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就看着他的背影。
“小衣。”谢茂说。
这一句“小衣”唤得衣飞石头晕目眩,甚至分不清天上人间。
君上唤他“小衣”,先生也唤他“小衣”,先生自然对他爱宠至极,君上呢?衣飞石有长达数万年的记忆,那个唤他“小衣”的君上,对他的爱重并不比先生少多少——
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会不会在衣飞石面前褪去衣衫,与衣飞石做亲密的事,仅此而已。
额头抵在地上,晕眩渐渐远去,衣飞石低声道:“臣在。”
“你是我最亲爱的人。”谢茂说。
衣飞石将额头死死抵在地面上,不能回答。
谢茂甚至能看见衣飞石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那一句“最亲爱”让衣飞石太痛苦了。他说了真心话,衣飞石却在为自己对“最亲爱”的辜负而痛苦。
谢茂的声音似是低了些:“我很不愿意伤害你。”
这句话的意思,通常都是,对不起,虽然不愿意,但我还是要伤害你。
这句话宣判了死刑。
衣飞石甚至没功夫去关心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他一颗心都是谢茂这句话里几乎淡不可闻的低落,谢茂说了两句话,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是他伤害谢茂的全过程。
我是君上最亲爱的人,我辜负了君上的信任,谋害了君上。君上不得已要处置我了。
他关心的竟然都不是自己要被处死了,而是处死我君上会难过,我竟让君上如此不得已。
谢茂只用两句话,就夺去了衣飞石的一切自我。他只关心谢茂如何,不在意自己如何。
“臣无颜再见君上。”衣飞石连脸都不敢抬,低声下气,“谢罪的话臣已然说过一次,无颜再提。臣的躯壳在何处,君上也已经知道了。只求君上尽早忘了罪臣,不再为臣怒恨伤怀。”
他脑子里终究还是翻涌起无数与谢茂亲昵相处的过往,那一切都要随着他的死亡消散了。
“是臣辜负了君上。对不起,君上。”
谢茂看着他伤心,眼底却无一丝情愫,仅有诸天辽阔。
“是伤害。”谢茂纠正了衣飞石的想法,“小衣,我不会杀你。”
※
墙内。
谢茂恨得咬牙,是啊,你怎么会杀了小衣。你得留着小衣对付我呢!
趁着外边那个谢茂傻子兮兮独坐一桌吃饭、和太子谈判、逼衣飞石沏茶的时候,谢茂已经大概想明白了。他俩毕竟是同一个人,思维方式总是相同的。
君上做好了打算带着物资下界,连他砌墙都是君上早就算计好的,还说什么等很久了……
如果砌墙这件事在君上的计算之中,谢茂的出现必然也在君上计算之中。
问题的重点是,君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失去记忆,出现另一个生长在修真大学时代,穿越到谢朝和衣飞石谈恋爱,又砌墙打算把自己关起来的“谢茂”?君上把这个“谢茂”关在墙里面干什么?
——如果君上只想把这个“谢茂”关起来,那么,其实一开始,君上完全可以不让“谢茂”出现。
君上让“谢茂”出现了,“谢茂”的存在意义,就绝不是被关在墙内。
外人或许不理解君上的脑回路,曾经把君上鄙视辱骂成毫无执政能力的谢茂觉得,悲哀地觉得,万般不愿意可是不得不承认地觉得,他居然竟然能理解啊!
※
谢茂说,小衣,我不会杀你。
衣飞石丝毫没听出这句话里的残酷,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炸开,一颗心也沉了下来。
他膝行上前两步,哽咽道:“臣谢君上宽仁。愿领责罚。”只要能活下来,哪怕不能再守在先生身边,也还有希望在。何况,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被驱逐。
他这样感恩戴德,恨不得将骨头血肉都一寸寸剔下来,任凭君上泄愤赔罪,谢茂也丝毫不见动容。
※
墙两边。
那面墙是真实存在的,将谢茂堵在里边,可是,它又似乎没有实质,可以变得透明。
外边的谢茂看着墙内的谢茂。他的眼神一如往常,有诸天诸世界翻涌,却没有一丝情愫,直到墙内的谢茂用挖苦的眼神看着他,他才说:“你是不是很心痛?”
