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自如低头划桨,似乎很难启齿。
两边的船桨将清凉的地下河水哗哗破开,小船如同落叶般在水面上轻盈划过。
两条船离得不远,地洞里相对逼仄,前船说话,后船听得无比清晰。容自如低头不语,常思源大喇喇地接了话茬,他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洞中嗡嗡作响:“如果在一千年前,地球最鼎盛的时期,虫族也不敢来地球——后来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在谢茂的时代,很多盲目乐观的小年轻都会开玩笑,一部分人认为三战必然是甜党与咸党的斗争,一部分人认为三战是ios与安卓的战争,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三战是人类与ai的战争。
谢茂明白了。
这是所有世俗文明踏入修真文明的必经之痛,足以撼动社会根基的性别战争。
全民修真的时代,人类会踏入无性别的新秩序。
传统男女结合繁衍的方式,会被修真长生所取代,为了修行,很多女性将会拒绝生育,生育对她们来说也失去了意义——如果我将永存,还需要后代留存我的dna吗?我自己永远活着不就行了?
在新古时代的传统修真世家里,通常是选取优秀的子弟授以真经,鼓励踏入仙途。天资稍逊的子弟则用以繁衍后代或联姻,为家族注入源源不断地新血。全民修真的时代将会打破这种传统,世界上不再存在普通人,结婚生子不再是家族次品的退路,所有人都会抢夺资源。
原有的社会秩序在个体的强悍面前荡然无存,最激烈的矛盾终究还是集中在了性别之上。
激进的男权与女权发动了战争,最偏激的屌癌与逼癌都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死亡非但没能平息战争,反而将原本的温和派都拉下了水——在最初的战争中,激进派在战争中对异性发起了极其残忍的虐杀行动,性别仇视与兔死狐悲的共情战胜了异性相吸的天性,人类文明荡然无存。
这种毫无理性的战争没有任何赢家,不管战胜者还是战败者,最终都输掉了人类的未来。
“三战时,所有女人都离开了。”常思源说。
性别战争中,女性是战败者。
在最终战时,仅剩的所有女性都离开了地球,前往星际远行,永远与男性决裂。
地球上,只剩下一片废墟,与孤独的男性胜利者。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性别战争让地球成了神弃之地。就如与谢宗关系良好的岳王父子,华夏儿郎与妇人干起仗来,不死不休,让他们怎么办?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神具有神性。岳王父子不可能因为自己生前性别为男,就帮着男人打女人,他们只能进入沉眠——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也没回来?”谢茂看着身边的容自如,这不就是个女人?
常思源点头:“没回来。师哥没离开,是因为她没有参战。”
在谢茂那段关于未来时代的记忆里,人类全面踏入修真文明时,也发生过短暂的性别战争,不过,那是局部小规模战争,既然大家都是修士,不再拘泥于凡夫俗子的习性,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那道坎不到百年就熬过去了。
他没想过,在真实的地球史上,人类会因为踏入修真文明而发生这么严重的变故。
“那如今人类是如何繁衍的?我在外面,也没有看见多少修士?”谢茂问道。
“男人和男人就可以繁殖,有人造子宫,还可以提取细胞进行卵细胞培育。早在三千年前,人类就拥有了完全隔绝女性也能繁衍后代的技术,否则,三战也不会打得那么赶尽杀绝。”常思源提起千年前的大战,并没有多少同理心,他毕竟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说起来侃侃而谈,“性别战争本质上是男权想要继续掌握对女性进行剥削的性别红利,和繁衍后代没什么关系。那时候男人已经可以用人造子宫自己生孩子了,也没多少男人愿意自己生。”
谢茂彻底无语了。
他的随身空间公寓书房里,存着许多星球的资料,但凡生出文明的星球,皆有阴阳。
蓝星居然沦落到女性全部出走,仅剩下男男生子的荒谬状态,整个世界必然是出了大问题。一般人对阴阳有些误解,看着一剖两半的阴阳鱼,总认为阴阳在总量上是相当的——实际上并非如此。总体而言,阴属性的总量比阳属性更多,连自然诞生的女胎也会比男胎更多一些。
现在女人走得差不多了,蓝星上只剩下男人,这个世界还能好吗?
阴阳终究会找到平衡。
如今的人类被虫族所奴役,被迫怀孕生蛋,本质上已经取代了女性的角色。
漆黑的地下河渐渐变得开阔,前方有光线透了进来,水流也逐渐变得平缓。容自如驾驶小船划出山洞,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山甜水美的风景,河滩上架着水榭,有桃李鲜花成林,几个年轻人驾着小舟在水面上嬉戏,个个身轻如燕,足尖踩过水面,不沾一丝涟漪。
见容自如驾船归来,几个正在玩耍的年轻人都飞跃而来,踩上容自如的小船:“师哥!”
