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修为高的是他,”谢茂看着眼前的茶杯,杯壁上烧着老翁垂钓的图案,那老翁太老朽了,瘦得一把干柴,怎么会烧出这样的画呢?“你永远侍奉的就是他了?”
此言诛心。衣飞石沉默片刻,低声道:“君上臣不能舍,先生臣亦不能舍。若易地而处,臣也愿侍先生以全君上。”这话说得非常低调讨好,谁落下风我保着谁,不想辜负任何人。
谢茂看着他微微低着的脑袋,手心就有些痒,很想摸摸他的头,嘴里却淡淡地说:“狂妄。”
他骂人当然不必一个个掉脏字,一句狂妄就让衣飞石面无人色。
跟着狂妄的下一个词,通常都是自不量力。用来评价刚刚剖白了心迹的衣飞石,意思辛辣无比:你认为侍奉我就能保全墙里那个谢茂,你以为你是谁?你在我心目中并没有这么重要的价值。
衣飞石已经做出了选择,轻易不会被动摇心志。他越发谦卑地低头:“臣听君上处置。”
——君上让我跟谁,我就跟谁。
若如今站在他跟前的是墙里的那个,他会这样吗?谢茂知道,不会。衣飞石很可能会跪在他先生的跟前,抱着他先生的膝盖,低头说着软话求助,求一个两全之策。
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撕下所有矜持和自尊,去向他的陛下,他的先生求救。
可是,他从来就不会哀求君上。
并非君上不宠他,不纵容他,不保护他。只是以堂堂正正的人的身份长大的衣家二公子,和以铠甲成人、认为自己必须对主人有益有用的衣飞石,二者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完全不同。
衣家二公子是人,和谢茂相同的人,另一个衣飞石则是装备,为主人拼死奉献的装备。
若是我从前对异类没有那么多偏见……谢茂端起茶杯,将茶杯上的老翁抹去。
凡人没有从来一次的机会,他有。他并不想让衣飞石选择自己。衣飞石应该和那个会包容他、爱护他,听他求救的谢茂在一起。衣飞石也值得去做一个不自卑的人。
“把你的小世界给我。”谢茂向衣飞石伸手,“谢朝小世界。”
小世界珍贵无比。若是谢茂索取,衣飞石也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手摊开,一片漂亮的星海出现在他的手心。每一个小世界都不是孤独的星体,它蕴含着一整片宇宙。
谢茂接过这片宇宙时,就像是从衣飞石手里接了一杯茶,轻而易举地拿了回来。
那片幸运脱手的瞬间,衣飞石就感觉自己和小世界的联系被强行切断了。这种感觉非常难受,一直以为,他都在用小世界的灵气滋养自己,突然少了一个巨大的灵气输入,半个身体都似干枯了。
谢茂这才多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下界之前,受了些伤。”衣飞石不肯承认自己已近强弩之末,“不碍的。”
可他曾经对谢茂承认过,他在天外受了重伤。这些记忆,谢茂全都有。不提也就罢了,他既然提起,谢茂立刻就记了起来。只见谢茂眼中有诸世界翻涌,一个瞬间之后,又恢复平静。
“去养伤吧。”谢茂突然说。
去哪儿养?!衣飞石深怕谢茂把他打发离开:“君上,臣一直养着,些许小伤不碍事……”
“你快要死了。”谢茂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茂眼中终于多了一丝感情,似有阴云氲雨。
衣飞石无法狡辩。他低下头,说:“臣的伤养不好了。惟愿命尽之前,尽力侍奉君上。若是君上觉得臣还有些好处,将臣残留的真灵重新养大……臣生生世世都服侍君上。”
※
“听见了吗?”墙外的谢茂问。
“我听不听见有分别吗?能不能别催命了?”
