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常常拍狗血网剧的娱乐咖,岳云猜测到剧情,很懂事地保持缄默。
谢茂吃了一盏赤酱猴脑,衣飞石替他更换汤碟的动作,就似二人事先套过招,配合得分秒不差。岳云才想衣飞石这动作也是娴熟,谢茂嚼了一块山楂小排,吐出了一块黄豆大的脆骨。
岳云还想着我也吃个小排骨,烧得酸酸甜甜的,看着挺开胃——也是奇怪了,怎么什么东西被老板吃一口,看上去就特别好吃呢?
他还没伸手,衣飞石已经把那盘子山楂小排全都撤回了厨房,仔细挑拣之后,重新端出来。
这且不算,挑拣后的山楂小排重新上桌之后,衣飞石脸色还有些仓惶,不迭轻声赔罪:“是臣疏忽。”那架势,倘若不是怕耽误服侍谢茂吃饭,他马上就要跪下自抽十八个耳光,求谢茂原谅。
岳云看得目瞪口呆。至于吗?就因为谢茂吐了个脆骨出来?
谢茂竟然也没有安抚衣飞石的意思,往身侧看了一眼,衣飞石就不说话了,放下布菜的筷子餐碟,在谢茂看过一眼的地方,端端正正地跪下。
看着衣飞石低眉顺目、沉静温顺的模样,岳云顿时觉得,满桌子饭菜都失去了味道。
这顿饭吃得太过煎熬,终于熬到饭毕,衣飞石起身侍茶捧巾,谢茂说:“你知道内情,将嘴封严实一些。我在这世上还有三两个对头,暂时腾不出手收拾,消息传出去了,他们会来寻我。”
衣飞石不禁抬头,看了岳云一眼。
这是君上的诱敌之计。
如今君上看似还未彻底适应皮囊,战力不够高,可他具有圣人的全部记忆。
圣人级别的战斗,力量的绝对强弱并不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而在于对法则的了解,秩序的驾驭,以及对力量的运用。下界本身也容纳不了圣人级别的力量,世界会被直接撑爆。
而以衣飞石对君上的了解,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君上绝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
什么有对头暂时收拾不了,被他们知道,他们会来找我云云……就是明晃晃的骗人。若是岳云将这个消息泄漏出去,没有“对头”来找也罢了,真有不长脑子的撞上门来,谢茂恰好将对头和泄密者一起收拾了。
衣飞石不信岳云会出卖谢茂,可岳云背后的那一群祀神……在未来,祀神远没有今日之多。可能是信仰断绝湮灭了,更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生生地被湮灭了。
岳云连忙说:“话出你口,只入我耳,绝不外泄!”
“我不留你了。”谢茂端茶送客。
岳云早就坐不住了,连忙告辞。临走时,岳云多看了衣飞石一眼。
他也只能多看一眼。谢茂与衣飞石究竟是什么关系,岳云作为外人弄不清楚。适才在门口他才说了一句“我帮你”,衣飞石的眼神就凌厉起来。只怕谁想动谢茂一根毫毛,先得被衣飞石打成废人。
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连宿贞都没法儿插嘴,岳云还能说什么?
※
谢茂吃完饭,在阳光普照的花园里躺着,懒洋洋地享受日光浴。
这种时候在阳光下晾晒也能促使神魂意识尽快与皮囊融合,效果不比水流冲刷差。他在花园里的躺椅上晒着,衣飞石就站在门前,不远不近地听差。
闭着眼的谢茂看上去温和了许多,他静静地躺着不说话,衣飞石就有一种恍惚的错觉。
似乎……先生又回来了。
这种想法似乎很可耻,还有一种规避责罚、逃避现实的悖妄,衣飞石心中知道这不对,他不该这么想,可是,谁会享受痛苦与折磨呢?人总是会朝着更舒适的方向靠拢。
衣飞石小心翼翼地守着一点点苟且又心虚的感觉。回味先生对他说过的甜话,对他做过的蜜事,是他最心虚的慰藉。他忍不住偷偷地吸一口,陶醉其中又不禁负罪,宛如饮毒。
正恍惚其中时,谢茂突然睁开眼,唤他:“你过来。”
※
墙内。
谢茂躺在一片虚无中,将四面八方的巨幕视若无睹。
整整一天,他都在思索出去的办法。破墙而出不可能,慢慢将墙拆成砖?也不可能。为了防止君上拆墙,谢茂用尽了一切手段对付自己,他砌了一面圣人尚且不得擅出的高墙,他自己又怎么能出去?