“师哥回来啦!”
“师哥受伤了?!”
“师哥谁打伤你了我们去找他算账!”
容自如抬起船桨轻轻一挥,把这群年轻人全部从船上赶了下去:“贵客在此,不得造次。”
几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落入水中,簇拥着她的小船,也不让她划桨,就这么推着她的小船回到了岸边最大的水榭码头,好奇地看着谢茂。容自如积威深重,几个年轻人不敢得罪她的“贵客”,把她推到码头之后,又到陶无极的船边趴着,七嘴八舌地问:“逍遥无极,你好大本事,捉了一只黄金虫!”
陶无极身上都是血,这几个年轻人又拉他的衣服:“哟,逍遥无极,被虫子挠啦!”
常思源作势放出傀儡:“想打架是不是?”
两个年轻人猛地一掀他们的船,一头扎进水里,很快就不见了。
容自如请谢茂上岸,解释道:“这几个是叶家的弟子。”
谢茂想起特事办里供职的那条龙,心里大概有数。
敖宓和花胶在特事办时就开始谈恋爱了,若能开花结果,这几个年轻人大约都是他们的后代——人龙混血没有姓敖的资格,也不能列入龙王谱,因此容自如说他们是叶家弟子。
容自如都来不及去换一身干净衣裳,登上水榭之后,换了一辆悬浮车代步。
谢茂再次见到容自如使用虫族社会的文明产物,可见隐藏在野外的人类抵抗军并不固步自封,也没有想象中地那么古板。
“家母自封天之后,一直隐居潜修,住得有些远。”容自如略带歉意地说。
容苏苏是谢茂的徒孙辈,按道理说,谢茂既然来了,怎么也都该是容苏苏来拜见谢茂,哪有长辈主动去“拜见”晚辈的道理?可容苏苏在这个时代威名极大,辈分最高,当了一百年镇山老祖宗,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容苏苏的威严。
最重要的是,容自如没有撒谎。修改天衡时,容舜、常燕飞等人纷纷陨落,容苏苏也受了重创,这些年来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她是个虚弱的沉疴老者,容自如哪里敢让母亲劳动?
有了悬浮车之后,山路基本上都不存在了,从山底就能直接升上山巅。
谢茂看着那座不算伟岸的山头,终于想起来为何熟悉了。
——这不就是他在新古时代给修真大学挑的地方吗?中间那座看上去气势煊赫的大殿,竟然还保存着六千多年前的风姿,分明就是他的手笔。
最让谢茂觉得扯淡的是,重檐之上,竟然还挂着他当日所题的“培训班”三个字。
六千年啊!
你们还能不能行?居然就让“培训班”挂了六千年!
第506章 两界共主(20)
“这是藏书殿。里面收藏着各宗典籍,也是年节祭祀大典举行的地方。”
容自如向谢茂介绍,顺道套了个近乎,“听妈妈说,上面题字是祖师所赐。爷爷在世时,每年都要领着弟子们礼拜祭祀,祈求祖师庇佑。”
“呵呵。”谢茂赏脸给了个笑容,腹诽不已。你们就不能拜点有出息的物件儿?
路过挂着“培训班”三个字的藏书大殿时,容自如习惯性地恭敬立定,躬身施礼。拜殿之后,她方才引着谢茂取道侧殿,路过一条宽敞的宫道,绕到了藏书大殿的背后。
当初谢茂替修真大学择地之时,放置大教学楼的山巅就不算很宽敞,六千年沧海桑田,这一块原本狭小的空地被历代弟子修葺加持,阵法一环套着一环,竟然扩张出偌大一片平地。
山巅之上,宫阙万千,飞檐斗拱,宛如天京。
谢茂从未想过,当初自己埋下的一颗种子,在六千年之后,竟会长成这样巍峨的参天大树。
“如今山门之中,有九宗弟子。常、徐二宗迁入尘世,其他七宗一直生活在山门内。我妈妈就住在迟云殿中,祖师请慢行。”容自如一边介绍,一边朝着虚空中招手。
片刻之后,便有一片白云落下。
谢茂细看原来是一块绘着符文的祥云玉板,踩上去就沿着设定好的路线缓缓虚空飞行。
到藏书殿后面的大本营时,延嗣清平就不曾再跟随,而是与陶无极、常思源一起待在外边。此时只有容自如带着谢茂蹬玉板飞行,哪怕飞得不高,穿行在宫殿群中衣袂带风,也是一股出尘绝世的仙气扑面而来。
一路上不少修士也都踩着玉板飞行,见了容自如纷纷行礼,口称师哥。
谢茂随口问道:“都是年轻人?”
