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节

    “求君上恕臣一次,宽宥片刻……臣……”似是疼得出不了声。
    谢茂双手紧攥,浑身微颤。
    “臣知错了……”隐带哭腔。
    ……
    谢茂霍地睁开眼,怒吼道:“狗日的死变态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不敢看四面八方悬挂的巨幕,又实在不知道衣飞石遭遇了多么可怕的折磨,才会哭着求饶。
    不得已睁眼看那些特写巨幕,只见衣飞石精赤上身,肋下好长一道口子,有鲜血淌了半身,顿时气炸了肺,直接掀了桌子:“你信不信再这么搞我,我马上把自己爆了!”
    外边的谢茂在墙外冷冷地看着他:“你在智慧海咬住记忆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了。”
    谢茂喘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变态!明明也舍不得小衣,居然玩这么变态的手段!
    憋了好一会儿,谢茂才说:“你不让我看记忆,我怕我恢复记忆?”
    外边的谢茂看着他。
    “说句话你能死啊?”谢茂指着衣飞石流泪的脸庞,“你把小衣搞成这个样子,我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你知不知道小衣一辈子才哭过几次?”
    “咱俩谁也别装大尾巴狼,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今儿你戳着我心肝了,下次你再这么……再这么狠,我真的把自己爆了……”谢茂往脸上抹了一把,竟然真的有泪水在手心,湿漉漉一片。
    外边的谢茂才说:“你追着记忆而去。你成了我。你与我,有什么分别?”
    谢茂一愣。他一直认为他和君上有着本质的不同,君上这句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和君上没那么多不一样。也许,君上也曾经是他这样,也许,在他拥有君上的全部经历之后,他就会变成君上。
    君上费心下界,处心积虑设计了“谢茂”的存在,设计了墙的存在,当然不想要一个复刻的自己。
    “不要再去追寻你没有的记忆。”外边的谢茂警告道。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指条路啊,使劲折磨我的小衣干嘛?”谢茂再次无奈拍墙。
    墙那边的谢茂只留下非常不负责任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出来。但是,你必须出来。”
    你也不知道?
    谢茂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浑身上下都冒冷气。
    你都不知道怎么出去就这么逼我?!你还拿小衣冒险?你个二杆子这么莽,你绝对不是我!
    ※
    衣飞石越哭越觉得尴尬。
    因为……肋下真的不疼了,伤口也快愈合了。
    君上说得很可怕,要拆掉他一根肋骨,他也真的认为自己今日不能幸免,必然要狠狠吃一番苦头,将那根骨头抽出来献给君上。
    哪晓得一开始剖开皮肉时就是浅浅一层,被君上用手捅了一下,那感觉也是很恐怖,一寸寸地挨着肋骨往外抹……然而,等他哭着求饶之后,哭求很快就收到了回应。
    他只要哭着说疼,疼痛就会减轻,他只要哀求一句饶恕,伤口就会愈合一点。哪怕不喊疼不求饶,哽咽着呜呜两声,伤处也会多一丝被安抚的温柔。
    现在实在有点哭不下去了,满脑子都是问号,君上到底想干什么?