沉冥中,谢茂意识浸入了极其深远的智慧之海,他试图从中寻找到出墙的办法。
智慧海无边广阔深邃,世间事,天外事,都能从中寻找到答案。能够进入智慧海的修士极度稀少,进入智慧海之后能够顺利出入、不在智慧海中执迷沉沦者,更是绝无仅有。
谢茂一直都有出入智慧海的能力,只是他本能地忌惮,轻易不肯入海穿梭,惟恐执迷不出。
此时为了早日出墙保护小衣,谢茂也顾不得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墙外的谢茂也不理会他,任凭他在智慧海里扑腾,仿佛很放心他,知道他绝不会迷失其中。
经过了一整天的遨游,智慧海中的谢茂并未找到出墙的直接办法,但是,他渐渐地触摸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未来,或者说,属于他自己的过去。
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刚入道的小修士,本事没多少,就敢路见不平、到处平事。
年轻莽撞的自己倒也不算蠢笨到家,有点小聪明,有点小本事,仗着会周旋,居然真的管好了不少闲事,救下了不少倒霉鬼。于是,行侠仗义这档子事,它是会上瘾的。
年轻的谢茂一边管闲事,一边练本事,有时候本事不够,管闲事惹来一堆祸事,不得已亡命江湖,血流满途,管闲事就成了年轻谢茂练本事的最大动力。
那时候的他雄心勃勃地想,迟早有一天,我要成为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后来有一天,他受了伤,不得已撕下一片小衣,裹住伤口,一头栽进了时间罅隙……
谢茂意识到,小衣要出现了。
他一边兴奋地等着衣飞石苏醒,一边想要看看,衣飞石和那个自己究竟一起经历了什么。
他甚至可以随着谢茂与衣飞石的经历,看到君上成神封圣的经历,看到未来他所不知道、不了解的一切。那一片属于他的智慧海与圣人谢茂的智慧海连通,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他可以知道外边的谢茂所经历的一切!
换句话说,他也能知道外边的谢茂到底想干什么。
谢茂兴奋地看着自己栽倒在时空罅隙里,他可以慢慢地等,等智慧海里的谢茂养好伤,从时空罅隙里出来,发现已经生出灵智的小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外边谢茂的声音。
那是一种让谢茂心如擂鼓的声音,捶得他心慌意乱的声音。
外边的谢茂对衣飞石说:“你过来。”
※
衣飞石很温顺地跪在谢茂的椅边,双眼低垂。
人质已经被唤至跟前,墙内的谢茂却始终不肯放弃在智慧海中咬紧的记忆,固执地不肯睁开眼。
谢茂轻轻将手指插入衣飞石的发间,抚摸他的脸颊与耳朵,轻声说:“你要吃些苦头。”他的口吻依然不带温情,又仿佛有些遗憾。
这句话让衣飞石一愣,他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可是,谢茂说了这句话,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是在等他的回应。
衣飞石才后知后觉地哽了咽喉,低声道:“我……臣是……该吃些苦头。君上要如何处置,敬请责罚。”他对此没有太多经验,惟恐自己说得不对不够,又补充道,“或是君上告诉臣,臣……臣自己动手。臣是应该的,臣准备好了,臣罪该万死,怎么都是该受的……君上……”
“我现在要划开你一段皮肉,将一根骨头拆出来。”谢茂面前的衣飞石是他的人质,他真正威胁的对象是墙内咬着记忆不放的另一个自己。
衣飞石永远都想不到,他会从君上口中听见如此残忍的话。他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君上会用如此酷戾的手段对付他。单单是这一句话,就足够让衣飞石痛得下地狱了。
他脸皮微微抽动,只停顿了不到半秒,温顺的应承已出口:“是。君上想要臣哪一根骨头?”
