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节

    据说匿名市上还出现过徒弟暴揍太师叔的趣事,打了半天发现大家招数很熟悉哈?回家才知道,原来揍的真是自己人。
    现在对方亮明了身份,代表的就是他所属的家族和势力。再不能说,反正我不认识你。
    宿贞同样揭下自己的面具,走到他身边,说:“你欠我一个朋友,你想拿什么还?”
    二人对峙良久。
    龙咎打圆场:“老大, 看在远秀的面……”
    那人露出一丝冷笑:“是债就得偿。”
    他看着宿贞,“你欠我的,若不还我,道心有亏,万劫不复。”
    话到此处,天边一道惊雷,有惨白的电光闪烁。
    修行者绝不轻易诅咒,言出法随,天地有证。此人虽被衣飞石削去三花,砸散魂魄,根基犹在。
    他对着宿贞放的话可不仅仅是威胁耍狠,而是真正地诅咒,若宿贞对他欠债不还,便道心崩溃,万劫不复。
    衣飞石请示地看着谢茂。
    谢茂点点头,说:“速战速决。”
    衣飞石也摘下了面具。
    他主演的《岳云传》热度未减,年轻人很少没看过,这会儿全都轰然议论起来。
    就说石信臣身手很好,原来真的是隐盟弟子啊。石家?信陵石家不是篆家么?没听说体术出色啊,怎么石信臣那么能蹦?不明真相的群众更蒙圈了,宿贞不是还道嫁人了么?听说嫁的还是容家人。她的儿子怎么又是信陵石家的人了?
    “石一飞。”衣飞石自报家门。
    “飞儿,这件事我来处……”宿贞不许衣飞石近前。
    “他想拿先生手里的东西,对先生动了手,这就是我的事。”
    衣飞石很少当面反驳宿贞,可有些事不能含糊,“若是您的故人,儿子自然以礼相待。不过,以儿子看来,这不是故人,是夙敌。恕儿子无礼,事涉先生安危,不能退让。”
    龙咎是真有些急了:“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不至于喊打喊杀的。”
    他先前不知道为什么打架,也不知道抢什么东西,问过身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才知道是个金灿灿的虫子——他知道谢茂用大金蚕蛊的皮在炼制东西,这会儿也是豁出去了,拿出一条金蚕蛊,说:“前辈,您要金蚕蛊找我老龙就是了,何必……”
    “我不要金蚕蛊。”那人固执地看着容舜,“我就要他的金蚕脱壳。 ”
    谢茂不禁莞尔:“倒是识货。”
    “常宿贞,你夺走了我的鬼子,让原本不生不死的他死于泰山北麓,你必要还我。把金蚕脱壳给我,你我两清。否则,天不容你,我死去的鬼子也绝不容你!”
    那人张口吐出一道厉影,朝着容舜呼啸而去。
    柿子捡软的捏,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好对付,宿贞也是狂暴女修,只有容舜最好打。
    何况,金蚕脱壳如今就在容舜手里攥着。
    “放肆!”衣飞石动了真怒。
    他给宿贞面子,给龙咎面子,哪怕谢茂让他速战速决,他也没有即刻出手。
    偏偏此人是真倚老卖老,半点不识时务。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依不饶地肖想着谢茂赐予容舜的金蚕脱壳,再次对容舜出手。宿贞因着故人情面容忍他,衣飞石哪里还忍得住?找死!
