫不爱来逛逛?
严家六公子严思寅与陈瀚是同窗好友,凭着陈瀚阁老家长孙的身份,严家也非常支持小辈交好。
每每陈瀚跟着严思寅回彤城玩耍,严家都将他做贵客接待,吃喝玩乐全然不必费心。
一直到出了贾士廉席上暴打陈瀚那件事。
贾士廉遭遇劫匪被阉割的消息,严家也有耳闻。不过,一边是阁老家的孙子,一边是乡下不懂事的天真秀才,人不必多想就能做出取舍。何况,真是陈瀚背后找人报复贾士廉,严家又能怎么办?
严家老祖当时发了话,让家里六公子严思寅去北境游学,等同于发配。
倒不是因贾士廉遭祸一事惩戒孙儿,纯是觉得陈阁老家的孙子口蜜腹剑心肝太黑,自家孙儿跟他交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捅上一刀,捅死个孙儿事小,连累家族事大。所以,严六公子就苦哈哈地离开了风月馥郁之地,去了北境玩雪。
羽林卫带着彤城知府找上门时,被发配北境的严思寅才刚刚回来不久。
——陈阁老死了,陈梦湘也死了,陈瀚已经翻不起浪了。
严思寅也不大看得惯陈瀚背后下手的作派,当着羽林卫的面就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若贾士廉闹事当日他陈瀚踹爆贾士廉的卵蛋,我严六敬他是个人物。当面握手言和,背后痛下狠手,无耻之尤。”
然后,严思寅就痛痛快快地把陈瀚给卖了。
问明白情况之后,羽林卫与彤城知府一起到青梅园复命,旁听的诸大臣都沉默不语。
陈阁老是个好人。
当朝二十年,他不是没有私心,也曾给自家党人拉扯好处,损害过旁系的利益。
然而,他好在何处呢?
不害人。
所以,在陈阁老死后,他留下的情分也并未人走茶凉,诸大臣对他的后人子孙都会多给几分情面。涉嫌弑父的陈梦湘不提,他受荫封超拔的次子、四孙,在各自衙门都混得很好。
诸大臣对陈瀚的观感比较复杂。
陈瀚身为阁老长孙,被自己妻子告上衙门,成了千古以来第一个被老婆休出门的倒霉丈夫。
因他被休之事,牵扯出一场腥风血雨。他亲爹死在这个案子上,他家的遮天大树,他的祖父陈阁老也死在了这个案子上。如今他的祖父、父亲都死了,二叔升任礼部右侍郎,堂弟也升了官,唯独他,顶着被休丈夫的羞耻骂名,家产被判给了吴氏,长房长孙却什么都没捞着,至今还跟着二叔府上蹭饭吃。
“传旨京中听事司,即刻讯问。”谢茂吩咐道。
黎洵和陈琦不对付了一辈子,此时却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揖到地:“陛下。”
听命的羽林卫已快步告退传旨去了。
各地皆有驿站,羽林卫会亲自前往京城传旨,不过,谢朝各州县都有听事司的监察衙门,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飞鸽传书大网。如提讯陈瀚这等不机密的事情,羽林卫先知会本地听事司一声,飞鸽出门,远比快马传旨更快。
“给黎阁老手炉里添块炭。”谢茂对大臣的态度很温和,黎洵只好先憋着谢恩。
谢茂将园子里陪坐的大臣们都看了一圈,干脆叫朱雨给他们年纪大的几位全都添上手炉。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就是倒春寒,年纪不算大的李阁老爬起来就有些咳嗽,今儿就告病没来奉驾,下边人请示是否要把李阁老挪出园子去,只怕过了病气给皇帝——谢茂自然不肯,吩咐赵云霞前去开了方子,叮嘱随行的诸大臣都注意添衣保暖。
“朕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故人之后,贤臣之后。境遇可怜,命途多舛。”
羽林卫前来复命时,谢茂正在和群臣赏春饮宴,印大斗用草根编的小物件儿挺可爱,谢茂正学着编一只简单的小船,打算送给衣飞石。
他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编草物,衣飞石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挑选好的合适嫩草。
“七年前,陈瀚与贾生龃龉之时,他也不过十多岁年纪,是被乡野豪富之家捧得不知天地厚的纨绔少年。谁年轻时没犯点错呢?何况,这贾生于此事上也不是清清白白,是贾生挑衅在先。”
“是这个想法吧?”谢茂问。
黎洵确实是这种想法。
皇帝昨夜带了芈氏老妇与贾士廉回青梅园,贾士廉那“没卵蛋”的故事瞬间就传遍了。
看了贾士廉疯癫和芈氏老迈惨状的人或许会为贾生的遭遇唏嘘,听着转述的人则多数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几位久居高位的大臣。芈氏哭诉得再是可怜,也改不了贾生无礼寻衅的事实。
贾生与严氏婢女私定终身,在他们看来就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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