谢茂久久地看着他,低声道:“抽一根肋骨吧。”
衣飞石一声不吭,利落地脱去上衣,尽量吸气使自己藏在精悍皮肉下的肋骨显出轮廓。
谢茂不过多看了一眼,衣飞石便问他:“君上要亲自动手惩戒臣,还是让臣自己来?君上素来爱洁,不若臣自己动手,退得远些,以免鲜血污了君上手足……”
谢茂见他目光略微闪烁,知道他心中为何胆怯,故意逼问道:“你害怕我来动手么?”
“臣怕弄脏了君上的手。君上是担心臣伸手就将这根骨头抽出来了,吃的苦头不够多么?臣抽得慢一些,君上想要臣……多久,臣就多久。”衣飞石曾经以为,只要君上饶了自己一命,自己什么惩罚都能接受,什么都不害怕,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当他明白谢茂要故意折磨他的时候,故意用非人的手段对付他的时候,他很害怕。
如果这种苦头非吃不可,他宁愿是自己来动手。他不想那双曾经教他御剑飞天,扶他轻上云端,温柔地爱抚过他,带给他安全和快乐的手,最终沾上他痛苦的鲜血。
谢茂冷酷地拒绝了。
他说:“我来动你这根骨头。”
衣飞石不着痕迹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轻喘两息,低声道:“是。请君上……责罚。”
谢茂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切开了他肋下的皮肉,皮开肉裂,鲜血争先恐后的往下淌,衣飞石本以为会很疼,那种痛苦却意外地没有心中的煎熬激烈。
过了好一会儿,谢茂始终没有第二个动作,衣飞石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大颗小颗的冷汗。
他低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肋下,问道:“君上割得太浅了,看不见臣的骨头。臣替君上找一找。”
那只自虐的手还没碰到伤处,就被谢茂铁钳般捏紧!
“你觉得疼了。”谢茂说。
“……臣不疼。”
“你很疼,很痛苦,很伤心。因为我从来不曾这么对你。”谢茂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地说,“小衣,我要你求我饶了你。你要对我哭,对我哀求,对我说,你很疼,你很痛苦,你受不了。”
谢茂轻轻抚摩他的侧脸,低声道:“小衣,你要求我饶了你。”
衣飞石呆呆地看着谢茂。君上这是什么要求?重点竟然不是让他受罚,而是要他哭求饶恕?
谢茂钳着他的那只手突然捅进了他被剖开的伤口,衣飞石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忍住了突袭带来的痛苦,旋即看见谢茂的双眼。……他根本无法拒绝谢茂的任何命令。不管那命令多么奇怪。
向君上求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求饶的字句都梗在咽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怕……肋下很疼,很疼。
皮肉疼,肋骨疼。
左边胸腔埋着那颗心的地方,更疼,疼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君上还等着我求饶。我该怎么才能对着君上,一边无耻地哭,一边无耻地说疼痛?
被逼到了极处,衣飞石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他似乎看见君上的脸上显出了先生才会有的细微表情,想起昨天清晨还搂着自己柔情蜜意的谢茂,衣飞石紧绷的情绪终于放低,眼角有泪意聚集。
为了完成君上的命令,衣飞石必须去偷偷吸自己偷来的贼赃,去妄想本不该存在的先生。
他无法哀求君上。
可是,对着先生,对着陛下,他……能哭。
※
谢茂闭目徜徉在智慧海中。
他跟着记忆里的谢茂在时间罅隙里养伤,他不记得衣飞石说的具体时间了,反正挺长的吧?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怎么能养出小衣那么可爱的灵呢?
就在此时,他听见小衣的哭声。
小衣抽泣着哀求:“疼,很疼……求君上饶了臣……臣知错了,臣不敢了……”
抽泣中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呻吟,似乎小衣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嘴里口口声声求着君上,可是,谢茂很明白,那不是呼唤君上的腔调。小衣喊的是先生,是陛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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