    衣飞石伸出手,居然硬生生地拉住了那道从嘴里喷出来的厉影。
    ——作为阴天子,衣飞石是天下鬼修的祖宗,他就敢徒手捉厉鬼。
    那道鬼影霎时间就化为虚无。
    消散之前,凄厉横死的丑态消弭,化作本身的模样,一闪而逝。
    口中飞出的这一道鬼影只是声东击西。
    那人真身己扑到容舜跟前。
    谢茂叹了口气。
    你这样杀过来搞突袭,我要是揍你,小衣会觉得自己失职了,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我要是不揍你,你若是喷一口鬼气给我洗脸,小衣就真的失职了,他会更生气的。
    所以,我是揍你,还是不揍你呢?谢茂难得一次选择困难。
    不等谢茂做出这个艰难的选择,杀到他面前的那人突然开始“蜕皮”。
    在场皆是修士,所有人都能看见一层一层的鬼影从那人身 上褪去,褪去一层,溃散一层。原本浓重凝练的身躯在层层退却的鬼影溃散之后,那人彻底失去了一身修为, 惊恐又错愕地看着谢茂。
    谢茂道:“别看我, 不是我干的。”
    白骨御笔的虚影在湿润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衣飞石站在十米之外,看似隔得老远,然而,这确确实实是他的手笔。
    直到那人身上鬼气褪光,只剩下人影,云层之上的白骨御笔才缓缓消失。那人原本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俊朗模样,褪去鬼气之后,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脊柱都塌了下去。
    ——用鬼影对付谢茂,你得问问阴天子,这位天下鬼修的祖宗,他老人家乐意不乐意。
    龙咎和宿贞都惊呆了。
    “你拘了远秀的魂? !” 龙咎简直难以置信,他看着那佝偻的老人,“你居然拘远秀的魂?!”
    那人咯咯一笑,双眸浑浊:  “你见过裴家人不役鬼么?”
    修士役鬼很正常,很多鬼在死后没有指引、没有常识,沾染世间因果之后无法正常轮回,只能游荡在阴界当鬼。鬼为了留在阳间,保留自己的记忆,变得日益强大,自愿为修士服役,成为役鬼。
    这当中必然也有一些弱肉强食的勾当,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也没有那么多人去替鬼路见不平。
    强行拘魂就是很暖昧的一种举动。只要修士不拘生魂,他只许借口说这个鬼为祸人间、调皮捣蛋,我才把他强行拘役,外人很难辨别真假——因为, 被拘役的鬼无法违抗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提供对主人不利的证词。除非这个主人修为太低,控制不住鬼魂。
    “远秀是你的儿子!”龙咎整个人都炸了,“你役使他,不许他轮回,你居然……炼化他!”
    “飞儿。”宿贞对鬼道不太擅长,“刚才那道被你驱散的鬼影,应该是被裴佐炼成了口底魂,这是他们裴家的看家本领……这魂还能救么?”
    “河东裴家?”谢茂问。
    河东省裴家相当出名,因为裴家有一位天下闻名的鬼修,裴吉星。
    这位裴老爷子自唐末转鬼修,精修数百年,此后就一直热衷于娶妻生子,鬼子鬼孙遍天下。要说厉害么,那是真的挺厉害,鬼修能生子会消耗巨大的修为,生出子子孙孙太了不起了。可论打架,这家也只是二流——若是裴老爷子把娶妻生子的精力都用在修行上,那还真是大boss级别。
    裴吉星是裴佐的父亲,裴佐是一位鬼修二代。他出生的时代很早,在世上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因是半人半鬼的血脉,他修行速度很快,生育上也不如裴吉星那么艰难,毕竟,他算是半个活人。
    宿贞与龙咎都认识的好友裴远秀,是裴佐众多儿子之一,也是裴佐最倚重优秀的儿子。
    裴吉星娶妻生子是为了享受为人的乐趣,裴佐和他爸爸不一样,他养育儿子是为了壮大自身。
    在裴佐数百年来生育出的庞大家谱中,所有子孙都是他权力的延伸、役使的工具,活着听从他的吩咐,死后成为他的役鬼。讲究着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时代,裴佐的做法很难被指责。
    直到裴远秀遇见了不认规矩的青盟首座常宿贞,和宿贞那群同样不守规矩的马仔们。
    他想和宿贞一样,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着。
    他试着把父亲交托的差事放一放,试着多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试着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是个儿子反抗父亲失败、郁郁自戕的悲情故事。
    裴佐认为宿贞等青盟中二青年带坏了自己的儿子,污染了儿子的思想,害儿子自杀身亡,宿贞等人则认为是裴佐变态的控制欲害死了好友。裴远秀死讯传出之后,双方都很悲痛,彼此再不相见。
    “你竟然役使远秀。”龙咎依然不能相信,深受打击。
    衣飞石和谢茂对视了一眼。他知道这其中有些不对。
    谢茂看着那个佝偻的老人,说:“你要金蚕脱壳,是想养……那条残魂?”