    谢茂摸摸他的脸,说:“我要惩罚你的。”
    衣飞石一时气弱,所有想法都得给负罪让道,低声下气地说:“我、臣……便不求了。君上将臣这根肋骨抽出来吧。”
    谢茂摇头,抹去他眼角的泪水:“以后我要惩罚你,叫你吃苦头时,你便哭着求我。”
    谢茂眼中没有一丝温情,更没有一丝与先生相同的爱宠。可衣飞石熟悉眼前的谢茂。这是他的君上,哪怕被诸神万界称为暴君,动辄杀神灭仙、屠戮种群的暴君,对他依然不肯动手的君上。
    我明明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错误,君上也知道不该宽恕我,原谅我,却依然舍不得我。
    衣飞石轻轻捂住谢茂贴在自己侧脸上的手,手心与手背贴在一起,一边凉,一边热。他一点头,就有泪水啪嗒落下,簌簌不绝:“嗯,我求饶。”
    第681章 两界共主(195)
    衣飞石以为自己顺利过关了。
    因为谢茂表现得实在太正常,他似乎不再将衣飞石视为罪臣,衣飞石终于在他跟前有了位置。
    阳光和煦的午后,谢茂懒洋洋地晒太阳,也准许衣飞石在他身边小睡休息。正午过后,太阳不再炽烈,谢茂回浴室去冲水,也没有刻意把衣飞石吵起来折腾,自己静悄悄地走了。
    毕竟是圣人手段。他不想惊动衣飞石,衣飞石就歪在他的躺椅边上,睡得十分酣甜。
    待衣飞石一觉睡醒,夕阳西下,暮色将临。
    昨天没准备晚饭是什么下场?衣飞石就算是金鱼脑子,皮肉也记得教训。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顺手将躺椅收入廊下,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厨房准备晚餐。终究是醒得太晚了。
    衣飞石一边快速备菜,一边想着该如何解释。若是先生下楼了,我先出去赔罪……
    他已经做好了被杖责的准备。
    要不要求饶呢?这是个问题。或许等挨上几十杖再求饶,像样一些……
    稀里糊涂想了一堆,等他把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端出餐厅,抬头看了挂在厅中的时钟,已经快八点了。谢茂却没有照着吃饭的点儿下楼。
    君上知道我耽误了。衣飞石在“上楼请谢茂吃饭”还是“乖乖等着”两个选择中,摇摆不定。
    没等他犹豫半分钟,谢茂就下楼来了。
    “臣……”衣飞石要跪下。
    “坐。”谢茂没有看他,口吻一贯平淡。
    衣飞石只得跟着他进了餐厅,先服侍他落座,小声解释:“臣一时睡过了。臣自知一过二犯罪加一等,昨夜领了责罚,今日竟又再犯,是臣不知教训。”
    说到这里,见谢茂目光在桌上扫过,他先闭嘴替谢茂盛汤,轻轻放在谢茂手边最合适的位置。
    “臣先服侍君上用膳。”他将蒸好的东坡肉解开,一块一块,都是谢茂最习惯入口的大小,“君上稍微垫一垫,吃些东西,臣再领罚可好?”
    谢茂再次说:“坐。”
    衣飞石很意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等着他吩咐或是训斥。
    谢茂已然吃了两口饭,衣飞石还保持着谦卑谨慎的姿态坐着,他拿纸巾擦了擦嘴,这是要说话的意思,衣飞石忙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就听见谢茂吩咐:“去拿餐具来吃饭,不要总是看着我。
    这句话里隐隐带着责怪,你坐下来不吃饭老看着我干嘛?!
    从昨天到现在,衣飞石忙前忙后挨打受罚,总共也只喝了几口化过保元丹的清水,哪可能不饿?
    可这事显得有点太……出乎意料了。衣飞石迷迷糊糊地去厨房拿了碗筷勺子,先给自己盛了饭,又给自己盛了汤,在侧位上坐下。君上虽说赐了他一个吃饭的位置,他也不敢再坐谢茂身边。
    这方桌侧位离着几盘菜都有些距离,衣飞石也不大敢伸筷子,便低头吃汤里的各种蘑菇和小肉片。
    谢茂的心情很复杂。
    自他封圣之后,正经吃饭的场合是非常少的,偶尔大宴群臣众仙,各人品阶森严相隔,都是分席而坐。以谢茂的身份,当然没有人能够和他共座。
    衣飞石是他的心腹近臣,要么坐在身后,静静地守护着他,要么坐在他身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平时他与衣飞石相处,有茶点果子,二人随便些坐了,桌子也小,哪里就够不着了?