“你折磨自己是不是很痛快?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个抖m!”谢茂挖苦道。
“我今天只折了他一根手指。”外边的谢茂说。
折一根手指还不够吗?谢茂喘了口气:“你不要再说了。你想什么,我清楚,你会做什么,我也清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出去的!你先不要动小衣……你不要动他。”
外边的谢茂看着他,摇摇头,说:“我不动他,你出不来。”
“我出得来!这是我砌的墙!我能想得到办法出去,我能收拾你!”谢茂似是是抓住了痛脚。
他和外边的谢茂就是同一个人,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底线和手段,所以,在别人面前,谢茂可以装大尾巴狼,在自己面前,他装不了。
他知道自己会有多狠,他也知道自己如果处在对方的地位,会做什么,这才让他恐惧。
“你给我一点时间……”谢茂唯有乞求自己的悲悯,“不要动我的小衣。”
外边的谢茂看着他,问:“你就是我。”
——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谢茂疯狂地拍打高墙:“不要动他!不要欺负他!他那么爱你,你不能那么无耻辜负他……”
外边的谢茂头也不回,只留下淡淡的一句话:“想保护他,尽早出来。”
第677章 两界共主(191)
待在谢茂跟前,衣飞石根本无力思考。
谢茂想做什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衣飞石毫无头绪。或者说,他根本没心力去考虑这件事。
在发现谢茂携带星舟和时间轴下界之后,衣飞石和谢茂曾经猜测、推想过君上的意图,认为君上下界必然是另有打算。如今君上醒来了,君上该如何行事?这本该是当务之急。
衣飞石却连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他的愧悔和恐惧都太过深重,竟不敢有一丝自作主张。
——想都不敢多想。
谢茂在茶室饶了他一命,旋即二人回了谢茂在修真大学的宿舍。
谢茂历来也不是亏待自己的脾性,校长宿舍被安排在东华园风景最好的地方,左右有山石流水间隔,距离最近的三级藏书楼也有半里之遥,可谓清静。
谢茂回了宿舍又跑去浴室冲水,衣飞石便知道他还未适应皮囊。
因谢茂近年案中工作不少,这套宿舍的格局安排和家中不同,楼下是客厅、餐厅等公共空间,楼上给延嗣清平留了一间房,其余地方都是谢茂和衣飞石的寝起处。卧室在里间,套着洗浴室,出门则是书房和起居室,套了一间洗手间。
谢茂与衣飞石的婚姻在修真大学不是秘密,他住在校长宿舍里没有一丝遮掩。
这里是谢茂与衣飞石的又一处爱巢,屋子里到处都是二人共同生活的痕迹。曾经衣飞石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感觉很放松,如今谢茂去浴室里冲水,听着哗哗的水声,衣飞石站在卧室里,头大如斗。
他知道先生和君上就是同一个人,问题在于,他敢把君上当先生吗?
先生可以接受和他一起生活,君上不行。将他的拖鞋和君上的拖鞋摆在一起,都是僭越。
适才谢茂洗浴出来之前,衣飞石只来得及勉强收拾好屋子,把自己穿戴工整,如今面临着二人住了近五年的宿舍,他必须尽可能快速地把自己的痕迹处理掉。
首先整理的自然是那张双人床上的寝具。衣飞石将寝具重新翻新,把自己的枕头、常用的几个抱枕全部收起来,顺手抹去了床头柜里放着的自己常用的小玩意儿。
大目标收拾好了,衣飞石在迅速翻箱倒柜,把自己的所有日常物品扫入小世界。
斗柜,衣柜,收纳柜……
窗台上还摆着书灵寄居的花盆,这东西不好往小世界扫,衣飞石匆匆抱着下楼,锁在了储物间里。
想着都快处理好了吧?衣飞石将头一抬,看见床边摆着的两张躺椅。那两张椅子并排摆着,对面是一块投影巨幕,是谢茂陪他看狗血剧的地方。
若是不收吧,并排两张椅子太扎眼。若是收了吧,平白少了一张椅子,看上去更扎眼了。
衣飞石犹豫片刻,咬牙把两张躺椅都收了,把楼下一张电脑桌摆了上来,看上去勉强像那么回事。
卧室打扫好了,衣飞石匆匆到书房。
书房里二人共用的痕迹就更多了,书柜分成两边,谢茂用了一面墙,衣飞石用了一面墙。靠窗的写字台上,并排放着两张椅子,两台电脑,连台灯都是情侣装。
衣飞石匆匆忙忙收拾,倒也不是很在乎误伤。若是不小心把谢茂的东西也扫了,君上大概率也不会注意到。他不认为君上会对先生的东西感兴趣,很多年前,君上就不耐心那些精细的工作了。
衣飞石扫到起居室时,听见楼下有人进门,他不禁皱眉。
——铠铠在干什么?不是让他拦着所有人么?怎么还是有人过来了?
浴室水声未歇。
衣飞石迅速下楼,见容舜独自进门,立刻将他堵在楼下:“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先生和老师。”容舜担心地往上看了一眼,“铠铠说得不清不楚,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弟子们都很惶恐……”
哪里是弟子们很惶恐,就是容舜那天性中的保护欲发作,跑来多管闲事了。
衣飞石也不能说他是多管闲事。这种情况下,宿贞都不敢出头,花锦天和刘奕躲得远远的,也只有容舜肯硬着头皮来询问内情。
“你来了也好。你是师兄,看顾好家中和师弟们,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马上离开。”衣飞石说。
容舜很担心地看着他,衣飞石眼中只有极其严厉的不容置疑。他只得将准备的小瓶水递给衣飞石:“我知道了,老师。”
看着容舜离开之后,衣飞石才将水瓶拧开,浅浅一口水,里边化开了一枚保元丹。
……所有人都知道他指骨折了。
衣飞石将那口水一饮而尽。他不缺药丸,问题在于服药根本用处不大。这口药吃下去,左手断指处很快就有清凉之感,肿胀也消失了,可是,断开的指骨并没能和往常一样痊愈。
那根指头始终是折断的状态。一旦药效消失,伤势又会反复。
谢茂在浴室里哗哗地冲水,衣飞石就疯狂打扫屋内自己存在的痕迹,把自己的东西直接扫进小世界里简单,麻烦的是要把空出来的地方,补上符合君上审美的小物件——屋子里看上去缺这少那,说不得君上就要问一句。
衣飞石害怕被君上问。他甚至害怕君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紧赶慢赶,半个小时之内,把楼上楼下都收拾了一遍。衣飞石仍旧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羞耻感。
因为谢茂和衣飞石两地分居,妈妈们搬到了金陵安居,徒弟们也跟着在金陵打转。修真大学这处校长宿舍就成了二人世界。所谓二人世界代表着什么?年轻人都懂。
哪怕衣飞石把他自己的存在痕迹都抹去了,客厅里的沙发,餐厅里的餐桌,厨房里的料理台……
到处都是他和谢茂激情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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