墙内的谢茂手中多了一支笔,正在虚空中不断地写着神妙深奥的符号,他写得太多,涂涂改改,几乎把所有空间都占满。连透明的高墙上都飘满了符号,使得墙内墙外二人几乎无法见面。
“你不是身同世界吗?你不是很牛的吗?他快死了你救他啊!这种事情你都拿来逼我,你心肝是不是也世界化了?是化作了一片云还是一片雨?狼心呢还是狗肺?”墙内的谢茂冷笑,持笔不断计算。
“他选了你。”君上突然说。
谢茂一刻不停的手微微停滞,嘴角微微上翘:“我知道。”
尽管衣飞石口中说“侍奉君上”,可是他俩都清楚,事实上衣飞石选择的是墙内的谢先生。
——这个选择当然出于很多考量,形势,权衡……且很大可能根本不涉及感情。君上不怀疑衣飞石对他的感情,谢茂也不怀疑衣飞石对自己的感情。可是,哪怕不涉及感情,选择就是选择。
选择就会有结果。这个结果,是墙内的谢茂赢了。
“所以我不会救他。”君上说。
谢茂一愣。
君上的这个决定同样超出了谢茂的意料。易地而处,他绝对会先救衣飞石。
和君上没什么道理可讲。自从二人交锋以来,谢茂就没有占到一丝便宜。君上不会愤怒不会激动不会惭愧……他的主意正得很,进墙来,除了刺激谢茂,就是对谢茂宣布进程和结果。
至于谢茂给他的反馈,他从来没在意过。所以,谢茂也不打算说服、哀求君上改变主意。
这狗东西说不救,就绝不会救!
“他还有多久?”谢茂手里的笔刷地分裂成两支。
墙外的君上摇摇头,提醒他:“你有时间轴。”
“屁话。你要是不缺时间,把我逼得这么紧干嘛?”谢茂写完一个大咒衍法,手指在符文的某处轻轻一点,倏地点亮一整片天,就似漫天闪烁的星辉。
可惜,这片巨大的符文只闪了两下,刹那间沉寂如死。
谢茂丝毫不气馁,一只手夹着两支笔,重新开始新的衍算。
墙的另一边,君上的目光落在虚空中被废弃的衍法之上,所有咒文都已变得黯淡无光,随时随地湮灭,也有一个很小的角落,那片符文同样是黯淡的,却透着一点点不甘的暗质,并未摇曳湮灭。
“你想建天庭?”君上问。
“有地府就应该有天庭啊。你说说你现在混得这么惨,不就是因为没有请到合适的职业经理人?以后投胎转世的事交给轮回池,星体演变、物种生灭的事交给天庭,你脱身而出……”谢茂耸耸肩,“齐活。”
君上的思维方式很打打杀杀,谢茂就不一样了,在可能的情况下,他更追求双赢。
尤其是他亲眼看见了衣飞石的崩溃。他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可是对衣飞石来说,他和君上就是同一个人,少了哪一个,衣飞石的感情都会变得不完整。
谢茂一向醋劲儿大。不过,吃醋归吃醋,他更关心尊重衣飞石的感情。
当然,本质上来说,他对君上也不存在恶意。他认为君上就是自己。这醋初吃酸,细吃甜。
他如今设计的这一套大咒衍法,类似于一种外挂程序。
游戏的主体是身同世界的大圣人君上,圣人不能有私,有私则天地成灰。偏偏君上还不能脱身出来,已经身同世界了,怎么脱身?世界毁灭吗?
谢茂的意图就是给君上加个自动运行的外挂,把所有主持天地运转的功能独立起来。
这套功能类似于华夏神话传说中的天庭。再挑选合适的神仙在天庭任职,帮着运转整个世界。君上就只要当个董事长,每个月开个会,看看报表,把不称职的员工开除掉……只要解决掉分离主魂与游魂的问题,谢茂认为君上还可以把自己留在天庭当“主机”,意识单独分离出来,随便去哪儿都行。
谢茂不介意和这个分离出来的意识融合。反正都是自己,打上大圣人谢茂的补丁包,战斗力直升天上天下第一,爽到爆炸。他当然不在乎。当然,最重要的是,合二为一,小衣也不用崩溃了。
在这片漆黑的虚无中,谢茂已经换了八个研究方向,做了一千四百九十七万套衍算方案。
——折磨衣飞石的皮肉,逼衣飞石哭求,杀伤力远不如用感情逼衣飞石崩溃。
在亲眼看见衣飞石恍惚崩溃的模样之后,谢茂积攒了多日的极限压力也算是厚积薄发。
他的奇思妙想让君上也很意外,细想想,竟然觉得并非不可能——主要是君上已经看见那种可能性的。被谢茂抛诸脑后认为彻底废弃的方案里,有一丝成功在酝酿。
下一秒,被君上看见的那一缕暗质符文,倏地出现在谢茂跟前,轰然放大。
“这个方案没有彻底失败。”君上说。
谢茂猛地吹了一口气,符文依然是黑漆漆的,却没有湮灭的飘忽感。他围着这段残缺的符文转了一圈,迅速持笔修改,一边弄一边问:“我一个人脑子不够使,怎么样,留下来帮帮我?”