    裴佐咬牙不语。
    到底谁中二呢?谢茂微一点头,衣飞石便抽出阴阳笛灯,阴火燃起,一道被养得白白胖胖却恍恍惚惚的残魂飘了出来,赫然是个年轻俊朗的模样。
    龙咎连忙道:“远秀! ”
    宿贞已双手结印,刷刷刷刷,结起四方银罗锦屏,把那道残魂困在其中。
    这显然是保护的作用。
    做完这一切之后,宿贞才舒眉望向那道残魂: “裴远秀,你个狗日的。”
    几个孩子都惊呆了,哇哦,宿女士骂人,爆粗口。
    连衣飞石都觉得,回到了修界的宿贞气质真的完全不一样。
    她在这里更畅快,更肆无忌惮,丝毫不要体面——她骂人骂得毫不讲究,和容家大少夫人那样尊贵体面的身份不同,在修界江湖的她,简直是个女土匪。
    衣飞石解释道:“这条魂残缺不全, 应该在死时就毁了大半,您看,”他指向那道残魂。
    “有一层不太一样的薄雾浓露状的东西,都是后天用泰山阴土提炼出阴气一点点填补而成,原本这条魂留在世上的残余十不足一。替他养魂的人,花了很多精力和心血。”
    宿贞和龙咎都沉默了。
    裴远秀的残魂在裴佐手里,能替裴远秀养魂的人,还能是谁?
    “金蚕脱壳能养这条残魂。”谢茂说。
    龙咎连忙说:“我还……”两条金蚕蛊。
    谢茂拍拍容舜的肩膀,对佝偻着身躯老态龙钟的裴佐说:“你也看见了,我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修行入不了门,我辛辛苦苦给他炼几件宝贝,都是给他防身用的。”
    这话说得围观众人都默默垂泪。多好的师父啊,徒弟修行入不了门,这还算什么徒弟?师父居然还夸他什么都好。搁我们家,早就被扫地出门(活活打死)了。这师父还惦记着给宝贝。别人家的师父!
    容舜也被拍得挺尴尬,莫名其妙想起了那根竖在客厅里的手杖。
    ——再学不会山川咒术,我肯定也会被揍的!
    “大金蚕蛊解体数百年难得一见,得这么一张虫子皮不容易。你拿着活着的金蚕蛊养不了魂,强行剥下来的金蚕蛊皮带着死怨,也炼不出这样浑然天成的金蚕脱壳。这东西必然是极其珍贵。你想养儿子的魂,我也想护着自家徒弟,都是心尖肉,谁比谁高贵?”谢茂说。
    衣飞石默默地听着谢茂装大尾巴狼。
    谁比谁高贵?在谢茂的心目里,当然是他徒弟比别人都高贵。若是给童画挡灾的物件真的非金蚕脱壳不可,谢茂早就带着容舜跑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废话。他肯说废话,就是这东西没那么重要。
    都是积年的老狐狸,谢茂才架了个势,裴佐就明白了。
    金蚕脱壳的归属有得商量,端看出什么价。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所不同的是,最开始裴佐势在必得让谢茂开价,他只想出点珍材异宝。
    如今谢茂开价,要的是他的命。
    裴佐又能如何呢?他一身修为都在鬼道之上,全被衣飞石剥了个干净。
    哪怕他不肯答应谢茂的暗示条件,他又有何前途可言?行将就木的老人,苟延残喘年半载,一命鸣呼。那时候,谁又来替他的远秀养魂?那群只会怂恿远秀、却从不考虑远秀处境的狗肉朋友么?
    他颤巍巍地朝着谢茂下拜,低头道:“河东裴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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