容自如似乎很不愿意谈这个话题,简单地说:“都是近年才收的弟子。”
从前的弟子呢?全都战死了?谢茂觉得,容自如的表情不像是单纯的伤心。
不过,容自如打从出现就显得心事重重,提起往事满脸一言难尽,谢茂也不好逼着她知无不言。他打算见了容苏苏再详说。
——容舜和童画的孩子,肯定比这个小闷葫芦可爱。
玉板在一间古旧的宫室前落下,门口养着花草,两个戴着璎珞圈儿的童儿正在侍弄,见了容自如都欢喜地上前行礼:“师哥来了。老祖等好久了呢,快请进。”
容自如一愣:“妈妈等我?”
“对呀,天刚擦亮,老祖就醒了,要我和默默服侍她洗漱梳妆,还擦粉涂口红了呢。”
童儿喳喳麻利地打起帘子,好奇的眼神在谢茂身上打转,“我问老祖今儿是什么日子,老祖说,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可不就是等着师哥吗?”
尽管未来的记忆有虚假成分,不过,谢茂连带着记忆里的经历一起算,他也没有活到六千岁。
容苏苏在新古时代是谢茂的徒孙辈,襁褓中的小婴孩,到这个时代就完全不同了。这位可是活过了六千岁的老妖怪,经历了华夏文明数千年更迭的智者。谢茂把自己玄池中浅浅一瓮真元丈量一番,嗯,他老人家修行满打满算就三年,比小人家容苏苏少了五千九百九十七年时间。
所以,谢茂只能顺着天人感应来找陶无极,顺藤摸瓜找到容自如,找到修真大学旧址。
容苏苏就能算出谢茂今天必然会出现在迟云殿,与她相见。
实打实的修行岁月,拿什么都填不平。
容自如接过打帘的动作,请谢茂入内:“祖师请。”
谢茂口中含着定神蜜糖,指尖扣着桃木剑,看似轻惬地点头进门,实则戒备到极点。
他不曾与容苏苏相处过,不了解容苏苏的脾性,何况,六千年岁月足够改变太多事情。走进这道门,迎接他的是团圆饭还是鸿门宴,那可说不好。真要一头栽在了这个他择地建立修真大学的地方,那可真是天下第一滑稽。
屋内静悄悄的。
地上铺着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暖色木地板,四处铺着坐席坐具,摆着各色盆景。
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倚靠在凭几上,双目微合,正在打瞌睡。她年纪大了,打瞌睡时会发出鼾声,挽在脑后的小髻透着花白发色,满脸皱纹与老人斑,没有半分修士的风采。
让谢茂觉得好奇的是,她的脸都已经垮了下来,居然还是能看出几分与容舜肖似的味道。
——像容舜,自然就像衣飞石。
哪怕她是个老得快要皱成一团的老太太,谢茂也下意识地觉得很亲切。
容自如想要上前把她唤醒,被谢茂示意噤声阻止。甭管什么人,和衣飞石扯上关系了,惹得谢茂爱屋及乌了,都会有几分特权。容苏苏不仅长得肖似衣飞石,谢茂抠着手指算了算,这小丫头正儿八经是衣飞石的亲侄女儿,四舍五入就是亲闺女了啊!
于是,谢茂就大喇喇地找了个地儿,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
来都来了,他也不怕多等一会儿。年纪这么大的老太太,容自如又说她隐居不出,可见是修改天衡时伤了根本,看着就是油尽灯枯的气象,难得睡着了,把人家吵醒委实不人道。
容自如侧头看了谢茂一眼,大约没想过谢茂会这么好脾气,也只好陪着谢茂在一旁等。
老太太原本是在等人,坐着打瞌睡也辛苦,一时鼾声抽得紧了,硬生生把自己惊醒过来。她换了一口气,原本想继续打瞌睡,冷不丁发现身边多了个容自如:“小如?”
“是我,妈。”容自如接过童儿递来的热毛巾,给老太太擦擦眼角,“谢祖师当面,您快醒一醒。”
老太太方才惊醒,一把推开她给自己擦脸的手,老眼昏花到处瞅。
“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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