君上看着他笔端流畅书写的一个个符文,不得不承认,毕竟是自己,太聪明了。
对天地至道的理解,宛如天生。
“我不行。”君上说。
谢茂很意外。不过,君上既然承认不行,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如果这套天庭外挂由君上亲自来写,很容易就落入君上的逻辑陷阱,最终成为第二套由君上思维控制的“系统”,那和他自己充作游戏本体、转运各个系统没有任何区别。写来何用?
“你很聪明。”君上说。
“夸我就是夸自己,你还挺省力气。”谢茂写完一段符文,划掉,又重新写,“我已经有主意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对我的小衣好一点儿?”
“如果我是你,不会让我活下来。”君上说。
“所以你在外边,我在里边啊。你也不要嘴硬了,咱俩谁跟谁?谁还不知道谁?我对你没有恶意,只要你对小衣好,我让你融合掉也无所谓。我想,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就像我要保护小衣,你也有自己非得坚持不可的事情——”
谢茂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心情很愉悦,手脚也轻快:“现在咱俩求同存异,我给你解决问题,你别收拾我了,好不好?”
君上静静地看他写了一会儿,认为他想要写好这个天庭外挂,不是不可能,但几率非常小。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非常奇思妙想的解决方式。至少他们有方案了。想要逼谢茂出墙,果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样也不错。
说到底,目前谢茂的修真认知还有些局限,想要提升谢茂写好天庭外挂的几率,君上认为,他可以帮帮忙。小衣也确实需要养伤。
“我会替你解决刘恩旭和谢润秋。”君上说。
谢茂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润秋?!”
君上并不愿意多费唇舌,话音刚落,身影就消失了。
※
谢茂将手里的谢朝小世界团吧团吧,捏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
衣飞石:“……”
以前君上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最近干啥都是在手里团吧团吧,捏成块块条条。
谢茂捏常老鬼的时候,衣飞石不心疼。捏轮回池的时候,衣飞石也没看见。现在亲眼看见谢茂把自己的小世界捏成四四方方的小方形,衣飞石心肝有点抽抽。他不心疼小世界。
可是,那是谢朝小世界。
衣飞石很珍爱在那里度过的岁月,很怀念他与陛下度过的甜蜜时光。
……现在团吧团吧,成块块了。有点心疼不舍。
下一秒,谢朝小世界的方块就消失了。
※
漆黑虚无中正在辛苦计算大咒衍算、给君上编写天庭外挂时,目睹了两个世界融合的疯狂。
事实上,随身空间已经和谢茂自身的小世界进行了融合,两个世界融合造成的震荡经久不息,谢茂捏了一个小轮回池强行镇压,方才压住了世界融合造成的动荡。
如今这个新世界正在疯狂发育之中,哐当一声,君上又丢了个世界进来。
此次的两界融合所造成的后果更加可怕。
新世界属于谢茂,谢朝小世界属于衣飞石。两个主人决定了两个世界的属性截然不同。
谢茂站在透明的高墙之内,看着外边的空气一寸寸皲裂,天边燃气火雨,有刺鼻的毒气流窜,星球在解体,大气在压缩,宇宙中的所有生命一时尖叫哭嚎诞生于痛苦之中,一时静静湮灭于虚无。
这他妈是疯了吧。谢茂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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