    想得更遥远一些,那时候他还未封圣,他带着衣飞石在天下游走,衣飞石刚刚成人,对人间烟火大为惊讶好奇、垂涎欲滴,他便带着衣飞石东吃西吃,从路边摊档到皇宫大内,树下篝火到扁舟小炉,两双筷子一口锅,一碗羹汤两张嘴,谁也不曾嫌弃谁。
    ……他们曾经一起吃过饭的。
    哪怕没有“谢茂”的那段经历,他也和衣飞石好好地吃过饭。
    不过,衣飞石不敢伸筷子,谢茂也没有吩咐他伸手,更没有如谢朝皇帝对臣下那般,指着一个菜盘子说赏。他看了衣飞石两眼,察觉到衣飞石的紧张,便不再看衣飞石,径自吃饭。
    一顿饭吃完,衣飞石还惦记着自己那顿耽误晚饭的责罚,谢茂却根本不问,上楼去了。
    真的……过关了?!
    衣飞石掩不住心中的狂喜,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掌。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出声。
    衣飞石并未忘记下午君上对他说过的话。他知道未来大概率还会有惩罚等着他。
    然而,衣飞石所在乎的,并不是谢茂的饶恕,他希望得到的是君上的原谅。只要谢茂愿意原谅他,不管还要承受多少惩罚,衣飞石都认为自己过关了。
    多数人在犯错之后祈求宽恕,都是为了逃避惩罚。
    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别惩罚我?上学迟到了,哀求老师宽恕,能不能不罚站?上班迟到了,哀求老板宽恕,能不能不扣钱?上岗迟到了,导致责任事故,哀求法律宽恕,能不能不判刑?
    有些小错误可以被宽恕,可以免于处罚,有些错误则不能被宽恕。
    如往君上茶杯里放九转迷心种子、设计君上下界、趁机安插剧本□□君上……不说这些罪名是否存在尚不知晓的内情,在衣飞石眼里它们都是真实存在、是他亲身所犯,桩桩件件,全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与君上之间弄出来这么多事,君上非要逼着他求饶的反常,衣飞石也无法去深想。
    想来想去,他也只会认为,是我做的事太过分,君上不惩戒我,心意难平,惩戒我又实不忍心,故而逼我求饶。
    在衣飞石的心里,君上总是有道理的。若有什么反常,也是我先坏事才把君上逼成这样!
    新古时代的人类讲究文明和人道,罪人犯错就圈在小格子里,每天劳动学习改过自新。他不是新古时代的人,对他来说,体罚肉刑和囚禁一样,都是罪人赎罪的途径之一。
    若是谢茂每天赐下一顿刑杖,每天抽他一根骨头,以此作为惩罚,衣飞石完全能够接受。
    衣飞石自认有罪,愿意服刑。
    他害怕的不是赎罪,是谢茂看见他就厌恶,看见他就想用各种手段伤害折磨他。
    如今谢茂一改常态,不再打算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时时刻刻折磨他,他准许衣飞石挨在自己身边休息,容忍衣飞石执役时的疏忽和怠慢,重新给了衣飞石同席共座的资格……
    对衣飞石来说,这就是君上赐予的原谅。
    他不会祈求君上饶恕他应该承受的刑罚,只求君上原谅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过关了!
    讲和了!
    只要我好好地认罚赎罪,我又可以和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随在君上身边!
    下午谢茂所展露出来的不忍让衣飞石重新得到了安全感。哪怕君上说过还会“伤害”他,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要谢茂肯原谅他,他就觉得自己很安全,这种安全感甚至和真正的安全没什么关系。
    衣飞石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他没有忘记自己在下界之前就已是强弩之末。
    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还能安安稳稳地守在君上身边,若是还能替君上尽最后一份力……此生无憾。
    衣飞石的那一颗心,总是贴在谢茂的身边。若谢茂捧着,他就乖乖地待在谢茂的掌心,若谢茂无暇他顾,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茂脚跟。偶尔被踩上一脚,也从来不觉得疼痛。
    我原本就是君上的一件铠甲呀。千刀万剐,护主无恙。
    衣飞石收拾好厨房,洗漱更衣,照例上楼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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